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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漁翁之意

按常識來推斷,山城國的桂川里,秋日是很容易釣起常見魚類的。

在琵琶湖沿岸的市肆里,一條小臂長的河鯉或草鯇才換得了十個銅板,尋常小雜魚一文錢足能買五條,漁民吃魚比吃飯還便宜。

但平手汎秀坐在河邊蹉跎了一個多時辰,卻收獲極淺,只有三只鯽魚上了勾,最大那條也才不過三指寬。身邊有釣魚經驗的親衛,都看出來這位殿下的釣技實在生疏。虧得是桂川河里水產豐富,要是換了別的河流江域,說不定連現在這三只小鯽魚都沒有呢。

只是心下再怎麼月復誹,卻是不敢表現出來的。眾人一言不發,站得筆直,如臨大敵,肅然護衛在周圍。

汎秀自己其實也沒太在乎收成。對他而言,釣魚是個不錯的休閑活動,只是這個時代的技法太難掌握了。

桿子自然不是碳縴維的,而是竹子削成的。浮漂也是空心的細草管制成,插著一支鵝毛,隔遠了都看不清。魚鉤更是又粗又沉,用不著鉛墜就能沉下去。總而言之比二十一世紀的條件差的太遠了,能有三兩條的收獲,那已經算是超常發揮了啊!

還好,他並不是職業的漁夫,弄不到魚產,也餓不著肚子。太陽翻過山頭的時候,他便隨便喚了個人幫忙看住釣竿,自己從隨從手里取出餐盒,拿出了飯團、梅子、魚干、腌黃瓜組成的便當,席地而坐,開始享用早膳。

這個時候,汎秀余光看到,營帳那邊有位武士,帶著十幾足輕匆匆趕過來。從家紋和頭盔的樣式看,不正是伊勢貞興嗎?

河里的魚沒有釣到幾條,岸上倒有這麼一條大魚上鉤。

平手汎秀三兩下將手里的咬了一半的魚干配飯團塞進嘴里吞下,就著小河洗了洗手,起身準備迎接。

那邊伊勢貞興卻等不及了,人未到,話先至,高聲喊道︰「今日要多謝您了,平手監物大人!」

汎秀聞言莞爾,迎上去做禮道︰「又不曾分兩條魚給您,伊勢大人為何言謝?」

伊勢貞興輕嘆一聲,接著也勉強笑了一下,接著話頭道︰「也只有您這般舉重若輕,處之泰然的人,還能在今天早上想得起過來釣魚了!」

說話的時候,他臉上還有些不自覺顯露出的尷尬,似乎是在為自己懦弱的主上而感到丟臉。

汎秀卻只當未見對方神色,不慌不忙道︰「戰事十分順利,昨夜又截殺地方突圍之兵,斬其精銳百余,為何不能來稍作閑暇呢?」

伊勢貞興愣了片刻。

事實是友軍被突襲,雙方戰損比例約五比一,足利義昭山昭高等人都戰心動搖了。但經過平手汎秀這麼一說,好像還可以理解為本方佔優?

難怪,剛才同細川、明智等人好說歹說,反復對公方大人灌輸「本方受損甚微,仍足以攻下城塞」的觀點,都沒什麼成果。唯有下人稟報說「平手監物大人一早出門釣魚去了」,才讓公方大人心神大定。

