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母從校門口走來了。
一身格調高雅的秋季駝絨大衣,一雙女士白手套,脖子上圍了一條水晶項鏈,再加上她耳墜上那單邊的藍寶石吊墜,整個人都被陽光映射得閃閃發亮。
她雙手插進了厚厚質地的大衣口袋里,流線型傾瀉下的亞麻色秀發從薔薇禮帽處落下,視線探尋著與往日不同的校園陳設,高跟鞋的步伐,即便相隔甚遠也好似是響徹在耳畔。
她表情正常,就好像是尋常來學校探望孩子的家長一般觀察著文化祭內的一切。
一眼看去遠遠談不上討厭,甚至還會因為她本身的儀態與那精致容顏的莞爾一笑對她不由自主地產生好感。
她就像是從維多利亞時代里走出來的女人。
神原樂能在那張臉上看到太多九琉璃和七明月的影子。
像伯母這樣獨特的人出現在校園祭這樣接地氣,歡迎所有人到來的場合里自然會惹人注目。
在柏莎海克雅踏上那條花道部完工的花卉小道旁時,就已經有不少人注意到了她。
她也被校門口附近艷麗的花卉吸引住了目光,停下了腳步欣賞。
伯母的氣質,一眼看去就是那種出生大家族的貴婦,舉止優雅,微笑從容親切。
神原樂將伯母來學校的事情發送給了天海九琉璃,等待她回復的同時,神原樂朝面容與伯母有七八分相似的天海七明月看了過去。
「七明月對媽媽的印象怎麼樣?」
「壞女人。」她回答得簡潔明了。
听到天海七明月的回答,此時此刻神原樂的腦袋里也不由浮現出了伯母這樣的女人笑里藏刀,不好對付的畫面感。
「我一直都有一個問題,想認真問問七明月你。」
「說。」
「為什麼七明月不喜歡媽媽?」
「我記得你問過了。」
「看明白了伯母的性格,是吧?」
天海七明月默認了,「既然媽媽很少拿我和姐姐當女兒看,我又為什麼要拿她當真的‘媽媽’看待?我喊她媽媽,也不過只是在證明她生下來了我這條無可辯駁的事實而已。」
相比于九琉璃的依賴,天海七明月更有著自己的自主性。
神原樂總結了下九琉璃和七明月在對待柏莎海克雅上態度的區別。
「其實我更想問問七明月你為什麼沒有走到九琉璃的這種境地?你們可是雙胞胎,人生軌跡也幾乎相同,按理說你和九琉璃應該性格相似才對。」
「這話就有問題,」天海七明月說,「你為什麼不問為什麼姐姐不像我?即便是雙胞胎人生也必不可能完全相等,就像是只有一個的玩具無法同時給兩人分享一樣。」
天海七明月凝眸向聞花的母親看去。
「而且,媽媽從小就是偏心的。」
她說這句話的聲音放小了一些,可神原樂還是听到了。
這時候,天海九琉璃用line回了消息。
神原樂拿出手機查看。
她回答了一個[嗯]字。
還說,她想自己對母親說說自己的想法,讓他不用擔心。
柏莎海克雅在校門口附近看會兒花後,開始朝教學樓走去。
神原樂也打算先跟過去再說。
即便九琉璃讓自己不要擔心,但九琉璃面對的可是伯母,這讓神原樂不得不擔心。
「兄長。」
天海七明月用平常的聲線喊住了他。
「怎麼?」神原樂回頭,詢問道。
「」
「七明月?」神原樂見天海七明月沒有說話,又問了一聲。
「不,沒什麼。」
天海七明月目不轉楮地迎面盯了他一會兒後,將視線轉向了另一邊。秋風吹得落葉簌簌低語,拂過樹冠,也拂過樹下少女頎長的亞麻色秀發。
神原樂盡管還想要再對七明月追問些什麼,可伯母已經開始行動了,他也得跟過去再說。
「有事以後再說吧。」
拋下這句話後,神原樂離開了這里
穿過走廊,穿過學校中庭,一路跟著伯母的腳步來教學大樓。
