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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忠臣的煩惱

吉野川發源自四國島中部瓶之森山,自西向東流入紀伊水道,全程蜿蜒五十里。(約196公里)並不甚長,然而水面頗寬,支流極繁,往來湍急,波濤澎湃。它給島上居民帶來了珍貴的淡水資源,同時也帶來了令人聞之色變的洪災。

這條江河位列日本三大暴川之一,自然不是浪得虛名的。四國島是經常降雨的氣候,每年到了夏季,吉野川的水位便會急漲,輕則淹沒房屋莊稼,重則引發山洪泥石流。就像個喜怒無常的君主一樣,每隔上三五個年頭,總要鬧騰一次才肯罷休。

但人們也不可能搬遷到遠處去。阿波、贊岐兩國的所有的水田,要麼在吉野川的沿岸,要麼就在吉野川支流的沿岸。水田能種稻谷,伺候得當時,每反可得玄米一石二斗,若是老天眼開眼賞賜風調雨順,甚至有望收獲一石五斗之多;沒有水源的旱田就只能種雜谷,再怎麼細心照料,雜谷產量也很難突破每反一石。

更別提雜谷的口感和營養價值都遠不如水稻,價格要打個對折。

(注︰1反為992平方米,約是一畝半;1石折合130公斤;每反一石二斗,相當于畝產兩百斤,在16世紀是非常值得高興的數字了。)

天地的造物,令人既畏懼又離不開,治水自然就成為頭等大事。

堤壩渠道工程不僅有助于促進生產,確保稅收,也能聚攏民心,積攢人望。稍微有點腦子的統治者都知道水利是阿波、贊岐兩國的命脈,更何況當今的實際話事人筱原長房精明強干得很,遠遠不止「稍微有點腦子」。

他在代替戰死的三好義賢掌權之初,就公開宣布過︰「有關治水的事情,需要立即稟報,即使是在軍陣當中也是一樣!」

當然,這只是個態度罷了。宣布歸宣布,實際上治水是個非常重要但又並不急迫的工作,除了是潰堤之外,就沒什麼值得立即稟報的事情了。

潰堤這種事情,十幾年都一定有一遇。

沒想到,適逢與平手軍對陣,居然真的有人,拿治水的事情,前來求見了。

時間還是在半夜。

「今年的合戰當中,我家領民受損十分嚴重,秋收後恐怕如約無法負擔足夠的民夫來參與堤壩修築了,能否請求右京殿稍加減免?」

出言者,乃是阿波國板野郡的地侍,名喚七條兼仲,還不滿二十,尚未娶妻生子,卻已從亡父手里繼承了五個莊子的領地。

五個莊子年產共計約有一千五百石,按規矩,要在每年秋收之後,春耕之前,無償提供三十名壯丁來協助水利工程,這是明文寫入了《諸役狀》的封建義務。

這當然也算是跟治水有關的事情,符合「立即稟報」的標準。

筱原長房盯著正坐于前方的七條兼仲看了一會兒,從對方眼神和臉色中,很輕易就看出來,所謂「無法負擔民夫」只是托詞。

他們七條家的土地確實遭了一點兵災,但絕不至于無法負擔這點勞役了。

這個年輕人,到底是為了什麼在解題發揮呢?

最容易聯想到的,就是近幾個月以來,諸次作戰的封賞問題了吧?

那就很令人頭疼了……

面前這人自幼生得人高馬大,虎背熊腰,乃是怪力無雙的豪杰猛士,今年五六月討伐叛臣香川之景與織田家贊岐守將蜂須賀正勝,七月份又與土佐野心之輩長宗我部元親作戰,一番轉戰當中,七條兼仲屢建功勛。

香川家陣代河田七郎兵衛,蜂須賀家先鋒稻田左馬,長宗我部家譜代 田善左,三個敵將的首級都是此人拿下的,功勞著實不小。

然後,筱原長房總共給他加贈了不到一百石的土地,還分三批賜下了三十五兩黃金。

七條兼仲有理由對此生氣。

想那對岸平手軍中的山內一豐,也不過歷次合戰討取了二三名將領,論質量還不如上面那幾個,便得到從一百石升到五百石的飛躍。

也不是故意打壓新貴。這幾仗只是收復失地不是擴張,沒有多出來的領地可以授予。而金錢方面——三好長逸霸佔了聚光院(三好長慶)遺留的金庫並全部用在近畿來搞事了,阿波勝瑞城的府庫此時空空如也,已經捉襟見肘寅吃卯糧了,擠出三十五兩黃金實屬不易。想起這個筱原長房對已經死掉的三好長逸又是一肚子怨恨,但現在需要恨的人太多了,只能先放一放。

回到眼前的話題。

當初那麼處理封賞方案,不是沒想到功臣心里會有意見,只是沒想到矛盾激化得這麼快。

現在能怎麼辦呢?

