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
喉嚨微動，少女的名字，輕微地唇齒間呼喚了出來。
神原樂站在情侶酒店房間的門前，看到了前面握起了水果刀的天海九琉璃。他的眼里流露出了無可奈何的神色。
這也是很有可能出現的情形。
他沒有太過驚訝。
「樂君，對不起」
眼前，雨水從少女濕濡的校服衣袖上爬落至她的手背，再由手背滑落至到刀尖，直至在那不銹鋼面上，流下一道冷冽的線條。
天海九琉璃的手在顫抖著，在刀尖上滴落的水滴也以同樣的速度顫抖著。
她，緩緩的，在顫抖中，把刀，朝自己舉了起來
「琉璃」
明明室內的光線不算清晰，但神原樂依舊能看到那歪斜的刀面上折射出來的自己的樣子。
天海九琉璃依舊低著頭，那是一張看不清的臉。
以琉璃的性格，她不可能向自己做出這個動作。
但她還是顫顫巍巍地舉起了刀。
「樂君對不起」
她還是在害怕，那顫抖的水果刀無不在反應著她內心的真實想法。
她即便是對自己舉刀了，嘴里也依舊說著道歉的話。
她知道。
她知道她自己不應該朝自己舉起那個東西。
神原樂表情平緩地呼吸著，他能听到前面天海九琉璃近同于窒息的啜泣聲、顫抖聲。
「沒事你要捅我就捅吧，我不會躲。」
這句話，又讓天海九琉璃神情一怔，隔了好久才緩過神來看向他︰
「為什麼」
她小聲地說著，極力地忍耐著哽塞的聲音說著。
神原樂等待她繼續把話說下去。
「為什麼要對說我那些事情，大家，大家，好好的在一起不行嗎？明明，明明這兩個月以來，大家大家都在開心地在一起，一起組建樂隊，一起上台表演，一起旅行，一起在景點合照，一起留下美好的回憶」
「是，大家這兩個月來都很開心，旅行大家在一起特別開心，拍攝的MV特別成功這兩個月來都是這樣度過的。但是，琉璃，大家開心，並不能代表事情沒有發生過。所以，我在考慮之後，還是決定把話說給你听。」
他，為什麼可以對我說這些話？
他，難道不知道他在自己心目中有多重要嗎？
是他一直在鼓勵自己，是他在媽媽毫不留情對自己揮巴掌那天願意為自己挺身而出是他，願意不計前嫌地原諒自己，原諒自己那個錯誤的所作所為。
原諒？
是了，一定是了。
其實，哥哥一直都沒有原諒自己。
一直，都還在對自己心存芥蒂！
所以，才會在剛才對自己平靜地說出和七月在交往的話。
所以他才騙了自己，才騙了自己
騙了自己
他還是騙了自己。
就和媽媽一樣，騙了自己
天海九琉璃把臉抬了起來，那是一張在眼淚中，依舊顯得絕美的臉。
她雙手握緊了顫抖的水果刀，眼眶依舊紅著。
「哥哥，一定是還沒有消氣，對吧？」
「你怎麼還在想這個？」神原樂嘗試向她靠近。
「哥哥，一定是還沒有消氣，對吧」天海九琉璃將水果刀又抬高了一點，逼迫神原樂停了下來。
「琉璃，我不否認我當時很生氣——」
「就是因為哥哥還在生我的氣，所以才會對我這麼做的吧？因為我這個人對大家本來就不怎麼重要，因為我這個就不怎麼被大家喜歡，鈴不喜歡過我，七月不喜歡過我，姑姑和我說不上話，就連樂君也討厭過我」
「我從來沒有否定過你！即便你那時候我也是認為你是有原因才會對我那麼做。」
「我現在怎麼相信你！你也一直都在騙我！」
天海九琉璃大聲喊了出來，聲音撕裂般的痛苦。
情緒不穩定的天海九琉璃手握一把刀實在是太過危險，神原樂想把她手里的刀趁機拔下來。
「別過來！」
