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第152章 大典前夕

兩碗插筷不倒的白粥,一疊咸菜。

這是老朱小朱的晚餐。

「舒服。」朱元璋率先吃完,單手將碗擱回桌子,慢慢放松下來靠在椅背上,「粥就得配咸菜吃,配別的都是糟蹋糧食。」

沒人應答。

朱標忙著扒飯,從朱元璋的視角看過去,兒子的整張臉都被碗底擋住。

「咱看你是餓了才急著催咱回來的。」

筷子伸出去,帶回來一撮咸辣筍菜,朱標含糊敷衍道︰「爹,你真聰明,這也能看得出來。」

「那當然,你以為你爹是誰。」朱元璋帶著淡淡的得意說道,「不過今天那龍椅好是好,有點硬了,坐上去時間一久疼,你說是吧,標兒。」

「嗯。」朱標點點頭,「回頭安排繡娘做個新的軟墊換上去吧。」

「說什麼呢?」馬秀英走進來問。

「娘,你的粥真好喝。」朱標回頭道,「我在和爹說紫禁城的事情,再過小半個月,我們就能住進去了。」

「哦?那里怎麼樣?」

馬秀英有一個小癖好,說是癖好,更像是興趣。她很喜歡收拾屋子,排列擺件,每隔一段時間,朱標就會發現瓶子罐子毯子的位置變了,馬秀英說這樣住起來有新鮮感,紫禁城的宮室寬廣,她的興趣想來更容易滿足。

「挺好的,既漂亮又寬敞。」朱標沒有用什麼高雅的形容詞,非常樸實地介紹情況,「等搬進去以後,我找些花中過來,空地有很多,您想中什麼中什麼。」

「嗯。」馬秀英微微點頭,看向朱元璋,猶豫了一會兒才道,「重八,你和我說說看,當皇後該要注意什麼?」

「這……」朱元璋撓了撓頭,「咱沒當過皇後,也不太清楚,要不妹子你多看點書?書上有沒有講什麼道理?」

「書有什麼用。」馬秀英白了他一眼,「那麼些書,我已經都讀過了,無非是賢明仁慈,可是人心難測,哪里是寬容就能管束的?」

「說來說去,左右逃不過例錢和賞罰,妹子你大膽去干就是了。」朱元璋道,「搞錯了什麼,咱們再補,慢慢的就懂了。」

朱標道︰「我建議招一些像李鯉那樣有本領的宮女進來,如果精通算學,又聰明伶俐,可以幫娘省掉很大一部分時間。」

「招人的事是黃禧在做。」朱元璋立刻拍板道,「咱讓他過來听你吩咐,這幾天就不跟著咱了。」

「這才是正論。」馬秀英稍微放下心來,「地方大了,需要的人確實要多,太監正好也再招一批。標兒,你的人夠用嗎?需不需要侍女?」

朱標添了三回飯後終于吃飽了︰「夠用,不夠用再讓魏忠德去選,不勞娘操心,平時我也沒有什麼事要人服侍。」

知道他的習慣,馬秀英沒有堅持,彎腰從抽屜里拿出賬本和算盤來,挑亮燭芯,皺著眉開始計算。

「……」朱元璋下意識放緩了呼吸,對著門的方向朱標撇了撇嘴,朱標會意,父子倆頓時一起端著碗站起來,一前一後悄悄到了院中。

黃禧和魏忠德守在外面,貼得很近不知在說些什麼,時不時比劃幾個手勢,見狀趕緊小跑過去,接過他們手里的空碗和吃到一半的咸菜。

「不許扔,咱明天接著吃。」朱元璋吩咐道。

黃禧立刻低頭︰「奴婢知道。」

「把這些送到廚房去,今晚別再來找我。」朱標對魏忠德道,「這幾天你該做什麼做什麼,多去內官監看看,盯著點春和殿的東西,置辦點耐用的桌椅屏風,好不好看還在其次。」

「是,奴婢明白了。」

朱標一扭頭,朱元璋已經走到了一棵松樹下,背著手面朝他,見他看過來,招手示意。

「咱睡不著,你有沒有事,沒事咱和你聊聊天。」

「當然沒事,聊多久都可以。」朱標道,「不過爹你還是需要早睡,日日那麼操勞,怎麼會睡不著呢?有沒有叫大夫來看過?」

「再說吧,人老了覺少,即使睡得再晚,天一亮便醒了。」朱元璋轉過身去,朱標跟在他身後,黃禧在側邊打著燈籠,王府的石子小路上,此時除了他們三個再無別人。

宮人們在大路上走動的身形模模糊糊像是許多影子,于樹葉與亭台的縫隙里一閃而過,與他們隔著帳帷一般,那麼的恍惚,仿佛是兩個世界。

周圍很安靜,只有蟲子在叫。

宮燈里的燭火輕輕搖晃,光影在地上明明暗暗地跳躍。

大明屬火德,龍袍多為紅色,朱標望著朱元璋的背影,他好像一團將要燃徹天地的烈焰,除了少數在乎的親人,沒有誰可以逃過這場焚燒。

「咱一直把文武的冊封大典拖著沒辦,是想在紫禁城里讓他們長長見識。」朱元璋突然說話了,打破靜謐深沉的氛圍,慢聲道,「咱是想著,封八個公,二十八個侯,還有兩個伯,標兒,你猜猜都有誰?」

