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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齊人之福(下)

「殿下,一年來您辛苦了。」

阿犬帶著妻妾和子女們,在庭院里排成三行,一齊伏身迎接平手汎秀,姿態和語調都完美無缺,儼然是一副舉案齊眉的樣子,從禮儀的角度,沒有絲毫可以挑剔的地方。

寒冬已逝,初春未遠,冰雪漸融,草木將蘇,涼風從地面拂過的時候,也不再那麼刺痛臉頰,反倒是呼喚出幾片微小卻暗含生機的綠色。

但平手汎秀站在院子門口,卻不覺打了兩個寒顫,下意識拉緊身上的衣服。

岐阜城的布局,自上而下大致分為三層,山尖頂端的本丸,是供信長本人的家庭居住的。然後已成年但未被分封出去的織田家一門眾,則安置在山腰二之丸,各自分配了屋敷。平手汎秀轉封之後,家人由沓掛城搬到了岐阜城,特許與一門眾比鄰而居。

汎秀從近畿回來,一路進城上山,早有守衛通報了消息,是以回家的時候,便收到了隆重的接待。

但就是這其中正經的禮儀,讓他有點不安。

畢竟阿犬只是「不知禮節的田舍大名」家里的女兒,而不是公卿或名門之後,以前可是從來沒有這麼正襟危坐一絲不苟過的。

正室夫人如此,連帶了其他人自然是戰戰惶惶,不敢稍有逾越。合子和寧寧站在阿犬側後方呈現出掎角之勢,一向調皮的雪千代深深低下頭伏著身子,一動不動,唯有嫡子言千代丸,以他身份,還算比較冷靜,借站位的掩護,偷偷向其父使了個眼色。

汎秀當即就明了地接受到了其中的信息。或者說,其實不用兒子暗示,也早該意識到問題出在哪里。

不過意識到又能如何,總不能站在門口解釋那個問題吧,也太尷尬了。況且家主威嚴何在?

「咳咳……咳咳……」

他舉起拳頭擋著嘴,作勢想要清清嗓子,順便調節一下氣氛,只是一時卻想不出如何作開場白。縱橫捭闔于足利、德川、淺井之間的外交官氣質,不知道去了哪里。

以客觀的時間記錄來看,平手汎秀大約有十幾秒鐘沉默著沒說話。但這十幾秒鐘,在主觀感受里,卻好像有幾個世紀長。

「今天天氣不錯啊……家里諸位,都還好嗎?」最終只憋出這麼一句沒營養的話。

「回稟殿下,一切都很好,您不必為此操勞,妾身一定會盡到自己的責任,讓您毫無牽掛。」阿犬躬身頷首作答,聲音柔和悅耳,只是不管怎麼听,都有一股幽怨的味道。

「嗯嗯,孩子們都如何了?好像又長高了一點啊!」

「感謝父上關心,雪千代萬事都很順利呢。」女兒縮著腦袋稍微笑了笑,仿佛對阿犬有點懼怕。

「梅子?吃年糕!」夜叉丸才兩歲半,話還說不利索,問他顯然是多余的。這孩子好像把汎秀的話理解成食物方面了。

「父親大人,孩兒沒遇到什麼別的問題。只是老師們說不可悶頭苦讀,要多了解時事,我正想向您請教幾個問題呢。」

七歲的言千代丸,扯了個話題為老爸解了圍。隨即起身,做了個迎接的手勢,向院子里面走去。

平手汎秀聞言大悅,不禁對著左右贊嘆道︰

「言千代丸這孩子,還算不錯。」

他心里想說的是,豈止不錯,簡直早慧的神童啊。但是作為一個東方文化背景下的家長,沒辦法用太直白的形容詞,一句「不錯」就是言千代丸出生以來,其父給出過的最高評價了。

話音落地,就看到言千代丸的背景頓了一瞬,片刻後才繼續行路,仿佛很受觸動。

說到兒子,阿犬臉上的故意裝出來的「體統」也不由得消散了一小半,取而代之的是幾絲發自內心的微笑︰「都是老師們的功勞,一定要好好感謝虎哉大師和竹中先生呢。」

「那是自然。」汎秀接過話頭,飄飄然道,「論做事的本事,我不敢自傲;但識人的本事,天下沒幾個及得上我的。」

這麼一說笑開,阿犬再沒可能維持那舉案齊眉的樣子了,她無奈地輕嘆了一聲,埋怨道︰「殿下,您老是這麼厲害呀!」

話語中包含著一股久違的少女嬌嗔味道。

平手汎秀笑而不語,大步向前,沿著兒子帶的路,穿過了庭院,踏進玄關,摘掉佩刀和烏帽,月兌下外衣鞋子,換上一身寬松的浴衣,鑽到圍爐里面。

接著,正室夫人帶著家人也都按照次序坐下,並吩咐下人們送上茶水和點心,包括剛才夜叉丸口里說的梅子和年糕。

「話說這幾個月以來……」

坐定之後,借著言千代丸的學業做由頭,汎秀開始詢問起家里的事情,也把前線的一些見識分享給家人。

說話的同時,仔細想來,阿犬身上那股幽怨之意,也可以理解,畢竟聚少離多乃是實情,而且每次回家都帶了女人……不過另一方面,她的氣場的確是大有變化,在家中也偶爾能露出強勢的姿態了,雖然沒維持多久。

她跟合子與寧寧之間顯得很融洽,但這多半是由于「同仇敵愾」的緣故。往日一些微不足道的細小矛盾分歧全然是不見了。

雪千代在這個年紀,除了身高有所增長之外,外表看上去沒什麼變化。只是不知是真的慢慢文靜了,還是依然在裝成淑女。

夜叉丸的變化就很大了。去年離家,小女圭女圭還剛學會獨立走路,現在他兩歲多了,已經能跑會蹦了,片刻也坐不住,每時每刻都在發泄過剩的精力,就算讓他呆在圍爐旁邊,也是滿地翻來滾去,眼珠子不斷到處亂瞄。

按生母合子的說法︰「他可遠不如哥哥那麼聰明了,不怎麼會說話,只是飯量很大。」

對此汎秀也覺得沒什麼不好,健康成長也很不錯嘛,難道都要求是天才?

