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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淺井(下)

接下來,平手泛秀被安置了佐和山的山腰,一處僻靜的宅院之中。負責接待的,是淺井賢政的另一個家臣,安養寺經世。而淺井賢政則是借故走開。畢竟他是堂堂淺井少主,需要顧及禮數。

到來之前,已經探听清楚,淺井賢政最親近的三人,就是遠藤直經,安養寺經世,淺井玄番亮。遠藤擔任軍事指揮的任務,淺井玄番負責內政,安養寺則是外交方面的重臣。

兩廂坐定,安養寺經世迫不及待地念出開場白︰

「尾張守(織田信長)遠在東海,卻心念淺井家,實在令人感佩不已。」

「安養寺大人何須如此客氣呢?」泛秀輕輕一笑,隨即直起身,面色肅然,義正言辭,「武家門第皆是盡忠于朝廷和幕府,為天下大義而戰,雖然相隔千里,操守卻是無二,本家亦不過是恪守其職,又何足謬贊呢?」

「平手殿大人高義,令人自慚形穢。」安養寺作恍然狀,點了點頭,「倘若天下武家皆如平手殿所言,何愁亂世不平呢?」

泛秀謙虛了兩聲,繼而嘆息︰

「可惜,當今卻是逆賊當道,如美濃齋藤之類……實在令吾輩有心無力。」

「是啊!」安養寺也煞有介事地感慨了一聲,「心懷叵測的豪強,又豈止齋藤一家呢?甚至連百年名門,幕府石柱,亦深懷異心。」

這麼快就進入正題呢?

泛秀心下一緊,面作疑惑狀︰

「果真有此事?」

「南近江六角家……」安養寺只說了幾個字,就停下來,徑直看著泛秀。

果然如此。

方才與淺井賢政一席交涉,基本確定了淺井協助織田攻略齋藤的立場,如今需要談的,就是淺井家宿敵六角的事情,輪到織田做出承諾了。

「然而,淺井與六角是姻親的關系啊……」

只在一兩年前,淺井還屈服于六角,淺井賢政名字中的「賢」字,正是六角義賢所賜,他的正室夫人,也是六角家老平井定武的女兒。

「力不能敵,無奈之下,唯有屈身事賊,的確是本家之恥。」安養寺如此說著,臉上也顯出復雜的神情,「不過,鄙上已經下定決心……」

下定決心?是決心與六角決裂,還是決心遣送回自己的妻子呢?

以泛秀再後世的記憶,淺井賢政最終舍棄了賢字,改名

「備前大人真乃忠義之士。」

泛秀隨口恭維了一句,安養寺亦欠身回禮。

「六角家近年來不尊幕府,屢次擅動刀兵,甚至還……」

「如何?」

「據聞,六角還勾結了逆賊齋藤義龍……」

六角與齋藤聯合?

這對尾張倒真不是好消息。

安養寺經世拋出這個信息,也就是暗示說︰剿滅六角並非只是淺井的事,也與織田的利益息息相關。

「果然是物以類聚。」

「那麼殿下的意思是……」

「本家的匡扶之心,從未動搖,對于犯上作亂的逆賊,絕無妥協之理。」

泛秀知道後世的歷史,織田與六角之間必有一戰,是以也毫無忌諱,空口許諾,安養寺經世卻以為織田信長的授意,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于是賓主盡歡,相談甚晏。傍晚時分,又被邀請至夜宴,直至午夜。期間不免斛觴交錯。

需要應付的仍是淺井賢政的家臣,言語之中,明顯可以看出,安養寺經世最熱衷于與織田結盟,淺井玄番態度是中立,遠藤直經卻有所疑慮。

泛秀暗中試探遠藤的口風,卻只覺得對方心思縝密,並非言語所能打動。

整夜下來,縱然是強打精神,最終也並無太大的收獲。

不過話說回來,淺井賢政自己本就打定心思聯合織田對抗六角,真正需要注意的倒是海北綱親和赤尾清綱那批態度尚未可知的重臣。

自上洛以來,就未得閑憩,早已疲憊不堪,于是帶著滿月復心思,沉沉睡去,至于淺井家特意派過來服飾的美貌侍女,暫時是無暇理會了。

********************************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

這一天……似乎是要見海北綱親和赤尾清綱啊。

泛秀如此想著,起身整理衣物,推門而出。

大廳里的兩個侍女連忙向泛秀施禮,還來得及未回話,門口就突然出現來客的身影。

藍衫的中年武士,身材頎長魁梧,動作卻十分小心。

「平手殿,老夫赤尾清綱。」

來者輕巧地進門,道明來意。

該說他來得太早,還是自己起得太晚呢?

