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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好佷兒,你也不想背上不孝之名吧?

「明府,那卑職先行告辭了。」

「好,這幾日辛苦你了,小燕捕頭。」

「明府客氣了,叫卑職無恤,或者燕六都行。」

「燕六是在家中排行老六嗎?」

「是也。卑職上面……還有五位姐姐。」

正送燕無恤出門的歐陽戎笑了下,戲言︰「那以後當娘舅有的忙了。」

「嘿嘿。」燕無恤撓撓頭。

「以後就叫你六郎吧。」歐陽戎拍板。

「好 ,明府!」燕無恤頓時像打了雞血一樣精神了,喊六郎明顯更加親近一些。

不過準備離開的燕無恤頭轉到一半,想起了什麼,又猶豫道︰「明府,今日實在是急昏了頭,頂撞了令叔母,要不讓卑職進去敬杯茶……」

「嬸娘不是那種柔弱女子。」歐陽戎搖搖頭,「而且我與嬸娘,還沒來得及謝六郎你那日的下水救人呢,救命之恩明顯更大。」

燕無恤趕忙擺手,「沒有沒有,是明府福星高照,而且屬實慚愧,那日也不止卑職一個人跳下水救人……

「當時蝴蝶溪水位暴漲,全是激流暗礁,就算是最熟水性的漁夫都覺得棘手,明府便是被其中暗礁磕傷了頭,不過下水的伙夫中竟有一條很勇的漢子,直接把明府從激流旋渦之中給搶了回來,不過他好像也受了些傷。」

歐陽戎低頭想了想,點頭道︰「等我休養兩天下山,一定好好去謝謝這位好漢。」

他似是想起什麼,「沒落水前,剛見面那會兒,你是不是向我求過一副字?」

「是有這事,不過當時是卑職不懂事,明府勿放在心上,明府是大人物不能亂提字的,回去後家父也教訓了……」後者趕忙解釋。

「明日來取。」

燕無恤頓時漲紅了臉,他啊了下嘴,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忍不住說︰

「明府,我燕六平生最敬佩兩種人,一種是為民請命、懲治不法的清官;一種是江湖走馬、劫富濟貧的大俠。我從小讀書笨,還沒姐姐們聰明,夢醒的時候做不了前一種;而後一種,我爹死也不讓,甚至不準我去從軍,說軍戶是賤籍,用賤命賭功名的賭徒買賣,他只想我接他班,在這縣衙里混吃等死。

「明府,听說你是替民發聲,觸怒了洛陽貴人,貶到江州來的,那日你一個人牽匹瘦馬上任,你站在龍首橋上當眾說,這四年任期,你要治好水患,還要還給龍城縣六千戶百姓一個公道。我燕六……」

身高八尺的漢子說到這有些哽咽。

歐陽戎忽問︰「難道就不懷疑我是裝腔作勢,喊個口號,四年後拍拍走人?」

燕無恤搖頭︰「有同僚私下是這麼說的,但是我不信,因為我不信一個敢在金鑾殿上對女帝大聲說真話的人,會專門跑到咱們這窮鄉僻壤對一群目不識丁的窮鬼喊假話。」

原本心神還有些掛在腦海里那個新出現事物上的歐陽戎,臉色微變。

他抬起頭,輕笑︰「所以當日落水,你二話不說就跳下去了?」

「不是我,是我們。」

歐陽戎抬手,拍了下燕無恤的肩膀,「六郎,我懂了。」

隨後,這位藏藍衣捕快出門離去了。

人剛在,一位婀娜婦人就從里屋緩緩走出,來到目送的歐陽戎身後,給他輕柔的披了件外套。

不過她嘴上卻說︰「檀郎,你這縣衙跟班莽莽撞撞的,刀都握不穩,有什麼好屈尊拉攏的,難為你耐著性子听他說這麼多,真甚是幼稚,浪費你時間。」

甄氏皺眉看了眼門外,「而且他不知道檀郎身子正虛弱嗎,哪能在門前風里站這麼久?不懂事。對了,檀郎,主持剛剛把脈說你的脈象還不太穩,這幾日還需喝些調理的藥,等會藥會送來。」

「幼稚……」歐陽戎收回目光,轉頭問︰「嬸娘是覺得……下水救佷兒,是他們本該做的嗎。」

甄氏圓潤下巴微抬,「這是當然,檀郎是天子門生,是朝廷命官,是一縣之長,他們的命哪有你的命貴?萬分之一都不及,不跳下去救,難道是想造反不成?你若是有個萬一,他們都得株連!」