平手汎秀一萬九千人就在對岸守著,長宗我部的小股精兵在後蠢蠢欲動,壓力已然讓人走到崩潰的邊緣,然而三好軍的代理總大將,卻還不得不分出精力,考慮戰場以外的事情。

面對七條兼仲的借題發揮,筱原長房只覺得頭疼欲裂。

大戰在即,肯定不能現在去斥責軍中頭號猛將。一時也確實拿不出任何資源來加以安撫了。

除了和稀泥沒有別的辦法,至少挺過這一次平手入侵。

「七條殿所說的事,我好好考慮過了。」筱原長房沉思良久,最終是做出了十分親切以至于略有些討好的姿態,「您的難處大家都知道,但治水之事,實乃阿波贊岐兩國第一要務,萬萬不可耽誤。不如這樣——明天新春時,我私底下補貼您三百貫銀錢如何?此事請勿外傳……」

三百貫,說多不多,說少不少。

如果是從公家挪到私庫,那只能算微不足道的一點小油水。

但筱原長房現在是打算用私房錢來給公家補窟窿了。

他雖大權在握,卻一直沒有半點篡權的跡象,甚至還力主讓三好長治娶了信長的養女。眾人都能看出來,阿波、贊岐兩國始終是姓三好的,筱原只是一介家臣。

縱觀青史,此舉就算不是鳳毛麟角,也比鳳毛麟角差不了多少了。

七條兼仲深覺驚訝,同時也很感動。于是臉色不像剛剛進來時候那麼難看了。

但這並沒有解決本質矛盾。

不是說三百貫不夠,這不是錢的問題。

今日前來,不是為了獲取補償,而是為了討個公道。

面對筱原長房的行為,七條兼仲不以為意地搖搖頭,開啟了另一個話題︰「既然治水之事,萬萬不可耽誤,那請問……矢野國村和森村春這兩人,為什麼就能以承受兵災的理由,免去今年維修堤壩的勞役呢?」

這才是正題。

令無言以對的正題。

不僅無言以對,而且面紅耳赤,無地自容。

筱原長房作為一個領導者是有所欠缺的,手腕不足也就算了,偏偏又良心有余。

即便不是當面,直呼同僚姓名仍是非常不禮貌的事,如此遣詞造句說明七條兼仲對這件事情的不滿程度已經非常高了。

他問了一個不好回答的問題。

矢野國村和森村春都是三好家譜代重臣,都是有資歷,有能力,有人脈,有實力,偏偏沒有太多敬業精神和操守的人。

于是筱原長房就找了一些貪腐和瀆職的確鑿證據,將兩個家伙踢出了「評定眾」的行列,讓他們離開勝瑞城,回老家當土霸王去。

這也是外界說他「任人唯親」的原因之一。

事實上筱原長房跟所有務實肯干的武士普遍都關系不錯,但眼里完全容不得尸位素餐和上下其手的行為。

到此為止事情並沒有什麼問題。

連矢野國村和森村春他們本人都是比較服氣的。被人抓了現行,鐵證如山,還有什麼好說的?只是趕出評定眾,未施加別的懲罰,就已經是看在二人家門面子上法外開恩了。

偏偏這個時候,理論上已經親政實際上啥都掌握不了的三好長治,自以為看到了拉攏人心的大好機會。

三好家的現任家督,名義上的最高領導人,偷偷寫了幾封書狀,給矢野國村和森村春授予了一些亂七八糟的特權。

其中就包括「考慮多年合戰的損失,免除冬季維修堤壩的勞役」。

矢野國村和森村春這兩個混蛋居然也老實不客氣地接受了。他們兩人家大業大,加起來共擔負了民夫五百八十人,佔工程總人數的十二分之一。

筱原長房听說了此事,急得鞋都沒穿,就從家里蹦出門,一路跑到勝瑞城本丸,把三好長治怒斥了一頓,還緊急制定了一項新的口頭協定︰「日後凡是軍役、諸役、錢稅的減免,皆需家主、家老眾、評定眾一致署名,方可生效。」

