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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漫長的夜晚(完)

火。

烈火。

自帷幕彼端而來,裹挾無邊狂怒。照亮黑暗,卻帶來更深的恐怖。

卡里爾跪倒在地,扼住自己的咽喉,試圖拒絕呼吸。愈發濃郁的血腥味正在狂亂地挑釁他的理智。脖頸上有青筋暴起,無邊的憤恨開始在內心滾動。

不,那不是我的憤怒。他想。

我還能堅持,我必須堅持。

他是這樣想的,而那聲音,也還在繼續

持刃披甲,撕碎這些自以為是之人的丑陋面目。

將他們吊死,將他們的頭顱斬下,將他們穿著輕柔薄紗的可悲變成枯骨

讓他們付出代價。

你想這樣的,不是嗎?你想讓世界燃燒,你想讓一切都被烈火焚燒殆盡。我听得見你的想法,出來吧,不要再躲藏了

我會給你一切。

而我什麼都不要

卡里爾顫抖著閉上了眼楮。

他不知道說話的聲音是誰,或者說,是什麼。但他也不在乎——那聲音在黑暗中徘徊,試圖讓他‘出來’。

這三言兩語之間,透露出的訊息已經足夠多了。

情況和以前一樣。

只要他不出聲,它們就看不到他。在飄蕩著的那些歲月中,他就是這樣窺視帷幕後的影子的。

現在,他只需要一點點時間。

是的,一點點時間

在獨處時,他總是有時間的。

卡里爾閉上眼楮,讓他的思緒沉入了一片陰郁的雨夜——

陰郁的雨夜,空曠的廢墟。

四周寂靜無聲,無數個影子在黑暗中無聲地佇立,密密麻麻,模樣可怕。

「替我們復仇?」一個失去了皮膚的孩子站在廢墟的邊緣如是問道。

「我會的。」鬼魂抿著嘴回答。

「替我們復仇。」一個被壓在廢墟下的形銷骨立的工人咳著血說。

「我會的。」鬼魂蹲,同他點頭,隨後才直起身邁步走過。

「你沒必要做這些。」

一個穿著破舊衣服,被吊在路邊電線桿上隨風飄蕩的女人說。「你不屬于諾斯特拉莫。」

「但我看見了一切。」

鬼魂止住腳步,告訴她。「我無法忍受。」

「你不屬于這里。」

女人重復,慘白的臉上一片青紫,眼球腫脹,面貌駭人。她是被吊死的,因為反抗了一個幫派成員的搶劫。

「你是一個鬼魂,你沒必要為了素不相識的人受苦。」

「或許吧。」鬼魂點點頭,繼續向前。

「你沒必要做這些。」女人的聲音在鬼魂身後響起,她再次重復。

雨夜之中,有無數個和她一樣的死人在凝視這一幕,無一例外。

「不,有的。」鬼魂堅定地說。

「但那個孩子呢?」女人問。「他要怎麼辦?」

「他會找到自己的路。」

「你將光給了他。」

一顆男人的頭顱在廢墟的路面中間低語起來。「而現在要親手將這光奪走哪怕你燃起了火焰,這火又是否真的能將諾斯特拉莫的黑暗滌蕩?」

「我給他的是虛假的光」鬼魂同樣低聲回應。「這並不高尚。」

他看向那顆頭顱,後者的眼眶空空蕩蕩。

這顆頭顱屬于一個工人起義的領袖,他失敗了,隨後被貴族們處以了極刑。

「虛假的光?」頭顱問。

「是的。」

鬼魂說。「若他對我的計劃毫無幫助,我便不會從那礦洞中將他帶回。如果他沒有力量,我便不會教導他如何殺人,如何公平的審視罪惡。我只是在利用他。」

「說謊。在礦洞中時,他不過只是一只面對光源都會驚恐的野獸。他能對你的計劃有何幫助?」

頭顱冷冷地反駁,空曠的眼眶內一片漆黑。「而且,就算你說的是真的,在諾斯特拉莫這樣一個毫無光明可言的世界,虛假的光,難道就比真正的光差嗎?」

鬼魂沒有再回答,他只是沉默。片刻之後,他說︰「我來這里不是為了和你辯論的。」

「我知道,你向來很有目的性。你不會做多余的事——你想點燃自己,是不是?」頭顱平靜地問。

「是的。」

「那麼,你會死。」

「是的。」

「我們只是記憶,鬼魂。我們沒有名字,沒有過去,沒有生命,我們什麼也沒有除了痛苦以外,我們只是虛無。」

頭顱凝視著他,輕聲說道︰「但你不同,你仍有希望,你獲得了一次機會,你應該利用好它。」

「沒有了。」鬼魂搖搖頭。「我犯了錯,我的謹慎離我而去了。這讓它們中的一個找到了我。」

「」

頭顱沉默了,隨後嘆息了一聲。

「你真是個愚蠢的人,鬼魂。我不理解為何你要親自踏入這個殘酷的世界,你飄蕩了很久,你已經見過了人類的可怕,為何你卻執意要親手改變這一切?」

「他們不是人。」鬼魂回答。「這個理由夠嗎?」

「不夠。」

「我要怎樣才能說服你?」

「你無法說服我。」頭顱說。「你也不需要說服我,你使用力量,不需要我們的允許。」

「我早已死去,我只是一片痛苦的記憶。我能和你對話,是因為你的到來。若你離去,我們便統統停止思考。你在和一片回響談話,鬼魂。你無法說服一個死去的人。」

「但我需要你們的幫助。」鬼魂低聲說道。「我需要一個打火石。」

「你不需要。」頭顱平靜地說。「死人無法給你任何幫助,看清真相吧,鬼魂。」

「什麼真相?」

「你力量的真相。」頭顱說。