歐陽戎笑了下︰「那要是皇帝和我那日一樣掉下水了,我要不要立馬跳下去救?」

甄氏立馬道︰「你,不行。」

「大周皇帝的命不是比我這個縣令貴嗎。」

甄氏狡慧道︰「現在的大周皇帝是女帝,男女授受不親,該那些宮廷女官們跳下去救,檀郎記得離遠點。」

「那麼假如是男子呢。」

甄氏沉默了會兒,瞄了眼門外,偏嘴滴咕︰「臭小子,那你也不準傻乎乎跳下去,你哪會游泳啊,做做樣子就行,忠心耿耿的臣子多得很,不差你這個!」

歐陽戎瞅了眼甄氏,可是後者面色如常,絲毫不覺得自己自相矛盾,反而愈發篤定,「反正檀郎是天生貴種,說不定還是文聖人轉世,就是和其他人不一樣,具體道理……我一個婦人家說不清楚,但你听嬸娘的就行了,還會害你不成,不听……不听就是不孝!」

「名揚天下忠孝兩全的好佷兒……你也不想背上不孝之名吧?」甄氏笑吟。

她把無奈的歐陽戎帶去了桌邊坐下,給他倒了杯熱茶暖身子。

歐陽戎捧著熱茶杯,透過溫暖的茶煙默默打量了下忙碌照顧他的甄氏。

此時她上身穿了件淺藍色斜領襦衣,一件鵝黃羅裙,不過曳地的長裙在小腿處打了個衣結,方便日常在外出行,上身還額外套了件半臂,這也是從洛陽權貴家的小姐婦人們那兒最初流行起來的,官宦人家的貴婦裝扮。

甄氏是軍戶家的女兒,小名叫淑媛,听說她父親曾在某邊軍做到過校尉,有些家傳的槍法武功,不過後來家道中落,嫁入了歐陽家,只可惜歐陽戎的叔父新婚不久就早逝了。

甄氏是那種古典仕女類型的圓潤小臉蛋,用此時百姓們的話說︰一看就是端莊持家的良家婦人儀態,不過她嘴角那顆澹痣,卻是又添了一點嫵媚,已經半老徐娘,可還是珠圓玉潤。

只不過她那一雙有神的丹鳳眼卻是給人頗為凌厲難壓的感覺。

事實也確實如此。

印象里,這位嬸娘性子一直頗為潑辣,另外還夾著些圓滑勢利,是那種在鄉野里能為自家半株稻就開撕的性子……

也是,能在家中青壯年都早逝後,和趙氏一起把歐陽戎拉扯長大,供其讀書,除了鄉里宗族的適當照顧外,兩位婦人自然都是不太好惹的主。

也就這幾年歐陽戎爭氣,一路考去了洛陽,成了登科進士,他們這一脈頓時成為了南隴歐陽氏宗族的核心一房,光耀門楣不過如是,母憑子貴,甄氏更沒人敢惹了,家中田畝、奴僕都不再缺,不用再計較那些蠅頭小利,也算是在鄉族婦人群體里揚眉吐氣了。

其實原身……或者說現在這個兩世記憶融合的他,是有點怕甄氏的,因為記憶里,一般是母親趙氏唱紅臉,甄氏唱白臉,輪流教娃。

而現在倒好,只剩白臉了。

「檀郎盯著嬸娘看干嘛,不認識嬸娘了?」

「沒有,我在看…一座挺有意思的塔。」

「塔?」正彎腰倒茶的甄氏回頭看了眼門外,「這寺里的佛塔建的卻是挺高的,也不知花了多少銀子,這些寺廟倒是一個個的真有錢。」

她忽又扭頭問︰「檀郎,怎麼這次爭論過後,你不和我講那孟什麼的道理了?」

「什麼孟什麼?」

「就是那什麼民貴…君輕,擱以前,你得每次都把嬸娘教一遍。」甄氏看歐陽戎的眼神有些疑惑。

歐陽戎放下茶杯,澹然道︰「因為佷兒長大了。」

甄氏听罷放下手里伙計,端坐凳上,看著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嘆息一聲︰

「確實是長大了,剛剛都知道放下才氣拉攏下人了,也不和嬸娘爭個對錯了……這麼看,貶一次官,也不算太虧,心智更深沉了,這個好,做官就是要深沉些,下面的人才會畏。」

羅裙婦人小指撩發耳後,突然又話題一轉︰「那既然檀郎長大了,是不是該開始考慮婚姻大事了?之前服孝已經耽誤三年了。」

歐陽戎有些倦了,他現在不太想談這些家長里短,只想搞清楚腦子里忽然出現……或者說帶過來的這玩意兒,說不定還關系到他有沒有機會回去。而對于山下水患,眼下他也是猶猶豫豫,就像爬出地宮前,曾對鶴氅裘老道說過的,他不是聖人,也沒做聖人的心,他只是個離「鄉」之人。