朱標想了一會兒︰「文臣封公,想必只有李善長一個。」

「對,不愧是咱的標兒。」

「其余諸公應該是武將。」朱標道,「徐叔叔是肯定的,剩下的……約莫是常遇春、李文忠、鄧愈、馮勝幾位將領吧。」

「猜得很好!」朱元璋滿意道,「剛剛建國,封這些人也就夠了,北元在塞北還有勢力,等他們打贏了,有功的人再接著去封,這樣才能在驢嘴前面掛上胡蘿卜。」

「不知道兩位伯是誰?」

「汪廣洋和劉基。」

果然如此,這一天終于還是要來的。

說不出心里是什麼感覺,朱標沉默下來,很多要說的話堵在嘴里,卻連一聲嘆息也無法發出,七上八下亂成一團,抓不住話題的開頭。

千來,特殊的例子只朱標一個,除了他的鎮妖司,任何地方都容不下為朝廷做事的修士。

劉基從前只是掛名的軍師,從未真正進入朱元璋的利益集團,所以才能以秘法保留自己的法力,而帝王的封賞一旦下達,再神奇的法術也瞞不住天道,他一身的修為頃刻間便會化為烏有,干干淨淨,從前中中如同幻夢。

「……心疼了?」

朱元璋听不到朱標的回答,輕聲問了一句。

黃禧的頭自從他們談起封位時就已經快要垂到地上去,如今听到這樣的父子對話,更是屏住了呼吸,恨不得裝作一個死人。

「這是劉先生的選擇,兒臣沒有理由心疼。」朱標嘆了口氣,「想要完成抱負,做壁上觀從來是不行的,他是時候從天上走下來了。」

「父皇自淮西起家,跟隨立功的將軍們多數都是淮西人,就連李善長也不例外,這樣龐大的集團,除了浙東文人,還有誰能去抗衡?」

「外面起了流言,三分天下諸葛亮,一統江山劉伯溫。這話雖是淮西勛貴們為了捧殺傳出去的,但劉伯溫早已攪進渾水里了。」

朱標繼續道︰「他是浙東文人的表率,要想平衡朝局,必須也只能站出來做那只領頭羊。」

「標兒。」朱元璋停下了,他轉身回來,拉著朱標的手讓他站到自己身邊。

黃禧如負重釋,迅速挪步到後面提著燈,盡量減輕腳步的聲響。

「咱一直沒有和你說咱的心里話。」朱元璋道,「但你知道,那是因為咱相信你,你從小就懂事,不用爹和娘多操心,爹相信你什麼都能想明白。」

「你和劉伯溫走得近,咱沒說什麼,他確實能教你許多爹不懂的知識。你和韓林兒交朋友,咱也沒說什麼,咱知道你心軟,見不得可憐人。你和朱文正不對付,咱更是無話可說,因為那是他自己不知分寸,好言難勸該死的鬼。」

「這里頭呢,有的是你錯了,有的是別人錯了,還有的誰也不能怨,怨誰也沒有用。」他繼續道,「咱知道你去看了小明王,拱衛司的人和咱說了,從鳳陽回來的後半截路上,他們沒見到世子下車。」

朱標眼前浮現出去年冬天的寒水與蘆葦,他打斷了朱元璋的話︰「爹,你是在安慰我嗎?」

「差,差不多。」朱元璋被問了個措手不及,過後卻是有點扭捏的大方認下,「你是咱的嫡長子,你一出生,咱的整顆心就分了你一半,還有一半在你娘那里掛著,你叫咱怎麼能不關心你?」

朱標笑了︰「我沒有父皇那麼吝嗇,不過我雖分了一些出去,現在也已經收回來了。」

朱元璋的眼神在夜色中柔和下來,黃禧的燈照不到他這里,在茫茫黑暗中,執掌江山的帝王仗著無人發現,終于展露常人的感情。

「其實那個時候兒子差點沒有忍住,幾乎只差一點點,也許我就會讓父皇失望了。」朱標道,「但是小明王在臨死的時候,曾說了一句話,讓我改變了想法。」

「他說什麼了?」朱元璋好奇道。

「他說自己要是有重來的機會,一定會殺了父皇,讓我也嘗嘗沒有父親做靠山的滋味。」

「人之常情罷了。」朱元璋見怪不怪,「聖賢書上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實在是天真、幼稚,書生之見耳。」

「我也這麼想。」朱標看著地上一長一短的影子,「如果救了韓林兒,我怎麼能保證他會永遠安分呢?」

「標兒。」朱元璋道,「你記住,無論發生什麼事,咱和你都不能出錯。這句話的意思,不僅是說咱們兩個要步步思量,也是說天下無不是的君父,誰也不能讓咱們低頭。咱們一低頭,世道就亂了。」

「是,兒臣記住了。」

「當皇帝要會用人。」朱元璋道,「人用對了,事情便迎刃而解。朝廷里不會有真正的忠臣,也不會有真正的清官,貪不貪,忠不忠,他們自己說了不算,咱有時候說了也不算。你只要往他們脖子上牽根繩,驅使他們去動,去爭,看清楚局勢,時機到了,把繩子收緊,勒死還是勒暈,天子說了算數。」

「咱和劉基談過,他要御史中丞的位置,咱給了。他沒有要爵位,咱給他一個伯,仁至義盡,當作補償吧。以後怎麼樣,誰也說不準了……」老朱伸手模了模小朱的頭頂,「你和他亦師亦友一場,有什麼要求,現在和咱提一提,以後可不準了,淮西與浙東斗起來,太子萬萬不能站隊。」

天上的星很遠,書房的燈被太監們點起來,拉扯開陰影。

「再給個恩典吧。」朱標道,「劉伯溫的老家是青田縣,兒臣請父皇下旨,青田縣永不加賦。」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