柏莎海克雅走在校內,高跟鞋的聲響回響在走廊,她渾身上下都難以掩飾的氣質,這自然讓她面臨了眾多學生的好奇。學生們大多都在心中紛紛猜測這又是哪個財閥大小姐的母親。
而很多人看到那一頭亞麻色的頭發,那有七八分相似的臉,就已經猜到了她的身份。
神原樂一路跟在後面,看著伯母來到四樓,到一年一組的教室找天海九琉璃。
柏莎海克雅站在教室外,明顯盯著看了一會兒班級教室內的陳設。
也隨後等到了在里面幫大家忙的天海九琉璃。
一班的同學們發現外面站著的漂亮女士是九琉璃的母親,紛紛畢恭畢敬地向她打招呼。
柏莎海克雅也都以和藹的微笑回應大家,身上看不出一點兒架子。
「我想和琉璃單獨說說話,不知道能不能各位借用一下琉璃的時間?」
眾人見九琉璃的媽媽將話說得這麼親切,也都笑著一一回應。
在天海九琉璃走出了教室,她身旁的同學都退回了扳機後,柏莎海克雅看著女兒,略略抬高的下巴,向她問了一句︰
「你們學校天台有人沒有?」
「沒有」天海九琉璃細聲回答著母親,手里捏著手機,像是想要聯系什麼人。
「去天台。」
沒有任何的拖泥帶水,柏莎海克雅說完這句話,將手揣進了厚厚的大衣口袋里,轉過身,朝上樓的轉角口走去。
神原樂發現伯母帶著九琉璃往回走,隨後向下退了幾步,半藏在下樓的轉角。
他向上看去,看到了柏莎海克雅一襲風衣朝樓上走去,也看到了在後面低著頭跟隨的天海九琉璃。
神原樂隨後跟了上去。
天台。
神原樂穿過雜物間教室,走上最後一段上天台的樓梯,在半掩的門後躲著,想先听听九琉璃打算怎麼回答母親
「剛才,那個教室是你們籌備的?」柏莎海克雅問。
「是。」天海九琉璃低頭回答。
「你貌似還很開心幫他們的忙?」
「幫幫大家,挺好的大家也都很開心。」
「那鋼琴呢?之前我給你說的話,你都沒有听進去嗎?」
「」
「看來你是有什麼想法了,說說,為什麼要把時間浪費在這種事情上?」
天海九琉璃輕輕吸了口氣,然後抬頭,對滿臉澹漠的母親說道︰「之前,我也有對媽媽說過,我也應該有自己的生活,鋼琴不是全部。」
「那我也應該有對你說,比賽日期臨近了,你再不練習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吧?」
「我知道,但最近因為要舉辦文化祭,有很多東西要籌備,也要我幫忙規劃。」
「琉璃,還記得我對你怎麼說的嗎?要你,把社團,退了,班長這種職位你隨手丟給七月,或者隨便丟給其他人都行,重要的東西對你來說就只有一個,你明白嗎?」
「大家都還需要我。」
「需要你?這種根本就無所謂的事情不是隨便丟給一個人做做就行了?!再說了,這種事情重要嗎?你以後你能拿這些東西來做什麼?你這東西值得你花費最寶貴的時間去浪費?!」柏莎海克雅伸手擰了擰眉心,語速越來越快,像是在壓抑著什麼。
這樣的聲音壓得天海九琉璃心頭發慌,「不、不是這樣的這些事情,這些事情——」
「行了,我沒工夫听你這些幼稚的言論。說起來,你們籌備的東西本身就可笑至極,有必要在這上方花費琉璃你的時間?!」
柏莎海克雅見女兒還想要開口朝自己說什麼,直接擺手打斷她說道︰
「我沒耐心再等了,明年二月份的賽事,你現在還來得及。」
「先跟我走。」
柏莎海克雅拋下這句命令式的語氣,便像剛才一般準備轉身離開。
可她走了兩步,發現天海九琉璃居然沒有跟上來。
她回過身,看向站在原地的女兒,皺眉。
「這就是你思考了幾天後的回應?」
「是。」
「你讓我等了那麼多天,我讓你回去好好想想,你就是這麼回應我的?」
「對不起我,我不想走。」天海九琉璃雙手放在身前,捏著手腕上的生日禮物。
