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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欺人太甚

「父親大人,孩兒有些不解。眼看即刻就要東進抵御武田軍的主力,為何不與大和松永氏保持表面上的和平,反而要如此……如此……如此逼迫呢?」

剛剛十歲的言千代丸提前剃了頭發,穿上最小款式的甲冑,依然略嫌寬大,腰間配上小脅差,脖子上帶著沉重的千里鏡,雖然極力做出嚴肅冷靜,煞有介事的神態,可落在眼里,怎麼都像是童子軍玩游戲,多過武二代的初陣。

不過,其父倒也並不是真的想讓他提前元服參陣,只是拉出來見見世面而已。

「火燒比山延歷寺」事後二十余日,與京都貴人們費時費力地牽扯了一番之後,時間已到了春分、清明之間,除奧羽外,扶桑列國的氣溫徹底回暖,冰雪已盡消融。此時東邊傳來消息,武田軍重新集結,意在趁勝更進一步,織田、德川嚴陣以待。

平手秀向和泉、淡路、紀伊三國的國人眾,及四國諸勢力發布了動員令,要求履行合約,吩咐前者在一個月,後者在兩個月之內,提供約定數量的兵馬,集中于畿內以供驅使。而他本人領著數千旗本,加上畿內四處一些臨時加入的客軍,卻未立即向尾張、三河馳援,反是自京都向南,進入大和一國的境內,將松永久通及其長子的人頭送到信貴山城,請松永久秀出來會面。

一些心思比較縝密,又沒那麼縝密的家臣,就覺得這麼做有點本末倒置,主次不分了。

當然,敢直言進諫的,唯有自家大少爺一人而已。

平手秀答應了佐佐成政的交涉,要把女兒提前送到岐阜城去,完成婚禮儀式,而言千代丸是放心不下雪千代這個姐姐,一再懇求之後,破例同道上路的。

正好當爹的也想讓孩子擴展一下視野,順便作為準女婿,拜訪石山本願寺的老泰山和丈母娘。

結果言千代丸換了一副妝容,與雪千代一同,姐弟倆由井伊直虎領著,在二百衛兵,八十僕役,三十侍女的簇擁之下,來到了京都,與平手家大軍匯合,等待一道向東出發。

期間平手秀有意向兒子解釋了當下的情勢,分析武田西上為何牽動天下的原因,甚至隱約透露了織田一系分裂之後,各自不同的立場。

這是言千代丸第一次以武家繼承人的身份,接觸到黑白難辨的層面。他對世界的原有認知不斷受到沖擊,但同時也學得很快,對于「朝廷、幕府、寺社、各方大名都有各自的立場取向」之事,已經能夠理解。

然後,在父親鼓勵之下,沒兩日便忍不住提出疑問。

對于兒子的不解之處,平手秀耐心解釋道︰「一柄削鐵如泥的刀劍,最有價值的瞬間,便是砍下敵人首級;而其次,則是藏于刀鞘,引而不發之時。現在松永彈正,就仿佛是一個隨時可能拔刀的劍客,從某種層面講,他比已經亮出軍陣的武田更加危險。所以我現在極力逼迫,就實要讓他做出抉擇,要麼把刀扔掉,要麼干脆拔出來。」

「原來如此。」言千代丸若有所悟,「這是不是也符合您之前說過‘先安內,後御外’的道理?」

聞言平手秀微微色變,搖頭道︰「我可不曾如此講過,只是外人謠傳罷了……這些話心里想想也就罷了,公開說出去,是很不妥當的。」

「是!」言千代丸連忙俯首領命,但接著又皺著眉抬起頭︰「可是,我覺得……就算……就算不說,我家現在的作為,很容易讓人產生這方面的聯想啊……」

「……」平手秀亦無言以對,稍覺尷尬,片刻後方才正色道︰「若是換了別人,確實會有你說的這個問題,松永久秀此人,近十余年來,一直在消耗名譽與信用換取實利,而我卻是放棄了不少實利以維持名譽與信用……于是才有了今日的人心向背。」

言千代丸听得懵懂,只是一知半解,卻又不明白該怎麼表達出自己的疑問來,只是低頭悶著思索。

過了一會兒之後,派去大和信貴山城做使者的堀尾吉晴回來了。

他說那松永久秀十分克制,不僅沒有起兵來攻之意,還說什麼「感謝平手刑部大人助老朽清理門戶,我早已與這逆子恩斷義絕,父子之情無存,絕不會因為此事而動搖對朝廷和幕府的赤膽忠心。」