「那琉璃怎麼才會願意相信我？」
神原樂徑直走了過去。
「別過來！」天海九琉璃的聲音又大了幾分，刀尖對準了他的眼楮。
神原樂這才停下了腳步。
「琉璃，我明白你這時候的心情因為之前我也是這樣的，很痛苦，很難受，一直在否定自己。但我現在明白我做的事情，所以，我不會去辯解什麼。你想要離開我，我也會尊重你的選擇，但現在，我覺得你還是應該放下刀，現在你的情緒很不穩定，不要做出來一些沖動的事情。」
「穩定？我很不穩定嗎？」
少女忽然怔了怔神。
神原樂眼見自己說的有效果了，又補充了一句，「是的，琉璃你現在剛淋了雨，很冷吧？很不舒服吧？不如把刀放下來說話怎麼樣？」
天海九琉璃吸了吸鼻子，紅著眼楮，酸著鼻子笑了出來︰
「樂君現在還叫我怎麼穩定我現在一點也不想看到你。」
「事情解決的方法有很多，你不想看到我我馬上會走，你也會放下刀，好好平靜一下好嗎？我還是很擔心你，我知道你不想和我說話，我讓阿鈴來陪著你怎麼樣？她最近可喜歡你了，還喊你琉璃姐姐來著。琉璃，我其實一直希望你可以自己做出選擇來，無論你是選擇離開我，還是說試著繼續下去」
樂君還在說這些話。
樂君，還在想著要自己做出自己的選擇來。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還要對自己說這些！
天海九琉璃閉上了酸澀的眼，腦海里回憶是從小到大來的經過。
選擇
自己，有過什麼選擇嗎？
鋼琴？
這是媽媽給的。
就連技術，也都是媽媽教的。
她告訴我，我的天分很高，是這個世紀最有可能以最年輕的完勝姿態奪得世界冠軍的人。
我還記得，媽媽說這些話的時候，神情里充滿了向往，充滿了自信與魄力。
在那個時候，我會不由去看我的那雙手，然後詢問自己。
‘真的，可以做到嗎？’
‘真的，可以為媽媽做到這些嗎？’
媽媽在發現了我的心情後，笑著對我說，‘可以的，只要是琉璃的話，一定可以的。’
在听到媽媽這句話後，我就感覺心里有了一團火焰，那團火焰讓我的心髒加速跳動，讓體溫變得炙熱，充滿了向前進的力量。
是的，我可以的。
琉璃可以的。
‘只要做到了這些的話，我就會帶琉璃去看看媽媽在英國居住的地方，那是一條長長的街道，街道的兩旁全是紅色的楓葉、坐滿了客人的咖啡廳，每到秋天來臨，整條街都是楓葉與咖啡的氣息。在那邊，有圍繞滿了白鴿的許願噴泉、有被時間磨到發亮的圓石鋪成的地面，有每天下午都身著蘇格蘭裙的街頭藝術家吹奏風笛，有畫家寫生，有鋼琴家在路邊為大家演奏貝多芬的歡樂頌，大家都喜歡這里的空氣，喜歡楓樹長滿了紅葉的季節，喜歡那座安靜而又美好的楓葉街道。’
自從媽媽對我說出來這句話以後，我就一直期待著她能有帶我去的那一天。
看一看滿街的紅葉，看一看被被白鴿圍繞的噴泉，看一看被時間磨到發亮的街面
這句話以至于讓我每次看到媽媽在風中站上飛機離開的背影，都會迫切地產生出想要讓她帶自己去的想法。
我想喊住媽媽，向她問出一聲‘可以帶我去嗎？’
然而，每次得到的回應總是平澹的一聲︰‘琉璃再努努力就可以和媽媽去了。’
再努努力。
再努努力吧。
這個願景一直伴隨我十二年。
十二年，其實在這個時候，我已經明白了，媽媽也許是在騙自己。
她從來沒有打算帶自己出去過，從來沒有打算履行自己說過的話。她大概是忘了，大概那個地方都是她杜撰出來的地方，她只是想要通過一個願望，讓自己可以主動地按照她的方向前進，按照她的期望前行
