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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劉基的心願

言官有資格敲響登聞鼓, 但他們本來就有資格直接把彈劾的奏書遞上去,尤其是在京的言官,做到這一點並不難。

劉基如此行事, 擺明了是防止有人阻攔自己入宮, 防止有人不及時傳折,可以說將矛頭直指李善長, 這已經不是在給朱標上眼藥了, 而是往他的眼楮里灌藥, 一邊賣著可憐,一邊指著淮西的鼻子說他們不安好心。

瞧瞧吧,堂堂的誠意伯,都要自己來敲登聞鼓了, 否則指不定被套了麻袋死在街頭。

轟轟烈烈的鼓聲, 是浙東與淮西第一次大型交鋒的序幕音樂。

入宮的規矩森嚴, 朱標喝完一杯濃茶,劉基還在朝房候見,等他進到文華殿後, 大庖廚的點心也上來了, 魏忠德給朱標端了一盤,給側桌上了一盤, 慢慢退下去。

「臣御史中丞劉基叩見太子。」

「起來吧。」朱標看著劉基,最先注意到他懷中的一大摞文書,「劉先生為什麼要敲登聞鼓?」

「是為了這些彈劾的奏書。」劉基站起來, 他的腿似乎不太好了,起來的速度很慢,聲音還算清朗,「事情之重要, 一日也等不得了。」

朱標昨日出宮,對浙東和淮西,就仿佛是壓在頭上的大山消失了一天,給足他們反應和爭斗的空間,急的人更急,絕望的人更絕望,耍手段的人手段更花,不耍手段的人脾氣更靜,為的就是激化矛盾,加強沖突,從劉基的話里來看,他做得很成功。

劉基心里十分清楚這些朝堂上的彎彎繞繞,但他依然得在表面與各方勢力虛與委蛇,見到了朱標,嘴上說著急,心情反而舒緩很多。

「你們都下去吧。」朱標說道。

片刻的功夫,室內的人走了個干淨,只剩下他們兩人。

「劉先生請坐。」

劉基松了一口氣,放心坐了,把手里的奏書置在桌上。

「丞相病了。」

空曠的大殿內,二人相對無言,空氣中似乎有什麼厚重的東西一點一點沉澱下去,輕巧地落在地板上,悶悶的像是腐朽過的木頭屑。

最終,朱標率先開口,說了一句和當前完全不沾邊的話。

「臣听說了。」劉基答道,「據說病得很重,太醫請了幾輪,藥喝了幾壇子,都不見效。」

「父皇離京之前,要我監國,請劉先生和丞相一起多加輔佐,事不隨人願,丞相病倒了,你更要多注意身體才對。」

劉基低頭稱是,心里一陣酸澀,太子這番話是在敲打自己,讓自己懂得分寸,別把李善長給逼得太急,里面關心的意思,終究不是很多。

他忽然有點醒悟,他感嘆自己確實老了。從前有修為撐著,有意氣支著,身體與精神都沒什麼創傷,可一旦變回凡人,才知道病痛的可怕,心氣萎靡的害處,要知道,他和宋濂的年紀相差無幾,是快要到六十的人了。

當年親自把這亦師亦友的關系斬斷,過去不曾後悔,哪里能想到今天的自己已經軟弱呢?

「李彬的事。」朱標見他不說話,又主動開口,「我知道了。楊憲打算怎麼辦?」

「此事臣想要自己來辦。」劉基回神道,「臣這次來,另有一事要奏。」

「你想要自己辦?」朱標忽略了後半句,「那楊憲呢?你要是辦了,讓他……」

話說到一半,朱標停住,他明白了什麼,面對昔日深不可測的「師父」,早就融入骨髓里的神通刻意運轉,瞳孔中帶上些許金光觀察起劉基的經脈。

「臣想著,等陛下回京以後,就上書致仕回鄉。」劉基出聲了,「多虧了殿下替臣求來的恩典,青田的百姓們

替臣立了碑,臣現在回去,也算得上衣錦還鄉,不負眾望。」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朱標理解了他的想法,有心說點什麼,想到老朱同志肅清功臣的手段和計劃,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劉基這樣走了,未必不是好事。

「我會向父皇稟報。」朱標道,「還有誰知道你的打算?」

「楊憲知道。」

「你鐵了心要他接替你嗎?」明明這個人選是朱標與朱元璋一起敲定的,這時候他心里反而不太高興,「楊憲不如你遠矣。」

「殿下說笑了。」劉基道,「這時候要的正是楊憲。」

「另一件事呢?」朱標問。

「應天周邊已經很久沒有下雨了,臣想著,應該做一場求雨的法事。」

這對封建王朝來說是很正常的事,農業大于一切,與天地緊密聯系,國家層面的求雨,並不比民間自發的求雨多出什麼荒謬和不妥。

「準了。」朱標道,「你有何人舉薦?」

話鋒一轉,朱標繼續道︰「求雨能不能來雨是不必說的,讓鎮妖司的人和妖怪們一起布雨吧,做場秀給百姓們看。」

「臣舉薦自己。」

「什麼?」朱標皺眉道,「如今你已沒有法力,舉薦自己做什麼。」

「這是臣能做的最後一件事了。」劉基直直望向朱標,不再避諱,凝視著他的眼楮,語調低沉,似有千言萬語藏在這句話中,「而且臣希望殿下不要安排其他人去布雨,就讓臣失敗給天下看。」