「真是能忍的老狐狸啊!」平手秀不禁為之感慨,接著猶不甘心追問道︰「茂助(堀尾吉晴的字),你可曾將一大一小兩副頭顱送到松永彈正的面前?」

「這……」堀尾吉晴羞愧道,「松永彈正堅持說他纏綿病榻,不能見光受風,臣下再三要求,也只是離了二十步遠,隔著一層屏風晉見。至于那兩只準備好的頭骨,只能由他的近侍轉交……」

「嗯……這不是你的責任。」平手秀十分遺憾,「連這都等忍得下,他說什麼‘父子決裂’的借口,說不定真的會被世人所相信……還真是找不到什麼理由對付他啊!武田、朝倉、北諸軍已經動員,時不我待,看來只能姑且擱置了。」

如果是小西行長那種天生嘲諷臉,說不定能激得松永久秀發怒,但是當事人可能也是別想活著回來了。人家真要撕破臉,指不定還講不講究兩國交兵不斬來使的潛規則。

何況小西那家伙還在養傷呢。

本多正信倒是多半有辦法拿言語逼得松永久秀沒處回旋,岩成友通大概也有機會。可是,他們顯然不願意擔任這種危險度極高的工作,非逼迫著去,那就傷感情了。

反之山內一豐、堀尾吉晴這些人倒是視死如歸勇猛無畏,什麼任務都敢接,但行事的手腕就沒那麼高明了。

事已至此,差不多接近底線了。

憑借平手辛苦營造的美譽,與松永多年惹下的惡名,兩者的鮮明對比,也只能做到這一步而已,人家都已經說親生兒子死得好了,還要怎麼樣?再逼迫下去,輿論的天平可能就會反轉。

扶桑的文化里,天然就有「刑不上大夫」的情懷,而松永久秀,乃是堂堂從四位下的彈正少弼,無可爭議的士大夫階級代表人物。

這種貴人,死在戰場上倒也罷了,刀劍無眼誰都說不出什麼。但若不在戰場上,那就擁有認慫保命的特權。鬧出的事情不到石田三成那個程度,就不會輕易被砍腦袋。

公卿、僧侶、文化人們,因為佐佐成政的事,已經心懷怨恨,自不必說,幕府和畿內國人的情緒,則需要謹慎對待。

只是,一旦就此收手,該如何防備松永久秀事後潛在的報復可能性呢?

換而言之,要留多少人在京都附近,才能放心前往東線?

僅僅是大和松永家的話,他們在圍攻御所失敗後損兵折將,本不足為患。可是現在幕府內部也並不平穩,足利義昭這家伙的思維很難預料,坐鎮南近江竹中重治雖然看上去是友軍但人家也是有利益訴求的,而西國的淺井長政似乎已經快要給浦上家的棺材盯上釘子了,隨時有可能「班師勤王」的。

想來想去,也得要得力家臣,帶領一萬人左右,駐守于側,才足夠讓人放心。

然則,這麼一來,剩下的兵力就不夠在東線產生決定性影響了……

平手秀一時難訣,猶豫之間,正想著是否要把本多正信、岩成友通叫過來參詳一番時,卻忽然听到身邊的言千代丸開口了︰

「父親大人……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現在您是想要想辦法逼迫松永家露出破綻,但是未能如願……是這樣嗎?」

「不錯。」平手秀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你有什麼建議嗎?」

「……呃……我昨天听說,松永彈正的長子長孫盡歿之後,尚余一名……一名幼孫養在身邊。既然他……他老人家,聲稱對我家……對朝廷和幕府的忠心,絲毫沒有那個……那個動搖,那麼,按照慣例,要求他……嗯,在發生大型變故之後,要求他的幼孫到京都擔任人質,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言千代丸的神情還有些不太自信,但話說得倒是還算清晰。

听了這話,平手秀眼前一亮,忍不住猛然拍了面前的案幾︰「的確如此!這麼簡單的事情,我居然沒有想到!」

接著側首望向帳下那俯首侍立待命的堀尾吉晴,吩咐道︰「便按此行事吧!勞煩茂助你再走一趟,有請松永彈正那個六歲的幼孫,來我這里做客!」

「是!屬下遵命!這次一定將主公的決意充分展示!」

堀尾吉晴臉上郁悶與慚愧的氣氛一掃而空,又恢復到躊躇滿志的狀態,伏身拜了一拜,之後起身,轉向,大踏步走出。

之後平手秀側身面對言千代丸,神情瞬間變得復雜起來,一時找不出話說。

而言千代丸自己,也有些神思不屬,悵然若失,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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