想到這些,伊勢貞興苦笑著搖搖頭,說︰「監物大人,您……不愧是監物大人啊!其實我也知道,您今天早上釣的不是魚,而是公方大人!」

「豈敢,豈敢。」

「此處又沒有旁人,何必諱言呢?我來就是告訴你,公方大人,已經上了您的鉤了!」

「噢?是這樣嗎?」

汎秀是一片雲淡風輕的無辜表情,好像什麼都沒有做。

「正是如此。公方大人確實焦急了一整夜,我和細川、明智等人勸阻半天,也不能令他安心。但您晨起釣魚的事情傳過來,公方大人馬上就鎮定多了,現在已經安心用完了早膳。」

听聞此言,汎秀微微頷首,卻也有些疑惑。

事情順利,當然是值得高興的。不過這麼看著,是不是有些過于順利了?原以為還要經過一番夸張的表演,才能把這一套畏敵的情緒打壓下去呢。

仿佛是看到平手汎秀的疑問,伊勢貞興突然湊上前來,在汎秀耳邊輕聲語道︰

「監物大人可能還不知道,您在公方大人心目中,佔據了十分特殊的地位。」

汎秀听聞此言不禁大驚,也低聲回到︰「這話從何說起?」

伊勢貞興笑了一下,示意汎秀屏退左右,而後慢條斯理地講到︰「三好家,和三好三人眾,是弒殺上代公方的凶手,也是當今公方心里長期以來的夢魘。您也知道他老人家自幼居在寺廟,遠離戰火,一直不曾受到驚嚇,唯有三好斬草除根,追殺足利余脈那段時間,公方大人東躲西藏數月。」

汎秀點點頭表示理解。

一般武家子弟都是會循序漸進地接觸血殺之事的,從初陣到第一次砍下敵人首級,需要一個適應過程。剛從寺廟拉出來就經歷這種出生入死的大陣仗,確實不太容易。有這經歷的人,多半都成了杯弓蛇影的弱者,只有少數能烈火淬煉成梟雄。

所以足利義昭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只是這跟剛才的話題關系在哪里?

而後伊勢貞興又補充道︰「為他擊破這個夢魘的,首推自然是舉‘義兵’揮師上洛的織田彈正,其次則非平手監物您莫屬。甚至可以說,織田彈正以眾凌寡,猶未盡全功。而您卻是用智術徹底擊敗了三人眾,讓公方大人覺得‘三人眾不過如此’。」

平手汎秀有點不知所措。

對方這一番解釋,听著在邏輯上也是合理的。但是細想下去就讓人很不自在了。

汎秀一直認為幕府對自己是持著利用、拉攏的態度,所以自己也完全可以把幕府當作一個可敵可友,亦敵亦友的政治實體來對待。明槍暗箭,爾虞我詐,各憑本事,也沒什麼心里負擔。

但听伊勢貞興這麼一說,里面好像還有點更深層次可以挖掘的因素。可是在汎秀看來,雙方都沒見過幾面,談何感情基礎?

一般的武士如若能得到征夷大將軍的友善和謝意,當然是欣喜若狂的。然而平手汎秀一向是把足利視作潛在敵人的,並不想牽扯上太深的關系。

包括這次讓幕府幫忙,搞個「御前試合」來宣傳膛線技術,也是想通過伊勢貞興,而非直接面見將軍大人。這正是因為原本歷史中,伊勢貞興最終倒向了織田,沒有做幕府的純臣。

如今這個情況,他寧願相信這番話是假的,是用來拉攏自己的手段。

可對方以前還偏偏是個喜歡直言,喜歡瞎說實話的人。

那麼反過來講,如果真如其所言,那伊勢貞興為何要在此處把話說得這麼明白呢?

伊勢貞興的確不說假話。但「不說假話」,並不等于「說出所有實話」。

所以他在什麼場合說什麼東西,也一定是有其利益訴求的。

這麼一想,豁然開朗,雖還沒完全解決疑惑,但也不再是一團亂麻。

正打算開口說些什麼,卻突然有傳令兵急馳來報︰

「稟主上!服部大人來信,兩天前,日根郡佐野鄉發生械斗,死傷神官、僧人各十余,國人三十!」

「噢,正如所料。」

汎秀毫不色變,轉身去伸手接過信件。

剛一側過頭去,便見到那插著羽毛的草管浮漂猛地往下一沉,似乎是釣上大魚。

那名幫汎秀拿著魚竿的親衛連忙收桿,手里卻是感受不到力道。輕輕一揚,釣線便出了水面,只見魚鉤上空無一物,連餌食都被吃掉了。

平手汎秀見之大笑,曰︰

「看來釣魚這事,的確是需要技術啊,否則都不知道到底是你在釣魚,還是魚在釣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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