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構想
第二天。
布來雅路。
陸時還是和往常一樣,坐在桌桉前寫著《魔戒》,
第一部《護戒同盟》已經寫到波羅莫抵擋不住魔戒的誘惑,試圖從佛羅多手中奪取魔戒的情節,
這段高潮過去,就是尾聲。
這時,陸時感覺腳邊有些毛絨絨,
他低頭,發現吾輩在腳邊,便做了個手勢。
吾輩很聰明,一躍而上,
「喵~」
小家伙伏在陸時的膝頭打呵欠。
陸時回頭,
「夏目,今天怎麼沒陪吾輩玩啊?」
夏目漱石頂著雞窩頭,一邊揉著眼楮一邊說道︰「《我是貓》寫完了,我正在做最後的校對呢。」
昨天,他听了陸時的演講,跟打了雞血似的,通宵努力,
努力的結果就是《我是貓》的完本。
陸時好奇道︰「你不是一直想不好怎麼安排結局嗎?現在是有點子了?」
夏目漱石說道︰「總得有個結尾啊……」
他的語氣中滿是留戀。
每一部作品都像作家的孩子,
寫作的過程,既是撫育,也是漫長的道別。
之前,皇家出版局的伍德先生曾開玩笑,說什麼「作品寫完了,就跟作者沒關系了」,夏目漱石還沒有特別深的感觸,
現在面對《我是貓》的完結,他終于能明白了。
陸時問︰「結局如何?」
夏目漱石說︰「陸,你親自看看吧。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幫忙潤色一下,畢竟你遠比我擅長英文寫作。當然,我……我沒法支付你報酬,轟動你私密馬賽!」
陸時黑線,▔□▔∣∣
他在對方下跪前阻止道︰「咱們兩個的關系,還提什麼報酬啊?!」
夏目漱石撓頭,
「你昨天在演講的時候不是說過類似的話嗎?‘專業的事交給專業的人’,但就是要付錢,不能扣扣搜搜的。」
陸時愣了愣,隨即哈哈大笑,
他取過《我是貓》的原稿,進行閱讀。
原作中,「主人公」貓是喝醉了,然後掉到水中淹死,
但這個時間線的夏目漱石沒有如此處理,而是讓喝醉的貓消失在了那個晚上,
它一邊听著苦沙彌、寒月等人的閑聊,一邊朝著明亮亮的圓月走去,頗有詩意韻味,仿佛構造了一幅浮世繪的畫卷。
對這個結尾,陸時是相當喜歡的。
他說︰「貓其實不能喝酒,因為貓的肝髒不能分解酒精,沒有那種黴,你知道吧?所以,酒精必然會影響貓的神經中樞,導致中毒。」
夏目漱石怎麼也不會想到陸時的第一句點評是這個,一臉懵,
「啊?」
陸時哈哈大笑,
「你當我說了胡話吧。」
夏目漱石說︰「也不是胡話。最後的結尾,就當是貓喝醉酒看到了幻覺,不也挺好?」
這麼解釋倒也對。
陸時把整個結尾看了一遍。
整體上,《我是貓》和穿越前一樣,滿是批判和諷刺,
為富不仁、學界浮躁……
還有一種充斥著的、揮散不去的壓抑感,文章風格非常日本。
但《我是貓》的語言終究是輕松的,遠比《人間失格》之流要討喜得多。
陸時說道︰「你這主人公……主貓公設計得倒是很有幽默感,奔向月亮的時候還這麼樂觀,甚至念起了‘南無阿彌陀佛’。」
夏目漱石解釋道︰「還不是因為它。」
他的目光落在吾輩的身上。
陸時也看過去。
吾輩︰「喵?」
小家伙不知道兩個人類為什麼忽然盯著自己,有點兒不知所措。
陸時輕笑,
「確實,吾輩永遠一副無憂無慮的樂觀模樣。」
說著,將稿件遞還給夏目漱石,
「是一本好書。」
夏目漱石驚喜道︰「你喜歡《我是貓》?」
陸時點點頭,
「我一直就很看好你的作品啊。只不過,我看好也沒用,這本書如果想要出版,還是得聯系出版社。或者雜志社、報社也可以,總不能用愛發電吧?」
夏目漱石沒听明白,
「用愛……用愛什麼?」
陸時搖頭,權當自己沒說過剛才的話。
他模模吾輩的大腦殼,
吾輩不由得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非常享受陸時的撫模。
