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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敗而不亡

櫻花的花期,是極短暫的。三月才看到花朵冒尖,四月便凋零干淨,一旦錯過,就只能等到來年了。

可是,對于真正有心的賞花者來說,每一年,乃至每一天的陽光、雨水、氣溫和濕度都有所變化,所以同一株花在不同的年份,也會展露出相異的容姿。來年的花也許會開得更盛,但總是不能與今年一模一樣了。

至于人間俗世的變化,帶來心境的不同,就更勿復言。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以前把臂言歡的好友,忽然反目成仇,或是天人永隔,這樣的例子,在亂世中是何其常見。

所謂「一期一會」,即是如此吧。

性空緣起,緣起性空;枯榮自在,自在枯榮。

足利義昭站在御所庭院角落處,最高的一顆櫻花樹下,若有所思。

雖然枝干已經光禿,不再有繁花似錦,落英繽紛,但卻與另一旁的「枯山水」更加匹配了,愈發烘托出寂寥的禪意了。

仔細分辨的話,能看到細如指末,色澤灰暗的果實。

想必就是花朵辭世後留下的產物了。

毫不起眼地藏在枝干上,觀之毫無食欲,而且也的確跟美味扯不上關系。

明明是那麼美麗的花啊!

武家的命運,不也是如此嗎?

片刻的絢爛過後,是長久的黯淡與蟄伏。

櫻花終究會再開,室町幕府能否再度中興呢?

一念至此,足利義昭心里忽然生出親近之感,緩緩伸出右手二指,輕輕撫拭。

這時候,在遠處等候了半天的三淵藤英終于忍耐不住,下定決心,走進幾步,跪倒在地,躬身進言︰「公方大人!已經第三天了,不知您何時才會下令斥責織田家?」

听聞此言,足利義昭臉色逐漸僵硬起來。

幽靜寂寥的雅意流逝而去,勾心斗角的俗務席卷奔來。

「你又懂些什麼呢?」足利義昭負手而立,微微仰首,只覺得寂寞無比。

三淵藤英莫名其妙,驚疑難定,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又懂些什麼呢!」同樣的話又重復了一遍,但語氣帶上了一絲怒意。

足利義昭轉過身來,頷首垂目,臉上交織著惋惜和煩躁的情緒。

「屬下多嘴,請公方大人恕罪。」三淵藤英汗流浹背,連忙叩首請罪。

雖然他並不知道主君在說什麼意思。

他只知道,在織田家遭遇重挫之後,公方大人的權威更令人敬畏了——至少在幕府內部如此。

「起來吧……命數如此,責怪你也是無用的。」足利義昭心不在焉地揮了揮手,轉了個方向,繼續向庭院深處信步走去。

完全沒有處理正事的意思。

但三淵藤英此時已經不敢再勸了,他側首向遠處搖了搖頭,示意自己已經無力。

剩下的幕臣小心翼翼地擠在牆角邊上,雖然心急如焚,卻沒有一個敢走上前的。

眾人都難以理解,為何公方大人不肯下令斥責織田家。

他們並不知道,這短短幾天,足利義昭的心情已經經過了好幾次變化。

織田大軍北上的時候,他神色嚴峻,經常眉關緊鎖望向北方,而後搖頭。

三好長逸在攝津起兵,他表面不放在心上,卻暗自期待著後續的變化。

柴田勝家火速回軍,令人有些失望,但拖延幾天之後,不得不對其表示支持。

上杉加入戰局的消息傳來,讓他信心大增,躊躇滿志,精神為之一振。

織田軍狼狽撤退,足利義昭才終于欣然大笑,甚至提前擬好了好幾封御書,只等合適的時機發送出去。

但就在這些御書發出去之前,卻突然听到「信長被人暗殺」的謠言。

而且織田軍明明已經渡過琵琶湖來到近畿,卻並未闢謠的姿態!

