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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日月新顏

京都,二條御所,元龜三年,五月初八,日昏天陰,間有急雨。

病危中的信長強撐身子,躺在牛車上,被麾下將士簇擁著來到了城下,足利義昭難得一見地穿上甲冑,親自佇立在門口,帶家臣們隆重迎接。

幕府中盡是歡欣的氣氛,但織田家眾人卻都默然悲戚。

為首一個織田信忠,眼眶仍泛著紅色,面容繃得緊緊的,仿佛是用盡了力氣,才能保持住相對平靜的表情。

「互利互惠」的協議,終究還是達成了。

雖然幕府是更歡快的一方,而織田家眾人多少有點不情不願。

足利義昭的興致很高,至少表面上興致很高。他親手書寫了任命織田信長為幕府管領的御書,並且還在許多封書信上署名畫押,命令家臣們將消息傳遞給各家大名知曉。

同時他還進一步獨力疏通了朝廷的關系,讓信長的官階更上一層樓,達到「正四位上」,領彈正大弼如原。義昭本人也不過是「從三位權大納言」而已,兩人現在只差了一步之遙。

將軍大人顯然不是樂善好施不求回報的慈善家,今日的慷慨,只能說明他收獲的利益比付出的籌碼要更多——至少他自己是這麼認為的。

一番程式之後,幕府由三淵藤英親自帶隊,八名雜役恭恭敬敬地將信長連人帶榻一同抬到了二條城中。從此他便成為室町幕府的「管領大人」,坐上以往只有細川、山、斯波三家才能企及的位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尊貴無比。同時也失去了自由。

以此為代價,不到十四歲的織田信忠,取得了空前的大義名分,成為朝廷和幕府都「鼎力支持」的新一任家督。

各路的反織田勢力,以三好長逸和朝倉義景為首,立刻被足利義昭當場宣布為「逆賊」,甚至連一向尊崇幕府的上杉謙信都遭到嚴厲斥責。

所以,織田家的中下層兵將們,整體上還是比較高興的。至少,看到信長大人還活著,謠言不攻自破,又得到朝廷和幕府的認可,那麼就可以拋去多余憂慮,專心與眼前的敵人作戰了。

從朝廷趕來的飛鳥井雅敦神情十分淡然,或許是在場所有人里面心里負擔最小的一個。這幾十年來,公卿們已經習慣了細川、大內、三好等等的興亡起復,可以說是身經百戰,見得多了。如今多了一個織田,又有什麼值得驚嘆的呢?

而平手汎秀的心情相當復雜。

信長傷重,無法理事,織田家的威勢毫無疑問會大為削減,孤身處于瀨戶內海沿岸的平手家似乎會越來越不受節制了。再加上足利義昭提的條件,現在平手從名與實兩方面,都即將與織田月兌離關系。

獨立自主,不再仰人鼻息,看起來似乎是很不錯的好事。

但同時也意味著,無法再從中樞取得強力的後援了。

別的且不說,當年推廣「大米本位」,流動資金最緊張的時候,信長一出手就給了黃金五千兩,折合銅錢兩萬貫,而且壓根就沒提還錢的事情。放眼整個扶桑,這麼靠譜的老大哥你能找到第二個嗎?

除此之外還需要考慮如何與舊日同僚相處的問題……

信長本人就算受傷,也能夠充分理解局勢,瀧川一益這種級別的人物也能,他們都不會過分關注名分問題。在當下的情況下,平手汎秀倘若堅持效忠織田家的立場,則足利義昭定會十分不滿,給予方方面面的掣肘,那麼淡路、和泉二國便極為危險了,而織田家也會遇到更多麻煩。

只有讓幕府認為「織田家已經搖搖欲墜,隨時會崩潰」,雙方才能通力合作,事情才能有轉機,這就是所謂「向死而生」的道理。

但那些中下層的尾張武士們,大概是不會懂其中的道理,卻只會覺得平手汎秀是趁機逃離沉船,攀附高枝了!

甚至林秀貞、佐久間、美濃三人眾、水野信元等人,明明懂這個道理,卻有可能會故意裝不懂……

然則——

這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勾心斗角,暫且先要放在一邊。

面前還有強敵在呢!

攝津國的三好長逸,雖然起兵時實力不強,但畢竟根基深厚,人脈廣博,短時間內取得了荒木村重、游佐信教等人支持,軍力一下子膨脹起來,對京都構成威脅。

北陸的情況至今不太明朗,但至少有朝倉家的兩萬多兵力,還有疑似存在的越後上杉兵馬,敵人遲早會南下進攻畿內的。

織田信忠趕來之前,平手汎秀以陣代身份發號施令。如今織田信忠已經來到前線,平手汎秀又名義上改仕,但他仍是在場最有資歷和威望的老將,又兼新家督的姑父,依舊保持著話語權。

這也是足利義昭做出一系列決定的重要原因。

幕府盡管取得了信長這個「終極人質」,但站在織田這一邊終究還是承擔了風險的,義昭之所以願意承擔這個風險,就是因為信任平手汎秀解決問題的能力罷了!