房間里安靜且祥和。
過了半分鐘,陸時說道︰「關于出版的問題,你有沒有仔細考慮過?」
夏目漱石沉默。
這段時間,他詳細地了解了倫敦業界的情況,
如果不考慮陸時這樣的怪胎,一般人的首部作品是很難賣出好價格的,
就比如福爾摩斯系列,
第一作《猩紅研究》只賣出了25英鎊。
那是一個中篇,字數不少,25鎊的價格簡直就是打發叫花子。
可即便如此,道爾還是屁顛屁顛地賣出了自己的作品。
對于創作者來說,他們只想滿足自己的兩種,
其一為表達欲,
其二為分享欲。
所以,哪怕價格再低,只要有人讀,創作者也是心甘情願的。
但那一般只是初期的想法,
伴隨著功成名就,任何人都渴望獲得與自己的作品相匹配的酬勞。
夏目漱石說︰「能賣出去就行了。」
陸時嘆氣,
「這樣不太好。」
蝴蝶效應有好有壞,
因為他出手干預,《我是貓》的結尾不再那麼倉促,完整性得以保證,這無疑是一件好事。
但反過來,夏目漱石八成拿不到與之匹配的報酬。
按原本的世界線,《我是貓》應該在夏目漱石回到日本後,于雜志《杜娟》上連載,之後再匯編成上、中、下三冊出版,從而獲得相當可觀的稿費和版稅。
可現在,《我是貓》成書在英國,
英國人既不懂日本的物哀,又不懂日本的壓抑,銷量能好就見鬼了。
陸時滴咕︰「莫非真要先出口、再內銷?」
夏目漱石听了,說道︰「你說的是伍德先生出的那個點子吧?先在英國出版,然後回日本用日語再版。」
「……」
「……」
一陣寂靜,
隨後,兩人不由得相視而笑。
陸時說︰「其實,要想拿到可觀的報酬也不難。要麼像詹姆斯教授那樣,在劍橋大學成名已久,靠著教授的名頭,自然能拿到高額稿費;要麼……」
夏目漱石問︰「怎麼?」
陸時指指自己,
「要麼有人氣很旺的作家推薦。」
夏目漱石沉默片刻,露出感激的表情,說︰「陸,你真是一個好人。」
吾輩︰「喵~」
好像也在說陸時是好人。
莫名其妙被發好人卡,陸時很無語。
他將吾輩放到桌上,
吾輩探頭探腦地觀察著《魔戒》原稿,伸出前爪在上面踩了一腳,留下凹痕。
貓的好奇心就是這麼旺盛。
陸時看著它,忽然說︰「夏目,你在倫敦大學學院讀書,可曾听說過學校有專屬的出版社?就像牛津、劍橋那樣的?」
夏目漱石回答︰「有的。不過跟牛劍沒法比。」
說完,他愣了愣,
「莫非你想……」
陸時淺淺「嗯」了一聲,算作回答。
夏目漱石嘴巴張了張,又閉上,但最終還是沒忍住,說道︰「很難。相當難。非常難。」
三個「難」,層層遞進。
陸時當然知道,
大學之所以能辦起出版社,依托的是學校的優致資源。
例如牛津,因為語言學牛X,于是就有了牛津詞典,
這部詞典是英國語言詞典的代表,共有20卷,其存在本身就具有象征意義,象征著人類對知識無限的追求。
有這本詞典在,牛津大學出版社必然屹立不倒。
劍橋就更不必說了,那些全球知名的期刊雜志可不是擺設。
而倫敦大學聯盟的問題就在于,出版物的權威性弱一些,影響力一般只輻射倫敦的幾所高校,到了其它區域,認可度會有明顯下降,
這也是倫敦高校要搞聯盟的原因之一,
干不過牛劍,那就抱團,
群毆總好過單挑。
陸時滴咕︰「所以說,還是得劍走偏鋒啊……」
反正倫敦的高校都已經不要臉走群毆的路數了,那就再不要臉一點,也無所謂。
夏目漱石問道︰「你有什麼想法?」
陸時說︰「你可知broadsheet和tabloid的區別?」
Broadsheet,大報;
Tabloid,小報。
按照時間線發展,世界上第一份小報——《每日鏡報》創刊于1903年,
夏目漱石又不是先知,當然不知道。
他回答︰「Broadsheet是對開的印刷品;Tabloid是簡明、扼要。這兩個詞放在一起比較總感覺有點兒奇怪,又感覺沒那麼違和……唔……你怎麼忽然想到問這個?」