尷尬了一瞬,立即調整姿容,端坐到赤尾清綱的對面,同時屏退了那兩個侍女。

「閣下尚屬壯年,何足言老呢?」

「噢?老夫年已過不惑,的確是虛長幾歲,縱使是倚老賣老,也算是有些資本吧!」

赤尾清綱乃是淺井家最具人望的重臣,言語之中,雖然算不上風雅,卻自由一番親和近人的氣質。

「赤尾殿春秋正盛,當是建功立業之年。」泛秀自嘲道,「至少不會像我等懵懂少年,貪戀春xiao,至于耽誤了晨間……」

赤尾不免啞然失笑。

「春眠難曉,又豈是平手殿一人呢?」

「然而赤尾殿不是一早就來到佐和山了嗎,相較之下,實在是……」

「噢……在下是為了替小女還願,才順路叨擾平手殿了。」

「令嬡……」

「是在下的幼女,喚作阿菊,自出世以來,身體就甚是孱弱,是故每月都虎前往近江敏滿寺還願……」

說到幼女的時候,赤尾清綱不禁露出黯然之色。

「吉人自有天相。」泛秀出言撫慰到。

「謝君吉言。」赤尾輕嘆了一聲,隨即又轉而笑容滿面,「露此兒女姿態,真是令平手殿見笑了。」

「憐子如何不丈夫,赤尾殿實乃真性情。」泛秀復又恭維了一句,才起身正色。

如此,終于要進入正題了麼?

泛秀正要開口,準備將與安養寺經世所說的內容再復述一邊,赤尾清綱卻先開口了。

「來自之前,已經見過了少主。在下……一向是贊成與織田結盟的。」

甫一出言,就是如此直接。

尚未有所反應,赤尾又說道︰

「六角氏素來與淺井不睦,齋藤亦是織田宿敵,所謂遠交近攻,兩家聯手,正是理所當然之事。」

泛秀不知該如何回應。昨天見到的安養寺經世乃是名副其實的外交僧,一言一語都要深思熟慮,而這位赤尾清綱,卻也太過率直了。

這樣的人物,倒也算是別具特色了。

泛秀微微頷首。

「赤尾殿高見,在下亦是深以為然。六角義賢已然年老,齋藤義龍身患絕癥,而他們的子嗣,卻都是無能之輩,數年之後,東海與近江,必是織田與淺井的天下。」

赤尾略有些意動,隨即搖頭︰

「可惜淺井氏門內,並非人人都有這樣的見識。」

「赤尾殿的意思是……」

「海北大人,就未必贊成此舉。」赤尾抬頭說道,「畢竟東海還有今川家與貴家為敵……倘若貴家並無確實的承諾,恐怕在下也很難說服海北大人啊。」

如果只是擔心這個,那倒是不妨事。

泛秀輕笑一聲︰「東海第一弓取,但卻深埋隱患。」

「噢?願平手殿賜教。」

「沉迷風雅,對與武家並非幸事。況且今川已經近十年未有大戰,繼承人的氣量,恐怕無法得到足夠的鍛煉。」

「這個……」赤尾面色疑慮。

「君不見昔日大內家否?」

大內,今川,朝倉,乃是戰國時代最具風雅,與公家關系最接近的三家大名,也都曾經是興盛一時的豪強。然而眼下,大內已然衰滅,今川的變故也在年內,至于朝倉,也不過只有十數年了。

「平手殿的確高見,然而猜度之言,恐怕無法服眾啊。」

「那麼……」泛秀低吟兩聲,「不如就如此約定吧,倘若三年之內,織田不能應付今川在東線的侵擾,今日之事,就當做不存在吧。」

有了這句話在,淺井家等于是全無風險,然而以今川家的實力,區區織田可能在三年之內佔據優勢麼?