不過再怎麼補救,發出去的書狀是沒法追回的。

三好長治畢竟是已經親政的正式家督,矢野國村和森村春又是譜代重臣。否定正式家督發給譜代重臣的書狀,會對正統性和凝聚力產生不小的沖擊。

這個沖擊,如今的阿波、贊岐承擔不起。

筱原長房也承擔不起。

他甚至連事情的原委都沒辦法告知與眾,因為那會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們名義上的家主腦子很有問題,而且與實際執政的筆頭家老有激烈矛盾。

好說歹說,矢野國村和森村春兩人,才肯做出讓步,承認這個減免期限僅限三年。

奉行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

五百八十個民夫的減免名額,只能硬著頭皮認了。

顯然此事令其他家臣們感到十分不公,出離憤怒。這要放在以前也就罷了,領導偶爾照顧一兩個關系戶,底下的人只能干瞪眼。但筱原長房兩年前才頒布了《新加制式》,特意規定家臣們無論身份高低親緣遠近都要承擔對等權責,突然無故免去特定人的勞役,完全是自己打自己的臉。

明正家法的益處是實實在在的,有效約束了家臣們的行為,維持了自上而下的執行力。但同時,頂層亦不可肆意妄為,任何疏漏也會被指摘出來,成為難以自圓其說的把柄。(這便是信長厭惡法度的原因)

更何況當事人根本不是正統的家督,也沒了代替幼主攝政的名分,只是以筆頭家老之身,團結了諸奉行眾和評定眾之後,才強行成為決策人的。

那麼七條兼仲就敢趁著軍功在身,徑直跑到了代理總大將的帳子里提出質問。

而筱原長房一點辦法都沒有。

真實情況當然不能公布出來。此前想過好幾套說辭,自以為勉強還能圓得過去,實際到了對質的時候才知道,根本沒法開口。

唯一能感到的只有深深的無力。

這兩年以來,筱原長房要處理三好長逸搞事情的後遺癥,要盯住三好長治這熊孩子盡量不惹事,要安撫打了敗仗的家臣和國人地侍,要部署反攻的軍事安排,要與大友、浦上保持外交聯系……

身心俱疲已然不足形容,油盡燈枯也許更合適一點。

當年的聚光院(三好長慶),妙國院(三好義賢)是如何垂拱而治,令家臣們上下一心,令行禁止的呢?

果然還是我器量過于不足了,我真的有能力幫助妙國院的子嗣保住家業嗎?我敵得過平手汎秀這樣的梟雄嗎?——一念至此,筱原長房開始覺得心里發寒,嘴中苦澀,眼皮有些沉重,身前的景象也略微恍惚,真恨不得索性就這麼倒下睡過去,長眠不醒罷了。

他自己不覺得,但年邁的身軀已經開始搖搖晃晃站不穩了。

怒氣沖沖而來的七條兼仲,中途變成冷靜的質問,而現在已經是同情和敬佩居多。

最終筱原長房稍微整頓了精神,以略帶哀求的態度開了口︰「七條殿啊……一切都留在日後再說如何呢?目前我們要做的,是全神貫注到此戰當中。還望您不計前嫌,努力作戰。」

都這樣了,還能怎麼辦?

七條兼仲的忠心很明顯不太足——至少是遠遠趕不上筱原長房的,但也沒有到全然冷血的程度。

他見此形狀,長嘆一聲,拜了一拜,承諾道︰「屬下一定會盡我所能。」

說完,七條兼仲不願再呆下去了。

起身,轉向,邁步,掀開簾子,遠去,一氣呵成,動作的敏捷度與粗壯的身體形成鮮明對比。

筱原長房面上終于稍稍露出欣慰之色。

「盡我所能」可能是目前大部分家臣的心態。雖然有不滿,有疑惑,但姑且還願意各司其職,姑且還維持著正常的軍容。

姑且還足以令平手汎秀感到警惕。

但筱原長房的煩惱還沒有完。

平手家的虎狼之師就在河對岸,身為代理總大將,不好好布置一番,怎麼睡得著覺呢?

這幾個月來,長宗我部元親固然是夜以繼日寢食難安,筱原長房卻也是夙興夜寐宵衣旰食。

而且,前者才是而立之年,後者卻已接近花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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