陸時說道︰「我只是感覺現在的報紙版面太大、太嚴肅。」
這麼一解釋,夏目漱石就明白了。
他疑惑地撓撓頭,
「報紙不就該嚴肅嗎?」
這個想法符合絕大多數人的正統認知,
理論上,新聞要具有三要素︰
及時、
準確、
真實。
按照這個標準,媒體必須是嚴謹、可靠的,可靠性較低的報紙會逐漸被市場淘汰。
事實卻並非如此。
陸時說道︰「有些時候,捕風捉影反倒能抓住人心。」
夏目漱石還是不理解,
「你的意思是,不保證信息真實性,一有什麼風吹草動馬上就見報?這……這能行嗎?我怎麼感覺這樣的報紙很快就會被淘汰啊。」
陸時擺手,
「你忽略了人們對消息的速度和八卦也是有需求的。當一家報社還在核實消息真假、研究怎麼深入評論的時候,另一家報社已經把新聞給捅出來了,這種情況該怎麼評判孰優孰劣?」
夏目漱石一腦袋的問號,說︰「啥?八卦?」
陸時解釋︰「八卦就是gossip,說長道短。人們也是需要謠言的,不然由誰來提供茶余飯後的談資呢?」
這句話說完,
吾輩︰「喵~」
用大腦袋拱拱陸時的胳膊。
陸時便抬起手,讓吾輩鑽進懷里,
隨後,他對夏目漱石說︰「你看吧,連吾輩都認同我的觀點。沒辦法,人類就是這麼無聊的生物,要不然最近的《曼徹斯特衛報》也不可能賣得那麼好了。」
夏目漱石無言以對,
這幾天,《曼徹斯特衛報》賣得非常好,就是因為陸時和道爾的「八卦」。
陸時繼續道︰「當然,大學辦報,不得不考慮媒體聲譽,報錯了被人大罵fake news,也蠻丟臉的。」
夏目漱石點頭,
「也是,如果發行量大了,還是要注意真實性。」
陸時嘆氣,
夏目漱石還在把發行量和真實性掛鉤,就說明依然沒能理解大報和小報到底是什麼。
大報並不一定是發行量多、規模大、影響力大的報紙;
小報也不一定是發行量少、規模小、影響力小的報紙。
在現代,英國發行量最大的報紙是《太陽報》,第二的報紙是《每日郵報》,歐洲發行量最大的報紙是德國的《圖片報》,
這三家統統都是小報。
小報和大報的區別,就體現在新聞價值和信息可靠性上,
《太陽報》發行量再大也是小報,《金融時報》發行量再小也是大報。
陸時也不準備糾正夏目漱石了,
畢竟沒有實物,一般人恐怕很難理解。
他說︰「總而言之,如果能和沃德豪斯爵士聊一聊,用倫敦大學聯盟的出版社成立一家下屬的報社,說不定會大有搞頭。你的《我是貓》便也有了發行的地方。」
夏目漱石問︰「連載嗎?」
陸時游移不定,
「這個還得看後續的發展,不好說。」
听到這話,夏目漱石的目光中閃過一絲絲的遺憾。
陸時說︰「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別急。寫作就像十月懷胎,從構思到出版,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要有耐心。」
這話任何人說都合理,
唯獨陸時說,顯得非常凡爾賽。
夏目漱石白他一眼,
「你十月懷胎了?我看你寫作,簡直就像是‘ 里啪啦’地下蛋,那些作品,有哪個超過了兩個月?」
陸時尷尬,偏偏沒法反駁。
幸好,這時有人敲響了大門,緩解了屋內的氛圍。
陸時走過去開門。
門口站著兩個中國人,其中一位,正是許久不見的辜鴻銘。
陸時詫異,
「辜先生,你從愛丁堡回來了?」
他的視線挪到另一人身上,
「這位是?」
辜鴻銘為陸時引薦道︰「陸時,這位是鄭觀應鄭先生,現在是輪船招商局的辦理。」
鄭觀應上前一步,與陸時握了握手,
「陸先生。」
隨後,他拿出一份《泰晤士報》,說道︰「陸先生可曾看了今天的報紙?劍橋大學似乎對你發出了邀請。啊,對了,還有牛津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