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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緩稱王

數九寒天,北風刺骨,積雪旬日不化,沿著被凍結的江河之畔前進,便感覺到濕冷的寒氣仿佛有著某種魔力一般,能輕易穿透一切棉布和牆壁,無論添加多少件厚衣服,都全然無用。

作為從五位下的朝廷官員,以及一個已卸任的守護代,平手汎秀當然有資格乘轎子或坐牛車趕路,但那就顯得太「月兌離群眾」了,不利于營造正確的「武家門第價值觀」。故而他一般是不會拿出那套行頭的,除非是必須要彰顯身份的外交場合。

這就帶來另一個困擾——騎馬或者步行的話,就沒法同時用手爐了,只能與普通士卒一道,同甘共苦。這些年來,冬季是越來越冷,越來越難以忍受了,頂著寒冬臘月趕路,實在艱辛。

起初平手汎秀是坐在馬上的。

他的第一匹戰駒是柴田勝家所贈送的「秀江」,那是個擁有著伊比利亞血統的黑驪,現年十五歲,早已退休安詳天年了。有此經歷之後,他對伊比利亞馬情有獨鐘,于是就趁著與葡萄牙商人交易的機會,順帶加以引進,只是育種過程不甚順利,至今只能滿足自用,難以推廣。

馬是好馬,保持了體能上的優勢也比較適應本地環境天氣,但騎在鞍上,靜坐不動,胸口對著北風,冷意不斷灌進來,凍得直打哆嗦。

後面平手汎秀干脆就下來步行了,身體活動展開,血液流通起來,漸漸要好受一些。可是雙足踩在雪地上,寒水侵進了毛沓,腳又冰得難受。

于是走了大半個時辰,又不動聲色地變成騎馬,如此反復幾次,總是勉強捱過去。看著周圍的隨從和侍衛們,汎秀開始懷疑,是否最近養尊處優太過。

其實不僅是他本人,身側的菅屋長賴在冰天雪地里,更是顯得很掙扎。

然而左右前後,平手家的臣子們,卻仿佛都感受不到這刺骨寒意一樣,臉上洋溢著興奮和快樂的情緒。

因為這不是去行軍打仗,沒有任何危險,而是陪伴主君前往岐阜城,參見織田大殿。

而且並不是與其他駐外重臣一道述職復命,乃是織田信長親口點了名,派了菅屋長賴這個親信側近作特使,召集平手汎秀回來商討國事。

這可是很了不得啊,信長素來是獨斷專行,不設謀主的。即便是偶爾從諫如流,也要提建議的家臣親自執行,才會給予獎勵。單純運籌帷幄出主意的人,在織田家並無立足之地。這也是竹中半兵衛這等人隱而不出,靜待天時的原因。

而今平手汎秀單獨召回來當參謀,是破天荒的事情,無疑體現了非常深層次的信任和重用,足以讓那些欲抱大腿做走狗而不得的人們嫉恨得發狂。

同時外人也更覺得,平手汎秀得到了「從五位下中務少丞」的官位之後,運勢依然很亨通,卸任和泉守護代只是一個暫時性調整,並不意味著貶謫。

在場的隨從侍衛們對此當然是非常樂見的。平手汎秀身家闊綽,賞金手筆一向不小,也不吝對基層人員提拔栽培,所以他在士卒中擁有的威望是很高的。

陪同主君一道在雪地趕路這種事,于下層武士而言,豈不是積攢政治資本的好機會嗎?區區嚴寒,算得了什麼呢?

……

平手汎秀走到岐阜城的時候,正好是冬至日,比原定的時間晚了三天。這個日子並不會有什麼值得一提的重要慶典,卻也多少算個節禮日,所以城里在舉行聊勝于無的祭禮,也做了些沒啥特色的傳統食物。

據說天台宗、真言宗等密教宗派,會有非常別致的「星祭」,汎秀有時候會好奇,偶然想見識「台密」和「東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可惜織田家中流行的是臨濟宗與日蓮宗。

不過,就算城里真有神秘的祭禮,他也是無緣參觀的。急性子的信長甚至沒給出休息時間,就立即派人召見。

平手汎秀當然知道事情的緣由何在。

起因就是前段時間織田信長表現出對幕府的持續壓迫,身為其中關鍵人物的平手汎秀,心知無法說服,故而使用了「以退為進」的手段,主動辭去了和泉守護代職役,建議足利義昭召集近畿群豪共同商議接替人選。

結果,以丹**多野、赤井,攝津池田、和田、伊丹,河內山、游佐等人為首,這群被信長視作臣從者的勢力,卻都表現出支持幕府的態度,擁戴了飯尾貞遙、御牧益景和野村定常這三個幕府譜代家臣來接替和泉事務。

這讓自視甚高的信長感覺像是挨了耳光一般。

若是足利義昭主動跳出來與織田對峙,那並不可怕,大不了以勢壓制嘛,類似事情早就做過好幾次了。然則近畿「群雄」們的態度就不得不讓人警惕起來,這群人單獨來看,沒有一個能拿出超過三千的軍隊,但若被幕府捏合在一起就不好說了。