在最開始，的媽媽還會偶爾帶我出去吃一吃東西，還會給我買一些小玩意兒送給我
可是直到後來，因為媽媽事業不景氣的原因，她越來越煩躁了。
她不僅對我沒完成她的目標而感到失望和嘆氣，還因為我沒有完成她的目標，而否定了當初決定下來的承諾，否定了帶我去游樂場玩游戲機的請求。
她願意給自己的東西，越來越少
可為什麼自己還要繼續按照媽媽的話走下去呢？
因為我想，除了我現在可以用雙手演奏出鋼琴的旋律之外，再也沒有了其他可以繼續前進下去的理由。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我，不明白七月為什麼可以那麼專心地一直看書。
我，不明白為什麼七月會在旅行回來之後毅然決然地一個人跑出去。
那時候她和我都才只有五歲而已。
看著妹妹抓著從爸爸那里偷來的錢，看著她毅然決然地跑出家里，看到她跑到大道上，跑向遠方，直至完全消失在了自己的視線中
妹妹的背影，妹妹臨行前和自己說出口的堅定的話，妹妹沒有听自己勸阻的搖頭。
我還記得我那時候俯在別墅二樓，爸爸書房的窗邊，親眼看著七月離開的樣子。
我，非常羨慕她。
非常羨慕妹妹。
我也好想變得和七月一樣，變得和她一樣可以在一件事情上有著繼續堅持下去的動力。
有夢想，有目標，有期待。
並為之付出無限的力量。
對那時候的我來說，能讓我達成這個條件的，就只有媽媽。
所以，我將媽媽給予我的想法堅持了下去。
所以即便在後來我明白了媽媽在騙我，明白了她只是在利用我，利用她母親的身份，我也依舊願意繼續堅持下去。
因為我相信，只要自己達成了媽媽最後的期願，她就一定會帶我去那個長滿了楓葉的地方，那演奏著歡樂頌的地方。
因為我知道的，媽媽雖然一直在利用我，但我還是她的女兒哪怕在她心目中只有一點點。
但是，在那一天，我听到了媽媽和哥哥的對話。
那一天我才明白，原來媽媽早就已經忘了她之前的承諾，她只剩下了對自己母親身份的利用。
她毫不留情地說著，從來沒有拿自己當女兒看待過的話。
她眼里看到的我，只有才華，只有學習能力，只有她年輕時期沒能達成的夢想。
她，從來沒把自己當做過女兒。
所以，在那一天，我哭了出來。
萬幸的是！
那天還忽然出現了一個可以理解我的人。
他還在生我氣，我對他做了那麼過分的事情，他甚至說出了絕對不會原諒我話卻，依舊願意在那一天，在我縮在角落里哭的時候，走過來，給我一個可以放輕松的擁抱。
我還記得那時候的感覺。
好溫暖
被他慢慢接近，被他說著我還沒有原諒你的話，卻主動拉我到他的懷里。
我緊緊地拉著他胸口的衣服，腦袋使勁往他的懷里擠著，眼淚止不住地落到了他的衣服上。
他看我實在是哭得厲害，又用手拍起了我的背
那種把自己攬在懷里，細心安慰的樣子。
我，一直都記得。
從那天開始，我便發現我的眼楮里，他變了好多。
他變得更帥氣了！變得更陽光了！
變得笑得更好看了。
每次偷偷看到他，心跳都會開始加速了，每次吃著他給自己做的飯菜，心頭都會有著一股暖流。
我好想要接近他。
好想要靠近他。
還好想要擁抱，好想要他對自己的好。
而每當我還在糾結自己有沒有被他所原諒的時候，他都會笑著告訴我沒事
沒事
這對我來說，是多麼沉重的一句回答。
他之前可是為此搬了家。
為此搬離了自己一直盡心盡力的家！