當即足利義昭大亂方寸,撕毀了擬好的御書,不再與家臣商議政事,而是縮回到御所的庭院里,日夜只顧著賞花弄月,感春傷秋了。

織田家崛起過快,根基尚未牢靠,信長倘若一死,恐怕會分崩離析。

幕府如果插一手,那肯定就真的分崩離析了。

這就跟原來的想法,差別很大了!

打擊織田,只是手段,不是目的——足利義昭很想把這話說給家臣們听听。

然而仔細想想,以那些家伙的智力,說了也未必會有幾個人听懂,听懂了也不可能有解憂的辦法。

人才與忠臣,總是不能重疊于一身,真是可惜。

倘若明智光秀能堅定立場不被收買,倘若平手汎秀立場動搖向幕府靠攏……該有多好啊。

目前御所之中,大概只有足利義昭自己能清晰明白單前的局面。

織田當然要壓制,但如何壓制,壓制到何等程度,都需要精密考慮。

否則只不過是重復往日的屈辱史罷了。

細川、大內、三好來來去去,足利家的地位,並不因為權臣們的倒台而恢復,反而在權臣們的更迭中愈發跌落。

上一代征夷大將軍甚至被公然殺害。

三好家可並不是在鼎盛時殺害將軍的,反而是在三好長慶歿後,眼看著就要由盛轉衰的時候,才悍然動手。

這一點令足利義昭不得不引以為戒。

真要把人往絕路上逼的話,誰知道尾張的鄉下人們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讓信長敗而不亡,才是對幕府最有利的。

至少短期內不能亡。

反織田包圍圈組建起來,足以把織田家逐出近畿,但包圍圈中的每一環都不足以成為帶頭大哥。朝倉名望有限實力不足,上杉雖強遠在越後鞭長莫及,三好、六角殘黨有嚴重歷史問題,本願寺、比叡山等皆上不得台面,唯有足利家是天然的陣營領袖。

然而這一切是建立在,有織田家這個共同敵人的基礎之上。

如果織田徹底敗亡,不管是朝倉取而代之還是三好死灰復燃,對足利義昭來說都是大大的壞消息。

因為屆時一切帶有信長痕跡的東西都會被迫消失,包括征夷大將軍的人選也大概率會被更換。

雖然不甘心,此刻似乎是應該支持織田才是。

但也有問題。

若信長真的死了……幕府就算出聲支持,也未必能保住織田家不分裂。

若是信長並沒死,那就更是弄巧成拙了。

足利義昭苦思冥想,始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竟干脆移情到花鳥上面,其實是很無奈的。

拖延是拖不過去的,總歸最後要有個態度。

——足利義昭不是不知道這一點,只是一時轉不過彎來,寧願掩耳盜鈴,也不想面對現實。

過了一會兒,剛才被罵走的三淵藤英突然有畏畏縮縮地湊上前來。

見狀足利義昭又是火氣上頭,但轉念想起此人的忠義,怒意化為憐惜,輕輕一嘆,溫言說︰「方才的話題,不必再說了。」

三淵藤英連忙搖搖頭︰「屬下方才開口已經是斗膽逾越,豈敢一而再呢?這次來是向您通報——織田家的平手中務大人來到二條城下,向您求見!」

以前塙直政帶兵在京都盤踞,織田家的人可以直接走綠色通道謁見公方大人。但信長在討伐朝倉時,為了換取幕府支持,撤掉了塙直政的人馬做交換,于是平手汎秀也只能按正常流程來了。

「平手中務嗎,也許他有什麼兩全之策……」足利義昭眼中閃現一絲希冀之意,轉瞬即逝,復歸平靜,「那就請他進來吧。」

當今公方對戰場的心理陰影,始于被三好三人眾追殺的日子。

因此,對于能智斗三人眾,招降岩成友通的平手汎秀,他會比對旁人更加信任幾分。

不過這個信任是基于才能,而非立場。

平手汎秀雖然謹守著禮儀從未得罪幕府,但更沒有任何月兌離織田家的跡象。

義昭接見他,也不過存了聊勝于無的想法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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