赤尾不禁瞠目,盯著泛秀掃了幾眼,不可思議地搖搖頭,嘆了一聲。

「平手殿既然有如此的氣量,那麼本家自然無話可說。」

片刻之後,又說道︰

「家臣亦具有如此的氣量,那尾張守大人又是如何風采呢?織田的崛起,果然並非偶然。」

「在下的確就是如此華而不實之輩,軍政一無所長,也只能唬唬人了!」

赤尾亦隨之一笑︰「近江的湖景別有風趣,平手殿想來不會虛度此行。」

正事說完之後,就開始談及余事。

「備前大人,不是邀請閣下狩獵嗎?」

赤尾清綱撫須一笑,

「狩獵這種事情,都是他們年輕人的事情。若是平手殿有雅興的話,不妨陪老夫到敏滿寺一游吧。」

還不到二十歲,就已經不被當作年輕人了麼?泛秀如此想著,面上卻還是微笑︰「那就有勞赤尾殿帶路了。」

………………

敏滿寺地處佐和山城東,是北近江最大的廟宇之一,除了侍奉神佛之外,也時常接待四下的職人。

既然是赤尾清綱的女兒到此還願,自然是要專門劃出一塊區域,由寺中的高僧誦經祈福。

出門之時,赤尾清綱身邊有五六名侍衛,于是泛秀也帶上了丸目長惠和河田長親。

行至寺中,由僧人引到一處偏殿,頓時傳來一陣念誦聲音。隨即有兩名侍女迎出來。

「新兵衛呢?」赤尾清綱問道。他口中的新兵衛,正是其子赤尾新兵衛清冬。

「公子是被佐和山城的大人叫去游獵了。」一人答道。

赤尾清綱皺了皺眉,對著泛秀尷尬地笑了笑︰「這個不成器的逆子,整日只知道嬉戲玩樂……」

「弓馬之道本就是武家之本,狩獵亦不能只算是娛樂啊。」

赤尾清綱不置可否,伸手請泛秀入內。如此寶相莊嚴的位置,侍女和家臣自然是要留在外面較為合適。

殿外是三四十個僧侶齊聲頌經,一個發須皆白的老和尚獨坐在殿中的位置,身邊還有一座籃床,想必就是赤尾清綱的女兒了,半天也不見響動,大概是熟睡了。

進門之後,只等了半刻鐘的時間,老僧掙開了雙眼,默念了一句佛偈。

赤尾清綱急不可耐,走上前去。

「大師,不知小女……」

「令千金的命數,是有驚而無險。歷經三劫之後,福緣將至,澤被天下,蔭及後人。」

「那麼如今,只是第一次劫難了?」

「正是如此。阿菊小姐將來的緣法,當時來自東方。」

……

泛秀听著二人的對答,只覺得有些好笑。這個所謂的高僧,說起話來怎麼卻像是街頭騙人的神棍一般。

正在月復誹之時,突然覺得一道目光傳來。

抬頭看去,只覺得那老僧的眼色純明通透,毫無濁色,不由自主就令人收起幾分輕視的心思。

「這位是來此游歷的客人。」赤尾清綱似乎並不想公布泛秀的身份。

老僧恍若未聞,仍是盯著泛秀,隨後突然伏身下去,對著泛秀施禮︰

「貧僧懇請施主日後善待佛門。」

這句話無頭無尾,泛秀疑惑之余,卻也不敢全然不顧。**之外,存而不論,鬼神之說,焉知信邪?

「大師所言,在下定會謹記于心。」

泛秀欠身回禮,再抬起頭,赤尾清綱眼中已有些猶疑之色。

「不知大師看到了什麼呢?」

赤尾忍不住問道。

老僧輕輕搖搖頭,雙手合十,閉目撫起念珠。

「這位游歷的大人,或許正是赤尾殿下的契機。」

雖然答非所問,但至少是有意義的內容。

一席舉動,令赤尾清綱和平手泛秀各懷心思,一下居然靜了下來。

沉默片刻之後,突然听到嬰兒的哭聲,原來是赤尾清綱的女兒醒來了。

赤尾連忙走上前,抱起女兒。

和尚倒還未覺出什麼,泛秀卻幾乎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個抱著女兒的動作,實在是滑稽,赤尾清綱平伸出雙臂,分別握住嬰兒的頭和小腿,像是抱著箱子一樣。

不過話說回來,這個時代的男人,而且是武家出身,帶孩子的事情,是跟他們毫無關系的。

嬰兒手腳吃痛,哭聲越發響亮了。

赤尾清綱手足無措,抬頭想招喚侍女進來,又看了看老和尚,只覺得不妥。

一直安定沉著的高僧也面露難色,伸手從赤尾手里接過孩子,不過情況並無絲毫改變。

赤尾家這種門第,也沒秉持家風的說法,況且只是個連話都不會說的女嬰……

泛秀忍不住上前接過赤尾手上的女童。

「讓我來吧。」

扶著嬰兒,讓她坐在自己左手上,右手環住她的肩膀,在背上輕輕拍著。

未幾,啼聲止下,女嬰睜大眼楮,好奇地盯著面前的人。

「這位大人可是來自東方?」

老和尚突然問了一句。

泛秀微有些驚詫。

尾張相對于近江而言,自然是東方了。

所謂的緣法,就是指的平手泛秀?

這份說辭,可真是擔當不起……

PS1︰上洛之行結束。

PS2︰近來比較忙。

PS3︰這幾天網絡極差,這一章是我借別人的機子發的,以後未必有這麼方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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