幸好這時外面院里冒出個耀光的小光頭,端了盤進門了。

「施主,該吃藥了。」

歐陽戎立馬迎上,也不顧燙嘴,一口干完,就差沒和秀發的小腦殼踫杯了。

「好藥。」他贊揚道,又轉頭︰「嬸娘,佷兒又有點頭暈了,這藥勁有點大,我去躺會兒,你趕路一天了,也去安頓下,早些休息吧。」

甄氏瞧了他眼,點點頭,又叮囑了他幾句,便起身出去了。

只是出門前,她頭不回的丟下了句︰

「檀郎別忘了,你娘生前對你有二願,一是,考上進士,二是,娶五姓女!」

婦人走後,最後四個字依舊余音繞梁。

連頭發短見識更短的秀發都啞然的看了眼臉色平靜的歐陽戎。

好家伙,縣爺想娶五姓七望的女子?這應該比娶離氏或衛氏公主還難一點吧?五姓七望們有時候甚至不屑嫁女給皇族……

秀發準備端藥碗開 ,卻被歐陽戎突然叫住,「對了,秀發,有件事想拜托你一下。」

「縣爺客氣了,有什麼貧僧能做的事盡管吩咐。」

歐陽戎低頭想了想。

「那夜我掉地宮里……下面除了你那秀真師兄外,還有一個渾身膿瘡的老人和一個斷根小指的啞女,挺可憐的,你能不能讓悲田院那邊好好照顧下兩人,特別是老人,渾身有膿瘡看看能不能醫治。」

「沒問題,悲田院本就是縣衙資助的,縣爺盡管放心,貧僧去和院里管事的師兄說下,他會替縣爺照顧的。」

「那就麻煩你們了。」

「客氣欸。」

歐陽戎笑了笑,目送這個頗豪氣熱心的小沙彌離去。

這件心事已了,他關上房門,和衣臥榻。

一閉目,眼前便有祥雲仙霧、疊嶂遠山鋪面而來,視野的盡頭矗立一座十分熟悉的功德塔,門兒已開……

……

秀發離開三慧院後,將碗盤送回了廚房。

先去了趟誦經堂,跟著師兄們一起做下午課,誦經告香。

下課後出門左拐,他穿過幾座佛像莊嚴的大殿,找到了正接香客的師父,自覺端茶倒水,陪著師父一起給身份尊貴些的香客們解簽釋夢。

待到傍晚,客流稀少,主持完美收工,秀發出門準備去吃齋,走路上忽想起件事,轉向去了悲田院。

夜路上,小沙彌嘴里念念叨叨,模彷學習下午師父的儀態和語氣,讀到某處,突然輕咦。

「阿彌陀佛,女施主……咦,為何師父上午喊縣爺的叔母時,稱‘女菩薩’,下午喊那位誠懇祈願的麻臉婦人時,又稱‘女施主’?奇怪奇怪真奇怪,難道是有何講究嗎?」

秀發低頭沉思了好一會兒,悵然的搖了搖頭,「佛理太深奧了,好難參透……算了,明日請教師父。」

不一會兒,走路都不忘專研師父‘高深佛法’的小沙彌,趕到了悲田濟養院,院內沒人值班。

「秀獨師兄?」他喊了四五聲,才終于有人應聲。

「在在在,在呢在呢。」一個中年僧人從一間屋子里腳步踉蹌的走出,夜色掩著滿臉酡紅。

「咦什麼味?」

秀發聳鼻子嗅了嗅,指著秀獨道︰「怎麼股餿味?」

「罩房里面太悶了,全是汗。」

「哦,師兄出汗別著涼了。」秀發點頭,也不疑有他。

接著小沙彌把歐陽戎交代的事情認真又復述了一遍,還反復叮囑這是縣太爺吩咐的事,要好好去辦。

秀獨打了個酒嗝,滿嘴答應,終于是把小師弟給打發走了,待人走遠,他拍了拍滿是酒氣的臉龐,嘆息,「真最後一口了。」

說完就要返屋取酒,路走到一半,陡然一愣。

「老人長膿瘡的有兩個,啞的女的也有一個,但渾身膿瘡的和斷一根小指的……咱悲田院還有這兩號人?還和縣爺一樣前兩日掉下過井?小僧怎麼不知道。」秀獨迷湖撓頭。

「前兩日過去瞧了眼,下面不就秀真師兄一人嗎,奇了怪哉……」

最後,搖頭僧人滴咕著回屋。

「縣令這病,真是越來越重了……嗝~再來一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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