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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試探與決定

沼田上野助佑光,兵法和謀略的達人,戰國時代最著名的軍師之一,現以四十貫俸祿效力于幕府,籍籍無名。

丸目藏人佐長惠,武藝高強的當世劍豪,體舍流的創始人,因為頂撞了相良家的少主而被驅逐,賦閑京都。

朝山日乘,日後法華系日蓮宗的領袖,精通佛法,擅長禮法和交涉,如今只是繼承了這座小廟的門跡而已。

小笠原長時,十年前的信濃守護,曾在正面戰場擊敗武田軍的名將,失去領地後擔任足利義輝的弓馬教習。

這四者,都是身懷技藝而又不得志的人。那麼今天這次踫面,大概也不是偶然的了。

坐定之後,日乘和尚喚小沙彌前來奉茶。

先從劍術開始說起,接著又說起茶道和藝術,直到最後,才聊了一點對局勢和方略的看法,也只是淺嘗輒止。

沼田和朝山,都是博學而善辯的人;丸目雖是劍客,但對于文學和藝術,也具備相當程度的了解;小笠原雖然來自被視作「鄉下地方」的信濃,但出身乃是名門,對這些東西也並不陌生。

言語之下,泛秀突然覺得,這樣的討論,似乎是在故意考教自己一樣。平手政秀的教育,再加之後世的記憶,要想應付過去並不困難,但若要在這些人面前留下深刻的印象,卻也絕不容易。

然而那小笠原長時卻突然說了一句︰

「尾張的新市,據聞就是出自平手殿的建議。」

「的確如此。」朝山日乘也點了點頭,作為外交僧,他的消息無疑更加靈通,「尾張的新市,似乎是效仿六角家,但又有所區別,成效卻是更勝了。」

丸目長惠依然是無喜無悲的表情,不發一言。

泛秀並無得意之色,只是輕輕一笑,向前欠了欠身,答道︰「二位謬贊了。這些細微的本領,原本不足言道。」

「治國安民,如何是細微的本領呢?」沼田佑光搖了搖頭,「一人的武勇,最多可以匹敵百人,軍學和謀略,能讓軍隊發揮出數倍的戰力。但若是發展內政,盛興農商……」

佑光停頓片刻,「孫子曰‘凡用兵之法,馳車千駟,革車千乘,帶甲十萬,千里饋糧。則內外之費,賓客之用,膠漆之材,車甲之奉,日費千金,然後十萬之師舉矣。’」

這段話出自《孫子兵法•作戰篇第二》,意思是戰爭消耗驚人,必須先做好「日費千金」的準備,才能發動大規模的戰爭。

「文以安邦,武以定國,不可偏廢。」泛秀隨口應了一句。

「可惜老夫領悟此道的時候,信濃已經插滿了武田家的四稜旗。」小笠原搖頭輕嘆。

「泛秀殿自是治世名臣,上總大人更是天下英杰。」

佑光說完了這一句,突然側目看著丸目。

「藏人佐啊……」

「何事?」

「你來到京都已經有半年了吧?」

「的確……」

「半年不曾出仕,想必平日的清苦,藏人佐亦是感慨頗多吧!」

藏人佐抬頭看了看佑光,面露了然領悟之色,繼而自嘲地笑了笑,「幸虧日乘大師不棄,否則我藏人佐恐怕已然餓死街頭……」

「藏人佐太過謙了!」日乘和尚一笑,「並非貧僧虛言,藏人佐到來之後,時常教授劍術、和歌和棋藝,本寺上下皆受其恩才是。」

「大師仁厚之心,令人欽佩。」佑光對著日乘和尚欠身道,縱然心懷激蕩,在「高僧」面前,也不敢孟浪,「然而藏人佐身懷文武之策,而游走于江湖之外,是所謂明珠蒙塵啊!」

這樣的言辭,顯然是要舉薦丸目入仕織田家了。

沼田又望向泛秀。

「泛秀殿!」

「請講。」

「藏人佐品行方正,不見容于小人,方才被逐出相良家。公方雖然英明,然而幕府小人橫行,欺上瞞下,以至于吾友藏人佐不得晉身之機。」

藏人佐沉默不語,低頭端起茶杯,令人看不到他的神情。

片刻之後,方才放下茶碗,轉身朝向泛秀。

「丸目長惠此人,並無其他特殊的本事,只是醉心于劍術。」

「閣下未免過謙了。」

泛秀只出自禮節地回了一句。

「劍乃剛直之物,不可屈折,鄙人行事,亦如其劍。」丸目面色肅然,「若是在下出仕尾張守大人(織田信長),不知能夠獲得多少知行呢?」

……

果然是直接了斷的問題。

泛秀盯著丸目,卻只覺對方故意做出的嚴肅之後,卻頗有些譏笑和戲謔的味道。

這就是眼前幾人給自己出的考題?

「鄙上尾張大人,求賢若渴,禮賢下士。對于真正的賢才,一向是包容有加的,更不會吝惜賞賜。」

松永久秀就是最典型的例子——這句話當然是不能說出口的。

「噢?」丸目揚了揚眉,「在舊主相良氏那里,丸目家世襲六百貫知行,既然尾張大人不吝賞賜,那麼至少可以得到一千貫吧?」

籍籍無名的新晉家臣,想要一千貫領地?