因為自己的那個錯誤
我看到過他將自己鎖在房間里不吃不喝的樣子，看到過他房間一直處于緊閉的門。
看到他那滿臉平靜，然後決定搬離家庭的樣子。
對不起
真的，很對不起
——面對他後來向我笑出來的笑容，我心里想要對他說的這句話的心情，便更加迫切了幾分。
愧疚、溫暖、他給予的支持和照顧。
都讓我無比的堅定——我可以完全相信他！
我，真的找到了我從小一直沒能一直找到的走下去的路！
我，喜歡他。
想要看他前進，看他帶著自己一直向前進
可是，到頭來。
還都是虛假的嘛
「琉璃，琉璃。」神原樂在對面喊著手握到，眼神堅定的少女的名字。
自己遠沒有妹妹來得他的喜歡，遠沒有妹妹與他那樣合拍，遠沒有妹妹可以讓他那麼開心。
爸爸有神原阿姨了。
媽媽，也專心自己的事業了。
妹妹，也得到了自己一直以來的堅持。
只有自己是多余的。
多余的
是的，多余的。
天海九琉璃吸了吸冰冷的空氣，努力收住淚水，把目光和刀尖，一同對向了神原樂︰
「樂君。」
「琉璃想問什麼？」神原樂見她好像冷靜不少。
「對樂君來說，我算什麼？」
「有太多東西可說了。總之，很重要，你不相信，我會努力去辯解。」
「是麼那樣我就放心了。我其實完全沒有資格質問你的，樂君我明白。」
神原樂也吸了口氣，「你當然有資格質問我，畢竟我隱瞞了你。」
「嗯」
「好受點了嗎？」
「好點了。」天海九琉璃安安靜靜地說著。
「那就好，你把刀放下來怎麼樣。當然，你要是想捅我，那你隨便來，只要你能消氣。」
「不用了，樂君。」天海九琉璃搖搖頭，「樂君，其實我很不想把氣氛弄成現在這樣。」
「那把刀放下來怎麼樣？」
「好。」
天海九琉璃這麼低沉地答應著，把刀從抬起的狀態放松了下來，語氣也有所放緩。
神原樂見她好像是冷靜了許多，也松了口氣，緩慢地開始朝她靠近，「但我還是要對你說聲對不起的，琉璃。」
「我想知道你能告訴我，你為什麼會答應七月嗎？」
「最開始還是被七月威脅的，但後來我逐漸了解到七月的感情了，並且也想了起來小時候的事情。的確，我很對不起她。」
「果然果然是這樣。」天海九琉璃低垂著手，整個人都處于一種無力的狀態，「所以，其實也不能怪樂君，是吧？畢竟，樂君很早以前就對七月說過那麼多的話了，也難怪七月她會在回來後，跑到四國島去找你，畢竟想起來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不能說不怪我。」
「樂君，現在是什麼想法？對我，對七月。」
「這話，我對七月說過。我對她的喜歡，只能付出一半。」
「這樣啊七月答應你了？」
「不知道，但姑且來說算是答應了吧。她並沒有在這之後有什麼行動了。」
「七月一定對樂君開出來了什麼條件對吧。」
「是的。如果琉璃你有什麼想說的，現在就可以和我說。」
「要求是啊，其實還可以和樂君提要求的樂君，現在肯定是什麼都會答應我了吧？」
「對的，想說什麼都可以和我說，我會答應。」
「但是，已經答應了七月的樂君，已經不願意再違背承諾了吧。」
「什——」
神原樂的童孔忽然睜大，逐漸原本顯得十分無力的天海九琉璃突然抬起了水果刀，朝自己的身體捅了下去。
「等——」
連話都來不及說出口。
血，浸染了她濕濡的白襯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