好在信長這個人一向實事求是,不盲目追求面子,而是務實地思索解決問題的方案。

故而他急匆匆地將平手汎秀從幾百公里外喚回來,劈頭蓋臉就是一句疑問︰

「如萬千代(丹羽長秀)、權六(柴田勝家)、吉兵衛(村井貞勝)等,皆言近畿已經唯我織田馬首是瞻,緣何甚左(平手汎秀)你獨具慧眼,看出其中隱患呢?」

這個問題可真不好回答。

平手汎秀一時就愣住了,甚至都來不及觀察一下岐阜城本丸的新裝修。

確實,信長這家伙的自信心素來有點盲目和夸張,但也不是說無中生有的。他也是得到了錯誤的印象,才會對局勢過度樂觀,失去了準確的判斷。

按這句話來看,這個「錯誤的印象」,是來自于丹羽、柴田、村井等人的。除平手以外的織田重臣們,好像都同時低估了幕府的號召力,而又高估了織田家的人望。

那麼問題就來了,為什麼別人一齊看走眼,獨你一人避免呢?

好像只能有兩個解釋,要麼是自己的智術遠勝同僚,要麼是其他人忠誠度有問題,故意報喜不報憂。無論怎麼回答,都不免有自賣自夸,貶低群臣的味道。

若是明智光秀或者瀧川一益,或許就真這麼說了,信長一向欣賞自信的人,這也是他們作為外鄉人能得以青眼的原因之一。

但平手汎秀可不是這種風格的。

所以他沉思半晌,伏身回答說︰「這是因為丹羽、柴田、村井諸位大人,都是不世出的俊才豪杰,無法理解小人物們的想法。

這種不知是褒是貶的話令信長哂笑了一下︰「那甚左你,又如何?」

「在下……雖然也有些微不足道的智術,但骨子里卻有一半小人物的成分啊……」汎秀故作謙虛,說了一句自己也未必相信的話。

「請詳解!」信長依然是如往日一半言簡意賅,但是最近一段時間卻比以前更有禮貌了。這是因為朝廷官位的關系嗎?可是,這麼點芝麻綠豆的官位,難道不是信長他老人家幫忙要過來的嗎?

平手汎秀有點不明白,但嘴里的話卻沒停下︰「這幾年以來,本家如疾風怒濤一般席卷近畿,震動天下。在這樣的局勢下,身懷抱負的豪杰要麼就主動來投,希望獲取建功立業的機會,要麼就站在本家的敵對方,企圖逆轉大勢取而代之。但天下豪杰終究是少數,更多的是缺乏長遠眼光的凡庸之輩。」

「凡庸輩會如何?」信長饒有興致地追問道。

汎秀從容答曰︰「多半都是趁著前些年的變亂,賺下一丁點產業的小勢力。他們根本考慮不到整個天下的局勢,心里全是自家的‘一町三反田’,失去了開疆拓土的勇氣,卻懷著僥幸,希望現在這種日子能夠持續下去……所以,幕府越是衰微無實權,織田家越是強大,這種人的立場反而是越不可靠的。」

一言以蔽之,就是那些看不清局勢的遺老遺少們。既不想冒著風險搞擴張又不甘心被家臣化,只想一直當個自由自在的土皇帝。「一町三反田」便是來自于「一畝三分地」的轉化,很好地描述了這種不切實際的地方主義思維。

听了這話,信長閉目思慮片刻,微微點頭道︰「有些道理。」

隨即又飽含深意地問︰「若是有豪杰之輩,既不願為我織田效力,又無力對抗于我,會如何?」

「這樣的話……也許就會假裝成凡庸之輩的一員,煽動他們來對抗本家,從中漁利吧。」平手汎秀立即就明白了信長的意思。

沉默良久之後,信長最終得出了結論︰「看來,在剪除近畿這些魑魅魍魎之前,倒還要借助幕府的名號。」

「殿下聖明。」平手汎秀心說可算沒白費功夫,讓您老人家明白這件事可真不容易。

趁著這個機會,汎秀又進諫道︰「這些‘魑魅魍魎’,在您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倒是暗中的比叡山、本願寺、高野山,這些吃齋念佛的僧人,反倒可能更麻煩啊。」

「是嘛……」信長應了一聲,也不知道有無听進去,接著又反問道︰「依你,該如何做?」

平手汎秀知道這位大爺素來不喜歡繁文縟節的,于是先道出了三句總綱︰「昔日明太祖起事,謀士朱升有建言曰‘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此乃大萌朝立國之基。」

本世代扶桑人對中土史書的了解,多半是限于前四史的,對晉以後的事情普遍沒什麼認識,所以汎秀拿出明初典故來做例子,令信長展現出新奇的神情。

但「緩稱王」這個說法,又讓信長重重地皺了皺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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