如果說剛才算是暗藏譏諷,那麼現在就是直言挑釁了。

「藏人佐!」沼田皺眉輕喝了一聲,卻止不住丸目,另外兩人,更是只作未聞。

泛秀臉上沒有半點煙火氣,只沉默了片刻,開口道︰

「只是在鄙上的眼中,丸目殿恐怕未必可以稱作人才。」

這句回應,比丸目的言語更加直接了當。

「劍道和藝術,固然是高雅的事情,然而……所謂倉廩足而知禮儀,本家此刻尚在為生計而奔波,無暇兼顧風雅。更何況……丸目殿品行方正,方才不容于相良家。織田家中亦不乏小人,丸目殿何必屈尊出仕呢?」

泛秀溫言軟語,如此說道。

這句話中,就帶著諷刺丸目華而不實的味道了。

于是對方大怒,直起身來,手按劍柄。

泛秀依然淺笑不語,卻突然感覺四周傳來的壓力。

這就是劍豪的本領?

未曾上過沙場的人,是無從覺出這股壓力的。四周仿佛全都是伺機而待的敵手,不知何時,就會有無數刀劍刺進來。

明知對方不可能真的揮刀過來,雙腿卻仍舊輕輕打顫。

泛秀緩緩吸氣,回憶起當日在稻生的情節。

周身切膚的痛楚,然後是恍惚的感知,乃至彌留的幻覺。

經歷過九死一生的戰陣,還會恐懼刀劍嗎?

于是漸漸緩過神來。

笑容還有些僵硬,卻先端起茶碗,輕輕啜飲了一口。

丸目的眼神由憤然變為疑慮,接著有些頹然,復又坐下,對著泛秀伏身施禮。

「無端得罪,尚請見諒。」

接著又朝向沼田︰「我無話可說了。」

泛秀目光只在諸人身上游移,卻並不發問。

「呵呵……」久未發話的日乘和尚突然輕笑了一句,「兩日後出雲大社將于東寺吉祥院獻藝,貧僧湊巧是他們的舊交,不知泛秀殿能否請織田尾張大人駕臨呢?」

「出雲神社,莫非是時間流傳的傾奇舞?」

「不錯,貧僧在出雲時,便于神社交往頗有來往。」

「鄙上尾張守,亦有傾奇之名,通曉此間風雅,想必是樂見的。」

「如此甚好!」日乘和尚笑呵呵地點頭,隨即有轉向另外幾人,「屆時請諸位也一並出席了。」

佑光立即答應。小笠原隨後,藏人佐猶豫片刻,點了點頭。

「老夫也有一事,要請平手大人做客。」

小笠原長時緩緩說道。

朝山所請的是織田信長,而小笠原卻單單說了平手一人。

「願聞其詳。」泛秀恭身道。對于曾經叱詫風雲的老者,加以禮遇,也不算是有shi身份。

「七日之後,老夫的幼子將年滿十三(虛歲),平手殿可否為犬子主持冠禮呢?」

主持元服之禮?

再世為人以來,按說已經見識不少,但是對于這個提議,還是不免大為驚訝。所謂的冠禮也就是元服禮,一般都會有尊崇的長輩來主持,之後二者就結為烏帽子親,名義上是義父子的關系。

身份上講,頗有些不能接受,年齡更是十分離譜。

「在下……」泛秀想要措辭婉拒,而小笠原此時才作恍然之狀。

「初次見面就提出這樣的要求,實在是無禮。平手殿要多思慮幾日,亦是理所當然的。」

這樣一句話,堵住了回絕的空間。

于是又回歸到原先的話題,閉口不提方才的出仕之事。日乘和尚殷勤招待之後,泛秀方才離去,佑光隨之而出,權作送客。

剛剛踏出,佑光立即告罪。

「泛秀殿,方才之事……」

「方才之事,我只有些疑惑。」泛秀出聲打斷到。

「願聞其詳。」

「遍觀畿內,除幕府之外,三好、六角皆天下強藩,淺井、北田亦不逞多讓。丸目殿欲求出仕,又何必守株待兔呢?」

「藏人佐半載前遠來京都,自以為不日即可重返肥後,起初淺井、田山等前來延請之時,皆婉拒之。孰料相良修理(九州相良家督義陽,時任修理大進)態度堅決,歷經數月不肯回心轉意……」

原來如此。

「至于小笠原殿……」沼田苦笑道,「名門之後,不願侍奉寒門,也是常事。」

泛秀方才了然。

尾張的平手家,是清河源氏新田支,世良田家的直系後人,堪稱名門。而織田雖然號稱藤原或平氏,但真正的出身卻頗受懷疑。

不過只求名門的話,卻也不用找上千里之外的尾張平手吧?

「小笠原殿膝下有三子,長子仕于越後長尾,次子仕于甲斐武田,三子仕于三好……」

分散投資?想不到失去領地的小笠原長時,居然有如此作為。

不過……

「那七日後元服的幼子,又是……」

「此子乃是小笠原支族出身的遺月復子,其父為掩護長時殿撤退而死于武田軍之手,故而為長時殿所收養。」

原來只是家臣之子,這樣的話,身份倒是不存在障礙,只是年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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