不過最讓人上心的還是言千代丸。

曾經虎哉宗乙對這個孩子的評價是「行事沒有什麼差錯,但也無早慧之相,可謂中上之資。」當然這話是針對本時代的要求來的。大名家的嫡子十一二歲就要開始學著處理政事,沒有無憂無慮的童年可言。如果以後世眼光看,小學低年級的女圭女圭不哭不鬧就算很不錯了。

但今天,言千代丸除了一如既往超乎年齡的穩重之外,又顯得敏銳和果斷了很多,反應也變得很快。

以前問他一句話,總要重復強調兩遍,才能得到一個保守的回答。而當前卻能做到對答如流了。

平手汎秀對此當然是樂見的,但也有些不解,怎麼這孩子突然就開竅了呢?

不解歸不解,汎秀還是按捺下疑問,向家人簡單講述了一下近畿的局勢變化,還特意用比較粗淺的語言,以便言千代丸也能听懂。當然陰暗面的全部略去不談。

最後才正式通知到︰「想必你們也听到風聲,這次我回來,是要帶全家全部遷到和泉國岸和田城去的。大家趕緊收拾收拾,不日就要啟程。」

接著他沒在說話,讓正室夫人阿犬做布置,自己則是回到臥室休息了一會兒。

畢竟也是奔波了一段時間,他很快進入夢鄉,睡了二三個時辰。

而這個時候,天色已經漸漸暗下來。

平手汎秀在半夢半醒之間,感受到指間的體溫和柔軟,而後微微睜開眼楮,就看到阿犬靜靜地跪坐在身邊,握住汎秀的右手放到自己胸口,雙眼無神向上望去,臉上稍許有些黯然失落。

她似乎沒發現丈夫已經醒來,仍在喃喃自語。

汎秀錯過了前言,只听到後語。

「……大家也清楚,即便如此,您身為一國守護代的要職,也是理所當然的。只是有人說,您為了淺井氏的事情忙碌了好久,承擔了無關的風險,都是為了赤尾家的小姐,這可不只讓妾身一個人難過呢……真的好到了,為她做到那個地步的程度嘛……而且為這個影響到正事,也是不合適的吧……妾身並不覺得自己的容貌會比她差,或者您覺得缺乏琴瑟和弦的情趣,我也可以慢慢學的嘛……」

听到這里,汎秀忍不住翻身爬起來。

「唔,夫人啊,此事需要加以解釋……」

「誒,殿下你醒了嗎?那豈不是……都听見了!嗚嗚嗚嗚……」阿犬怔住片刻,繼而雙手捧住臉,腦袋深深埋到地下去,發出小動物般的柔弱叫聲。

「啊,其實我才剛剛醒來而已,並沒听到太多。」

「嗚哇……明明醒來卻還裝睡著了,殿下您,是不是有一點點過分狡猾呢……」她繼續把臉貼著地板,捂住頭不肯起身。

「咳,那什麼……」汎秀考慮了一下這個局勢,猶豫再三還是換了副正經嚴肅的語氣,說到,「其實淺井家那回事,完全是出于大局的考慮。」

「……嗯,我就知道一定是這樣的……」從地板上傳遞過來嬌弱的聲音,里面明明白白表現著不信任的寒意。

「這可完全是事實。」汎秀做出一副莊重的樣子,「其實在我出手之前,淺井和織田在近江各地已經有些爭端……」

花了一番功夫,把剛才在孩子們和側室們面前沒說出口的「陰暗面」信息分析給她听了,也詳細說明了,織田和幕府之間的關系是如何微妙曖昧,淺井在其中又處于何地。

其實,本時代的武家正室,一般都被要求有一定政治頭腦的。只是平手汎秀素來對家人們都很呵護,甚至是呵護過頭了。

最終收尾的話是「你也不想讓我們與市姬的夫家刀兵相見吧!」,這深深打動了阿犬,令她滿懷羞愧地從「抱頭蹲防」的姿勢中爬起來。

「原來如此,真是誤會夫君大人了。」說話的時候她還是眼底含淚,嘴角微微翹起,但從稱呼由「殿下」改成了「夫君」,汎秀就意識到,她心底的芥蒂差不多都消除了。

「現在你總算清楚了吧!對了,剛才我這番分析,暫時不要在外張揚,對孩子們也先別提。」

「是。」阿犬連忙點點頭,垂著腦袋,縮著肩膀,聲音有點怯意,「今天這個……真不知道該怎麼向您道歉……」

「道歉就不必了。」汎秀大度揮了揮手,但隨即又嚴肅起來,補充說「不過膽敢對夫君大人不敬,也需要加以懲戒。」

「啊……懲戒……」

「哼哼……」

平手汎秀發出陰險的冷笑,伸出罪惡的雙手。

「剛才不是有人說過,‘就算缺乏琴瑟和弦的情趣,也可以慢慢學的嘛’。事不宜遲啊!」

……

就在這關鍵時候,突然不知道從何處,跳出一只河里的螃蟹來,後面的事情,便說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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