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中毒時間太長, 漠夫人元氣大傷,從細地支撐到邊地已經十分勉強,不然也不會突然發病。草原新城路途遙遠, 加上冬季寒冷,即使身上的毒已經拔除, 她也無法隨行前往。
最終, 漠夫人只能留在邊地調養,等到身體好一些再啟程返回細地。
邊地連下數日大雪, 兩國隊伍未能如期啟程。這給了漠夫人機會, 讓她有幸同郅玄見上一面。
侍人稟報過趙顥, 獲得許可後,攜帶漠夫人的手書出營。
在書信中,漠夫人將以漠國女公子的身份拜會郅玄, 而不是公子的夫人。
在人王分封最初, 女子可以成為國君, 和男子一樣治理國家, 女公子和兄弟擁有同樣的君位繼承權。
隨著時間推移,各國女公子多是出嫁別國, 為國家達成婚盟,很少有人再提及最初的規矩。以至于很多氏族都忘記了人王分封的幾位女國君是何等驚才絕艷, 領兵作勇猛果敢, 對戰外敵未嘗一敗。
漠國歷史悠久, 傳承的文化也非同一般。如今國土狹小, 夾在兩個大國之間, 日子很不好過, 文化底蘊和世代累積的財富終究不虛。
漠夫人自幼接受的教育就和別國女公子有所區別。即使外嫁聯姻, 學到的知識仍牢記在心, 必要時總能助她一臂之力。
侍人遞送書信時,郅玄剛用過早膳。
知曉漠夫人有意拜會,郅玄腦海中閃過數個念頭,最後點頭應允,讓侍人回去稟報,請漠夫人隔日過營。
侍人領命而去,穿過營地時,見甲士和卒伍正領取飯食。每人都有整碗粟飯,飯上澆一勺熱湯,甲士還有半顆冒油的咸蛋,別提多饞人。
肉湯的香味飄過來,侍人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當下加快腳步,用最快的速度沖出營門,免得再受這份煎熬。
大軍冬季出行,攜帶物資很不方便。匠人們集思廣益,對大車進行改造,使承載力更上一層樓。
攜帶的物資多了,就能保證隊伍上下都不挨餓。主食和肉湯不必提,甲士每兩天還能分到半顆咸蛋。
別小看這半顆咸蛋,對軍中上下都是極佳的美味。
直觀的對比,在西原國甲士端著飯碗,用咸蛋搭配粟飯大快朵頤時,對面營地的甲士就只能分到一塊腌菜,齁咸,和美味根本不沾邊。
在郅玄的要求下,西都城的養殖場不斷發展,規模日漸壯大,出產的蛋肉不斷增多,大批供應給城民。
氏族看到其中好處,紛紛進行仿效,在自己的封地召集人手,開始嘗試飼養雞鴨。
如此一來,就導致會養雞鴨的奴隸變得十分搶手。商坊內買不到,有人還求到郅玄面前,願意用糧食和物資交換,希望郅玄能分給他們一批奴隸,最好從養殖場抽調。
旁人可以輕易打發,粟虎找上門,郅玄有些措手不及。
當時史官也在場,鄭重記錄下君臣說的每一句話。
郅玄不能讓史官停筆,只能獨自嘆氣
他完全可以想象,後世人看到這份記載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國君和卿見面,三句話不離養殖技術和人才,字字句句都是關乎雞鴨的美好暢想,怎麼看都不對勁。
莫不是在隱喻?
應該很有可能!