——攝津晴門代表幕府,向平手汎秀表達了這個觀點。

對此汎秀當然是表面上感激涕零,誠惶誠恐,內心卻毫無波動,甚至還有點想笑。

刨去這些雜七雜八的,不管是為了別人還是為了自己,總是要盡心盡力去對付當前之敵的。

首當其沖的,卻不是用兵,而是將信長擔任管領的事情,盡快廣泛傳播出去,以穩定人心。

當下局勢混亂,近畿周圍已經明確發生了針對織田家傳令兵的捕殺行為,故而派遣使者也變成一件需要小心謹慎的事情。為此平手汎秀不惜派出大量騎兵去承擔這個任務。

三河德川、大和筒井、近江蒲生之類的親近大名,需要立即取得聯系,傳遞信心,最好能勸說他們再派出一撥援兵來。

松永、三好(義繼)、赤井、波多野、一色之類的可恥觀望者,盡量加以爭取,實在不行至少要保證中立,不能再增加新的敵人了。

本願寺、比叡山、界町之類的地方自然也要顧及到。

對攝津、北近江、越前等「敵佔區」也不能輕忽,同樣派人暗中宣傳,打擊其合法性,防止敵人進一步坐大。美濃三人眾若真的倒向朝倉,那可就是晴天霹靂了。

做了這些必要安排之後,仍有兩個大問題,如兩朵烏雲一般飄在京都上空。

其一,上杉家究竟派了多少兵援助朝倉?會援助到哪一步?

其二,從播磨折返向東的淺井長政,其立場還可信嗎?其軍隊情況如何?

理論上並不應該在此敵我不明的情況下貿然與敵人作戰,但關于敵情的消息實在過于紛亂,無從判斷真偽。織田信忠麾下的梁田廣正向平手汎秀透露說,他最近幾天完全聯系不上「饗談」的首領小十藏了,織田家引以為豪的情報組織,或許已經遭到毀滅性破壞。

按平手汎秀的規劃,北陸的朝倉、上杉暫不急,三好長逸才是迫在眉睫,所以目前尚留存的兩萬多名織田軍,應該優先向西,攻打攝津。

這個觀點理所當然得到足利義昭的支持。

不過瀧川一益、池田恆興等人對此不太贊成。池田仍舊主張分兵二路,同時應付兩線,瀧川一益則認為該固守京都靜觀其變。

三人在中下層中各有根基,平手汎秀的名聲自不用提,瀧川一益也相差不遠,而池田恆興則是在織田信包死後暫時成了一門眾的發言人。

理論上話語權最高的織田信忠則是覺得各人所言都有道理,左右為難,莫衷一是。感情上他傾向于親族譜代的平手和準一門眾的池田,理智上他則信任平手和瀧川的能力,同時他又放心不下留守的人馬,斷然無法坐視岐阜城遇險的。

討論了幾句,無法取得共鳴。平手汎秀換了思路,不再分析利弊得失,而是以陰謀論來說服︰

「各位,最近這些忽如其來的變亂,發生得十分巧妙,要說背後沒有人居中聯絡指使的話,是絕不可能的。一時間無法猜出主謀是誰,但我可以看出來,對方一直在拼命拖延時間,用以引發各處的‘伏筆’……我等現在還能爭取到一線機會,大概已經是敵人的失誤了,但決不能指望敵人再一次失誤。此時無論如何都要先動起來,打亂對方的布置,靜觀無疑是最差的選擇!」

瀧川一益猶豫片刻之後,被這個觀點所說服,但強調說︰「平手中務所言甚為有理……但倘若依您的方案去做的話,一定要派出足夠機敏的人,先行打探,避免踏入陷阱……干脆讓鄙人擔任斥候任務吧。」

而池田恆興見到兩位大佬達成一致,也不再堅持,轉變了口風︰「我對于先西後北並無太多異議,只希望能迅速擊敗三好長逸,回軍與朝倉決戰。京都雖然是最重要的,岐阜城也同樣關鍵啊!」

此刻織田信忠才松了口氣,面色堅定地下了決定︰

「既然如此,全軍就立即前往攝津,討伐三好長逸這個逆賊吧!織田一門的興廢存亡,就拜托各位了!」

他這一番舉措,算是差強人意,雖然不足以讓重臣們心折,至少還不至于引起輕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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