「我們從未給過你任何力量,它屬于你,它不是你想象中所謂‘受難者們的靈魂’,亦或者是我們痛苦的結晶。不,它不是。它是另外一種東西。」

頭顱空蕩的眼眶中緩慢地亮起了森寒的藍光,雨還在下,周遭陰森的廢墟之中,也有千百萬點藍光亮起。

鬼魂低下頭。

「原來如此。」良久之後,他說。「原來是這樣。」——

卡里爾睜開眼楮。

血腥味依舊濃郁,在大廳之內逸散。女爵的尸體已經冰冷,她的形體如今一片狼藉,可怕到幾乎讓人不敢直視。漆黑的雙眼之內仍然殘留著森寒的藍色光輝。

那聲音還在繼續。

卡里爾能隱約地看見一點它的形體,龐大無比,帶著深沉的怒意。毫無疑問,這不是正常的世界里應該出現的東西。

沉默著,卡里爾動作緩慢地抬起了右手。

——倒計時。

沒來由地,他想起了這個曾親口對幽魂說出的描述。

他曾說,自己是個定時炸彈,擁有一個看不見的倒計時。如今看來,這說法一半正確,一半錯誤。倒計時其實從來都能夠被看見,引爆按鈕甚至就握在他自己手中。

真是可笑。卡里爾想。因為你的愚蠢,一個無辜的孩子將在他短暫的一生中承擔你的錯誤,甚至可能還會背負上一些不必要的愧疚

而且,在這之後,他又將如何生活呢?他是否會察覺到自己身體的問題?

還有,諾斯特拉莫以後又將如何呢?

太陽是否能從雲層中出來?污染會被清除嗎?城外的野獸會被趕走嗎?腐敗,幫派工人們的生活會好嗎?

他沒有答案。他的思緒現在繁雜的可怕。一個許久未曾被提起的名詞在這一刻從他心中升起。

兩個字,兩個音節,蔚藍色。它並不完美,但它比諾斯特拉莫要好得多。

要好上一千倍。

卡里爾閉上眼楮,隨後再度睜開。

在下一個瞬間,他眼中陡然亮起了森寒的光。它們從未如此劇烈過,宛如藍色的太陽一般在房間內熠熠生輝。

可怕的痛苦隨之一同而來,卡里爾能感知到自己身體內的器官正在破碎——那種力量在主人的意願下不情不願地壓垮了這具身體的一切。

肝、肺、心然後一路往上,藍色的光輝形如火焰般在身體內滌蕩,破壞一切,燒毀一切。最終,它們在千分之一秒內抵達了大腦。

「再見。」卡里爾對著黑暗說。

這一刻,他並不感到疼痛,只是很擔憂。

不!

黑暗中的聲音發出了一聲狂怒地叫喊,猩紅的烈焰在這一刻陡然爆發,試圖將他直接包裹,卻受限于帷幕的限制不得寸進分毫。

它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選定的祭品成為一具再無任何生命的尸體。

不!不!不!

憤怒在房間內滌蕩,可怕的嘯叫聲從帷幕彼端傳來。與現實世界毫無關聯的龐大重壓陡然降臨,讓堅固的房間搖晃,然而,它卻又毫無征兆地在下一個瞬間消散了。

黑暗隨之一同退去。

燭火搖曳,房間內一片平靜。

門外,有腳步聲響起。一個影子跌跌撞撞地沖入,在看見那具尸體的第一個瞬間便疾沖而來。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尸體,快速地眨著眼,手指的末端在不停地顫抖,過了一會,幽魂張開嘴,從喉嚨深處發出了一聲听不清的細小嗚咽。

「」

他想說話,但他說不出話來。

身體顫抖,牙齒顫栗,肌肉痙攣——然後,一種幾乎將理智完全摧毀的情緒洶涌而來,將這顆未諳世事的心破碎了。

「啊,啊」他小聲的呼喊,抱著尸體,搖起了頭

他明明面無表情,動作卻又如此輕柔。骯髒的臉上,有雨水朝下滑落。

今夜,諾斯特拉莫沒有下雨。

過了一會,幽魂放開了尸體。他將他放在地上,轉過身去,肩頸顫抖不已。他不說話,只是不斷地發出一種詭異而破碎的音調。

要冷靜,幽魂——他說過的。

幽魂對自己說,模仿著卡里爾的聲音。

可是,這不起作用。有巨大的悲傷滾滾而來。

他衣衫襤褸地站在金碧輝煌的房間內,顯得破碎又孤獨——而在下一刻,有一個聲音從帷幕的彼端傳來。借由幽魂悲傷的情緒,觸及了他的心。

+握住他的手。+

那聲音說。

什麼?誰?

+你很快就會知道我是誰,但是,現在,康拉德•科茲握住他的手。+

你是誰?康拉德•科茲又是誰?

+你想救他嗎?+

那聲音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轉而提起了另一件事。他用一個陌生的名字稱呼了幽魂,但是,不知為何,他那毫無語調起伏的聲音卻讓幽魂感到熟悉。

一種詭異的熟悉。

我想。

+那就握住他的手。+

沉默片刻,幽魂咬緊了牙關,依言照做。他顫抖著走上前去,握住了尸體的右手。

+很好現在不要動。+

那聲音以一種近乎嘆息般的憐憫從帷幕彼端沖來,恍惚之間,幽魂仿佛看見一抹金光。

在下一個瞬間,他如遭雷擊般地向後仰去,漆黑的雙眸內,亮起了刺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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