柏莎海克雅抬起了眼︰「琉璃,你要知道,鋼琴我可教導了你十多年,在你身上不知道花費了多少心力教學,即便是在與茂典離婚後,我還是會和你聯系,看看你按照我給的標準練到什麼地步了,你能否認這些事情?」
「」
「你就打算這麼回應你的母親?」
「對不起。」天海九琉璃道著歉。
「道歉就完了?」
「我會去從參加比賽,但我覺得,在這之前我需要過好自己的生活。比賽時間一到,我一定會去的。」
「又是這套說辭,」柏莎海克雅重新向她走近,臉上平靜到沒有任何波動,「我沒記錯的話,之前你也是這麼回答的我,是有人教你說的這些話?」
「不是的,媽媽,我自己就是這麼想」
「你還沒有搞清楚什麼是肖邦國際鋼琴比賽,你要面對的對手可不是和你年齡段的人,有的人在鋼琴上的鑽研甚至比你還要多出好幾倍,你覺得以你現在這種閑散的生活,忙忙班級,忙忙社團,忙忙家務然後再去參加這種級別的比賽,會有什麼後果?」
「跟我走。」她說道,伸出了手。
天海九琉璃向後退了一步,眼里滿是歉意,搖頭回答︰「不行。」
「走。」
「對不起」
「琉璃。」
柏莎海克雅忽然放緩了聲音,取下了右手的白手套。
等到天海九琉璃為了回應母親而抬起臉時。
「啪!」的一聲,心髒驟然收緊,少女左臉向右偏去,緊接著,少女的臉上印上了一道鮮艷的紅印。
天海九琉璃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臉廓上傳來了手印一般火辣辣的刺痛。
她的臉被這一掌抽得血紅,耳畔的發絲也被扇得凌亂不堪。
隨著疼痛在臉上向著內心深處的延伸,天海九琉璃將臉在母親的面前低埋了下來。
即便是神原樂藏在遠處听兩人的談話,也被著響亮的一巴掌震得心頭一顫。
這是他所沒有想到過的發展。
伯母居然打九琉璃了?
為什麼?
伯母對于九琉璃而言,是她每次談及都會微笑起來的對象?
對于九琉璃來說,更是她這十幾年來的支持和依靠,是她最需要的人。
而這樣一個一直懷揣著對母親的敬愛的九琉璃,現在,被母親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神原樂在听到這一聲響後就連忙站了起來,他探出頭,看見了在母親面前垮下了臉,露出生硬表情的天海九琉璃。
以及,那一個抽了女兒一巴掌,卻仍然面不改色的母親。
「清醒點了沒有?」
「夠了!」
神原樂快速來到柏莎海克雅的面前,用後背替低著頭的天海九琉璃擋住母親的視線。
柏莎海克雅看到他的出現並沒有表現出意外的情緒。
「這是我自己的家里事,輪不到你來插手。」她沒有感情地說著。
「你不覺得你很過分嗎?」
「過分?相較于我十多年的付出,你認為一個巴掌過分?我只是讓她清醒點而已。」
神原樂盡力壓著自己心中的情緒,帶著怒火說道︰「你知道九琉璃是怎麼看待你的麼?你居然這樣對她?!」
「你又知道些什麼?」
「是,我知道的是不多,可就我知道的而言,她是個談起你來都會覺得開心的人,十多年她都把你當成最敬重的母親,听你的話,只期待與你見上一面。」
「行了,她要真听話我也不會用這一巴掌讓她清醒清醒,你無非就是站在她的角度說些反駁我的話,稍微換位思考一下就能明白我為什麼會打她。」
「換位思考?那你換位思考了嗎?!」
「小樂,我不想和你說這些沒用的廢話,讓開。」
「我只再問一句,您,換位思考了嗎?!」
柏莎海克雅抬起了眼楮︰「我,只再說一遍,這是我們家里的事,輪不到你出手。」
「那我也只再說一遍,我,現在作為九琉璃的名義上的哥哥,絕對不會對這種事情坐視不管。」