總之,歷史就是如此令人費解。
在利益的驅使下,西原國氏族對養殖業爆發出驚人的熱情,大小氏族共同上馬,最直接的好處就是保證了軍隊的禽蛋供應。
鮮蛋容易磕踫損壞,不利于運輸和長期保存,氏族們參考國君的建議,大規模腌制咸蛋。雞蛋、鴨蛋、大雁蛋,凡是能腌的全都裝進壇子里。
就腌出的成品來說,鴨蛋味道最好,雞蛋稍顯遜色。大雁蛋的味道也很不錯,關鍵是個頭夠大。礙于數量最少,大多送上氏族的餐桌,甲長偶爾能分到一塊,甲士基本上想都別想。
值得一提的是,郅玄心心念念的豆腐也被兩個廚做了出來。
成品有點散,比起豆腐更像是豆花,筷子夾不起來,需要用勺子舀著吃,依舊讓郅玄吃得大呼過癮。
點豆腐的原料更讓郅玄沒有想到,竟然是白醋。
郅玄這才發現自己又鑽了牛角尖,誰說點豆腐一定要用鹵水,一定要用石膏,在吃這一博大精深的文化上,華夏民族總是能開動腦筋,創造出令人驚嘆的成果。
隊伍中有石磨,一部分專門用來磨豆子,制成豆漿和豆腐。
新鮮的豆腐出鍋,搭配調料,味道別提多好。
郅玄沒有獨享美食,有新鮮的豆腐制成,總會派人過營,給趙顥送去整整一大鍋。
世子瑒在趙顥帳中吃過一頓飯,嘗到豆腐和咸蛋,看著兄弟的眼神都變得不對勁。自那以後,每逢飯點必準時出現。蹭飯且不算,還要感嘆一句︰「我弟,幸虧你相貌甚好!」
趙顥停下筷子,忍了幾忍才沒有把世子瑒扔出去。
無論如何,對面捧著飯碗的是他親哥。
漠夫人拜會郅玄當日,沒到飯點,營地中就飄散開一股香濃的味道。
西原國的廚支起大鍋,將大塊的羊肉和調料包一起投入鍋內,水滾不久就有誘人的香味飄出。
聞到這股香味,別提侍人婢女,連漠夫人都被吸引。
郅玄幾乎每天都給公子顥送來美食,營地內已經傳遍。對比自己,愈發覺得有一個好的婚約者是何等幸福。
遵照禮儀,漠夫人入營之後,由宗人出面迎接,引路去往大帳。
連日大雪,地面積了厚厚一層,散落著巡邏甲士凌亂的腳印。
通往大帳的路卻被清掃干淨,即方便行走,也表明郅玄對此次會面的重視。
漠夫人不由得心情放松,對這次會面有了更多期待。
「女公子請。」宗人行到帳前就停下腳步,由侍人通稟。
听到對方的稱呼,漠夫人微笑頷首,得到允許後,才邁步走進帳內。
穿過帳門的一瞬間,寒冷盡數消去,周身被暖意包裹。漠夫人抬眼望去,一眼就望見坐在案後的黑袍青年。
漠夫人知道郅玄很年輕,卻沒想到他會長得如此俊秀。不同于北安國公子天生艷麗,美到近乎銳利的容貌,郅玄是溫和的,溫文爾雅,儼然繼承了梁夫人。
短暫失神之後,漠夫人迅速打起精神,解下斗篷交給侍人,雙手托于前額,盈盈下拜。
「漠氏女鹿,拜見君上。」
漠夫人行的是古禮,和氏族禮有所區別。
郅玄第一次見到,不由得愣了一下。想到這位女公子的種種經歷,不禁心生佩服,當即道︰「免禮,君請坐。」
男子可稱君,女子亦可。
漠夫人行完全禮,動作一絲不苟,隨後直起身,正身落座。
婢女進到帳內,為漠夫人送上熱湯和糕點。
制作成花型的糕點盛放在木盤里,散發出香甜的味道,顏色也格外誘人,漠夫人不免被吸引。
「請用。」郅玄道。
「謝君上。」漠夫人沒有客氣,搭配熱湯吃下兩塊。香甜的味道彌漫口腔,浸透味蕾,因公子生出的郁氣都似煙消雲散。
但也僅是「似乎」而已。
用過糕點,婢女將木盤撤下,重新送上熱湯。
