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勝豪果然仍是頗有城府之人,縱有喜怒哀樂,反應在臉上卻只會有相當細微的變化。
听到鄭克殷說「林家也是受害者」,林勝豪想必是松了口氣。
但是鄭克殷真正想要試探的,是林勝豪對于「洪謙植也是受害者」這一點的態度。
就在此時,門外敲起了門,林大江的聲音傳來︰「兩位老爺,菜要上來了。」
鄭克殷應道︰「進來吧。」
接下來,鄭克殷便先耐心地等著頭家帶著小二陸陸續續把做好的美味菜肴和無比珍貴的白米飯逐一呈上,待到所有人離去,林大江把門關上,鄭克殷才好繼續與林勝豪相談。
「來,司長大人,吃,」林勝豪邊以手勢勸鄭克殷吃菜,邊說道︰「不過大人,此案似乎仍有很多的疑點?」
鄭克殷夾來已經去殼的鮑魚,塞進嘴里,感覺非常爽口,味道也很鮮美。
吞下之後,他才給林勝豪回應道︰「沒錯,不過那個阿七已經招供了,他確實是誘騙洪謙植去與女人**,但那女人其實是他找來的妓女。
「而洪謙植你也知道,不太聰明,當時又是在黑夜的林子里,所以他其實認不清楚那女人到底是誰,只知道能快活快活,但其實他沒有強暴任何人。
「至于秀蘭小姐,阿七只是把她打暈藏了起來,又撕扯她的衣服,造成她被虐待的假象。
「待到洪謙植和妓女完事之後,再把她拖到洪謙植剛剛辦事的地方,讓曾小霞以為秀蘭小姐遭到了強暴。」
這一回,鄭克殷用上了此前自己想象出來的「另一個女人」,甚至干脆說成是妓女,那就似乎能一切都說得通了!
林勝豪仍是不動聲色,鄭克殷卻勸林勝豪嘗嘗牛肉和魚翅羹。
尤其是這牛肉,可能還是從鄭氏牧場來的呢!
這自然也是給林勝豪一點思考的時間。
如果林家深度地參與了此案並與阿七充分配合,那麼林勝豪應該是知道真相的,那麼鄭克殷編出這一套听起來很合理的案發過程,林勝豪一定會覺得不對勁。
但是這一整套謊言都非常有利于林家︰林勝豪全程與此案無關;曾小霞是被阿七安排的假象給騙了;林家也可以向世人宣告林秀蘭仍是清白之身,從未失節!
這樣一來,便皆大歡喜。
林勝豪默默地舀著魚翅羹喝上幾口,這才說道︰「原來如此……司長大人堪稱神探,真是明察秋毫,能把這樁疑案查得這麼清楚。」
既然林勝豪沒有意見,那接下來便是鄭克殷的反攻時刻——
他吃下味道相當不錯的鹵鴨之後,就像和朋友嘮家常一樣說道︰
「哎,倒是金門那頭的奸黨真的是可惡!
「他們陷入與生番的惡戰之中,嫉妒我們殖民司治下漢番和諧共存的景象,竟處心積慮地派人來到圭谷,用如此復雜的計謀來挑撥漢番關系。
「而且還有不少人上了當,果真以為番人‘蠻性難改’,好家在現在大家都認識到,其實馮、劉奸黨,才是我們圭谷真正的大敵。」
鄭克殷故意這麼說,自然是要試探林勝豪這樣的「皇漢」對「漢番和諧共存」的看法。
尤其是林勝豪一定知道這正是殖民司的一貫追求,鄭司長就在這里,恐怕不好對番人破口大罵。
對于這種人而言,他們心里怕是還挺辛苦的——他們既然當年來到了圭谷,那一定是不想受馮、劉一派的欺壓;但他們來到圭谷卻又厭惡番人,只得捏著鼻子這麼活下去。
林勝豪還是識相的,不對漢番關系做評價,而是選擇了對他而言合適、安全的評論點︰「就是啊!馮、劉奸黨實在太奸詐狡猾了,就是因為有這樣只懂內斗的大奸臣,當年我們才會扛不住韃子的進攻而不得不萬里轉進。」
鄭克殷趁機說道︰「這麼說來,你也很討厭馮、劉奸黨?」
林勝豪應道︰「那是當然,我們在神州東渡之後,就是因為發現那一群人攪得朝野烏煙瘴氣,才會率領全族人南下來到吏治清明的圭谷嘛。」
鄭克殷相信,如果不是有漢番關系這樣的問題在,林勝豪帶林氏宗族南下圭谷之後,一定會汲汲于和鄭克臧、殖民司建立關系,利用攀上的權威得利,不至于像實際情況這麼疏遠。
這樣的潛在「關系」可以說是腐敗之源,只是中國社會千百年來就是這樣運轉的,鄭克殷知道現在尚未到能夠大刀闊斧地加以改變的時候。
鄭克殷只是笑著回復說︰「你們林家的確是做了明智的決定,我們圭谷這兒,甚至我們殖民司治下,的確比金門要好多了。
「而你們林家戶口眾多,也頗有人望,來到圭谷之後耕種、做工,貢獻了許多稅賦,也給許多人提供了頭路。
「念在你們林家的貢獻,這一杯,敬你的。」
說著鄭克殷舉起酒杯,向林勝豪敬酒,兩人再次一飲而盡。
他之所以這麼說,自然是要讓林勝豪以為自己傍關系成功了——當然這一次是鄭克殷主動找他,其實應該說是林家成功鬧出了統戰價值。
也不知道是不是林勝豪終于對司長大人有了些信任,還是因為已經喝了不少酒,林勝豪腆著微紅的臉,嘆了口氣。
「只可惜,我們林家,終究還是比不過別人……我們做了這麼多貢獻,但與別人諍懷的時陣卻總是吃虧。」
鄭克殷好奇道︰「怎麼說,是誰令你們總是吃虧?」
林勝豪倒是沒醉,他也應該知道在殖民司司長面前抱怨殖民司,簡直是「堂下何人狀告本官」之舉。他擺了擺手,苦笑說︰「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這一次通過這個案子,我們知道司長是那麼關心我們,我們也就沒什麼可抱怨的。」
鄭克殷當然知道林勝豪想抱怨什麼——周公仁還是跟他講過一些的。
過去林家和番民有些摩擦,周公仁發現是林家總是有意無意地想佔番民便宜,比如爭地之時,在模糊不清的地方越界佔到番民那頭,常常還要圈上幾棵橡樹、果樹或許小溪、魚塘。
周公仁秉公辦案,勒令雙方重新勘界,林家則應退還過界的部分,結果卻被林家視為「偏袒番人」。
從林勝豪的性格表現來看,鄭克殷也完全明白事實到底如何——這個控制欲強、頗有城府、愛結交社會關系、總想通過關系去佔便宜的油膩大老爺,怕是第一次遇上周公仁這樣剛正不阿的硬茬,因而才會在這些年里積累了那麼多的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