「……」

劉基自廢修為入朝為了官,「劉伯溫」的名聲依然大得很。民間一統天下劉伯溫的故事從沒有斷過,不管是有心人推波助瀾,還是無知的百姓們盲目崇拜,他對君權神授的威脅一直要比淮西,比李善長多了不知道幾倍。

人們並不相信規律,只相信自己親眼看到的事情。哪怕劉基已經放棄了作為修士的壽命和法力,乖乖上朝做事,他們依然將鎮妖司的建立,戰爭的勝利,建國的平穩通通歸結在劉基的付出上。

通過這次求雨,劉基想做的就是打破在自己身上的信仰,主動減少威望。

既為朱元璋,也為楊憲,讓出一條寬闊明亮的大路。

「父皇知道嗎?」朱標深吸了一口氣問道。

「聖上還不知道。」劉基道,「臣以為這正是太子殿下監國的意。」

好,他又在路上為朱標讓了一個位置。

朱標知道劉基的選擇對自己,對朱元璋,對大局都是百利無一害的好事。站在太子的位置上,是憑空撿了一個天大的便宜,沒有拒絕的理由。

但是……

但是人若是能沒有感情,世上的一切豈不是全都可以得到完美?正因為會被誘惑、會被感動、會被激怒,才會有那麼多事發生,每一次的故事才會因人而不同。

「你先把這些奏書留下。」朱標慢慢道,「回去等結果。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劉基一臉的輕松,甚至在嘴角帶著淡笑︰「那臣就退下了。」

「魏忠德。」朱標喊了一聲,「送劉大人出宮。」

魏忠德跨了門檻進來,彎著腰道一聲是,主動去攙扶劉基的手臂,一高一低兩個影子在朱標的視野里消失。

因為沒叫別人進來,殿內仍然沒有服侍的宮人,朱標從桌後站起來,起身走到劉基坐的那張椅子旁邊,把奏疏拿起來,放到自己桌上,倒了一杯茶水,一飲而盡,在室內踱步。

每當他以為自己足夠成熟時,總會有一件事,或者是一個人跳出來,告訴他,你做的還不夠,

你想的還不多,把事實擺到他面前,逼著他再一次進步。

朝廷上波譎雲詭的變化總是那麼沒有道理,一樁樁一件件,挑戰著朱標的神經,要他狠一點,再狠一點。

同室操戈,兄弟鬩牆。

當你願意對自己的朋友下狠手,就遲早會有對上老師的那一天,遲早會有對上親人的那一天,為了利益,為了大局,什麼都是……

朱標停止了聯想。

門外有人的腳步聲。

「誰?」

「回殿下,奴婢來送今日的折子。」

「進來吧。」

進來的人是王寶忠,他放下東西後,還停留下原地,低聲道︰「殿下,要不要傳膳?」

「不用了。」朱標搖搖頭,他實在沒有胃口。

「那奴婢吩咐他們中午做些開胃的東西呈上來。」王寶忠小心翼翼道,「奴婢還听說,殿下昨晚沒有休息,奴婢去給殿下將床鋪好吧。」

「嗯。」朱標本想拒絕,轉念一想下午說不準會休息片刻,抬手道,「出去吧,沒事就不要再打擾我了。」

「是。」

王寶忠出去後,室內再次只剩下朱標。他看著好高的那一摞奏疏,決定先換換心情,就像做累了數學看看英語那樣,暫時忘記彈劾的奏疏,處理民生水利。

遺憾的是,瑣碎的雜事,即使是丞相病了,中書省也可以解決,呈上來的都是大事,如今的大明,除了北邊的軍務,還能有什麼大事呢?

看來看去,朱標依舊是滿眼的浙東淮西。

新送來的奏疏上,淮西那邊找出來御史們的各種爛賬,有的娶了好幾房姨太,有的貪污了銀兩,有的背地里侵吞田地,不用查也知道有多少是真的。

清流濁流,其實都一樣污穢,真要計較起來,沒一個能留住那身皮。

他還沒有問罪李彬,李彬就自己上了一個請罪折子,說是近日發現老家那邊有個堂兄,借著自己的名頭肆意妄為,收受賄賂,一經發現,已將其處置了,正在送往應天的路上,不日就到,且一定會依大明律處理,以謝天下。

除此以外,李彬還檢舉了許多官員,稱這些人私自給自己行賄,府里的人雖沒有收,但不知有沒有別的人會誤會,這樣做終歸是自己管教不嚴,有失察之罪,請殿下責罰。

朱標看出他想要甩黑鍋,字里行間透露出一種要死大家一起死的猖狂,至于悔過的心思,則沒有半點。

「……來人。」朱標翻出了楊憲上的奏本,「送去三法司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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