帳外寒風呼嘯,能听到風雪中的獸吼聲,反襯得帳內一片靜謐。
郅玄沒有著急說話,顯然在等對方開口。
漠夫人沉吟片刻,決定不繞彎子,直接話入正題。
「鹿拜會君上,一為感謝活命之恩,二為求得庇護。」
「何出此言?」郅玄皺眉。
「君上,漠國地狹人少,存于大國之間委實艱難。鹿入北都城實為國家。原本也想相夫教子,怎奈所嫁非人,九死一生。」
這番話一點也不遮掩,直白得驚人。
郅玄心中愕然,看著面色平靜的漠夫人,話到嘴邊終沒出口,等著她繼續向下說。
「今時今日,鹿不能向兄長求救,北安國亦無可依靠之人。唯君上活鹿性命,鹿願為君上驅策。」
漠夫人義無反顧,態度堅定,甚至不給自己留後路。
「君之言傳出,可知將會如何?」郅玄道。
「回君上,鹿知。」漠夫人十分鎮定,迎上郅玄的目光,沒有半分閃避,「鹿早無退路。不怕君上知曉,跟隨我多年的家令已生二心,身邊婢女侍人搖擺,幾無可信之人。」
漠夫人自揭傷疤,只為讓郅玄相信她是真心投誠。
經過當夜之事,親眼看到心月復婢女的叛意,漠夫人發現自己的處境比設想更加糟糕。
有北安侯的旨意,身上的毒-藥拔除,她的確可以活下去,但怎樣活卻是問題。
公子看似關心她的病情,事實上是為自身考慮。
在她疾病纏身時,公子不顧念半點夫妻情誼,竟設法收買家令,插手她的嫁妝,尤其是幾座鹽場和漠侯給她的封地。
如果她沒有察覺,真被公子得手,即使能保存性命也會成為籠中鳥,細地和公子府就是她的牢籠。
漠夫人不想這樣活著,絕對不想!
經歷一場生死,她心中再不存一絲溫情,更沒有半分天真。
郅玄是她唯一的機會。
能讓她破碎牢籠,好好活下去的機會!
「君上,鹿手中有匠,能制出利兵。」漠夫人翻開最大一張底牌,「鹿願獻于君上!」
漠夫人的態度很明確,她不求結盟只為投誠。
看著眼前的漠夫人,郅玄仿佛看到當初的自己,前有西原侯後有密氏,最初的願望僅為活下去,偏偏卻是最難。
遲遲等不到郅玄的回答,漠夫人眼中的光亮一點點熄滅。
還是不行嗎?
在她即將絕望時,郅玄終于開口︰「君可放心返回細地。」
漠夫人倏地抬起頭。
「此事我應下,但會告知公子顥,君意下如何?」郅玄繼續道。
「全由君上做主!」漠夫人心中喜悅,面上揚起笑容。
她不介意公子顥成為知情人。事實上,她從沒想過能瞞住公子顥。
只要郅玄應下,她的目的就已達成。
漠夫人達成所願,沒有在郅玄營內多做停留,拜謝之後就起身告辭。
考慮到人多口雜,馬上送人太過扎眼,兩人約定,等婚禮過後,郅玄會送信前來,漠夫人將人送往信中地點。
漠夫人離開時,營地中香味更濃,煮熟的羊肉撈出來,切成巴掌大的薄片,蘸上調料送進嘴里,好吃得能讓人吞掉舌頭。
「女公子,君上吩咐,請女公子嘗鮮。」
侍人送來一只銅鍋,鍋內是烹煮好的羊肉。另有一只食盒,盒內裝著糕點,還有搭配羊肉的醬料。
「多謝國君。」
漠夫人欣然收下,馬車回營,一路飄散香味。
不多時,郅玄派人去見趙顥,言在營內設宴,請趙顥前往一會。
听到有宴,世子瑒立即找過來,希望自己也能湊個熱鬧。
「西原國君未請兄長。」趙顥說道。
翻譯過來︰沒門!
看著趙顥遠去的背影,世子瑒迎風淚流。
兄弟絕情如此,為之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