「鐵了心要和我作對是吧?」
「根本就不是我和你作對,而是你的所作所為根本就擔不上你現在的身份,柏莎海克雅。」
柏莎海克雅笑了,因為她好久都沒有听到有人敢這麼喊自己的名字︰
「有意思,有意思,我倒要听你這個名義上的哥哥要怎麼說服我,你認為我十多年的教導全是假的?我教了她十多年,對七月都沒對她有這麼上過心,你區區一句話就想讓我走?!你懂我為了她能這一刻傾注了多少心血嗎!你憑什麼?」
「憑現在的你根本就不配!教導?在我看來你根本就在純粹利用你自己的身份,利用母親這一身份欺騙自己的女兒。」
「笑話,從小開始我就帶著她,因為她們,我的事業甚至都被拉下了水,你知不知道當初懷她們的時候我有多辛苦?你一句不配就不配?」
「不配就是不配!你這人的話就根本支撐不了你的行動。」
「就因為一巴掌?區區一巴掌你就能否定我母親的身份?可笑,就憑你這個交往還沒兩天就被甩了的男友?」
天海九琉璃在神原樂的身後一直低著頭,臉上被抽了一巴掌的疼痛還沒有消退,同時,她也听到了「交往還沒兩天就被甩的男友?」這句話。
這讓天海九琉璃想起了之前對待神原樂作為,可以前自己那麼對待他,他現在還站在自己面前
天海九琉璃低頭看見神原樂的衣角,心中的愧疚再次浮現。
「柏莎海克雅,你想要的無非是通過九琉璃拿下肖邦國際比賽的金獎,你不過是在利用九琉璃作為你的工具,從根本上而言,你只不過是個無能之輩罷了。」
「閉嘴!」
「被戳到痛處了?」
「夠了夠了,」柏莎海克雅無聊地擺手,「我听夠了這些廢話,懶得和你爭辯這些沒用的道理。琉璃,過來,跟我離開。」
「琉璃,過來。」
柏莎海克雅鎖了眉,「琉璃!」
神原樂笑了。
「琉璃!你忘了之前我在車上對你說過的話?還記得我怎麼對你說的?只要你跟我離開去英國,到時候你想要什麼都會有。」
「媽媽,不要再說了。我答應過會去參賽,但我有自己生活,我現在不會跟你走的。」
低聲說完,天海九琉璃往神原樂的身後靠了靠,拉住了他的衣角。
在她躲起來的臉蛋上,還有著被母親扇了一巴掌後的委屈,一副想要哭,卻又努力想要微笑的生硬表情。
「琉璃!」柏莎海克雅再次喊了一聲。
神原樂一只手護著九琉璃,面色認真地朝柏莎海克雅說道︰「事實不是已經很明顯了?」
「好,好好好,很好!」
柏莎海克雅看著兩個站在一塊兒的兩人,氣極了,「琉璃,你要是再不听話,以後就別指望著再能見到我!」
「」天海九琉璃沒有回應,只是將頭掩在神原樂的背後。
「你忘了你對我說過的話了?」
「」
「琉璃!」
神原樂︰「伯母,我說過,事實已經很明顯了,你用母親身份的那一套已經行不通了。」
柏莎海克雅面色不善。
「你對她說了什麼?」
「可不是我自己對她說的,是你自己上次親口說的,說什麼根本沒有把九琉璃當成女兒看待,九琉璃只不過不小心听到我們倆的對話罷了。不,應該說,九琉璃早就知道你沒把她當做真正的女兒。至于為什麼還要听你話,來和你見面,我只能說,你伯母你剛才自己的那一巴掌把自己的身份徹底打沒了。」
「你」
柏莎海克雅是個聰明的女人,她當然知道這話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自己把自己的路給堵死了,現在想再用母親的身份命令九琉璃听話根本不可能。
意識到這點的她相當清楚自己在這兒待著根本沒有任何用處。
她轉過身,憤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