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碧綠玉石質地的印璽粘了紅色的印泥, 輕輕蓋在雪白的宣紙上。
黑色竹藤布面繡山川之景的屏風後面,一人坐在椅上寫著什麼,一人侍立旁側, 恭敬地看著。
寬大的屋中靠牆放著幾排書架, 高高低低錯落有致, 上面堆滿了古籍和木匣子。正中的桌上橫放著一張古琴, 古琴旁邊是一套泛著柔和光澤的棗青瓷茶具,正中間的黃銅香爐里, 縷縷青煙緩緩飄出,在室內縈繞。
整個房間的布局精致而充滿古意, 但從家具擺設上能夠看出, 這地方並不用于居住, 倒像是有些特別的辦公衙門。
過了片刻,椅上坐著的人把筆放下, 側頭開口道︰「王爺打算在年關前拿下平江,這件事你听說了嗎?」
這聲音正是屬于朱標的。
「臣略有耳聞。」長孫萬貫模不準他的意思,小心揣摩著回答了一句不會出錯的話。
「鎮妖司改制也有一年多了, 你做的很不錯。」
「都是殿下的安排好。」長孫萬貫立刻拍了個馬屁,「那些主意臣是萬萬想不到的。」
朱標忽略他的廢話, 繼續道︰「我計劃派一隊鳥雀跟著部隊去平江協助作戰,用于觀察路線,傳遞軍情, 你親自挑妖選, 和它們講明白了,定好契約。這是鎮妖司第一次與兵部合作,能力倒還是次之,最要緊的是听話。」
長孫萬貫一愣, 張嘴要說什麼,一句話沒出來,又把嘴抿住,回來好幾次,像是含了個釘子。
「有話就快點講。」
「殿下,臣與兵部的堂官不熟,且是兩套體系,這,這其中恐怕會另有困難,耽誤不少時間吶。」
「我會給你手諭令牌。」朱標一眼就看穿他的小心思,「左相那邊也已經打過招呼了。」
「哎!」長孫萬貫笑道,「那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殿下讓臣做什麼,臣就做什麼。」
「你耍什麼滑頭我不管,要把它放在心上,鎮妖司的雜事多給手底下人分,做不好這一件,我不來罰你,是王爺來罰你。」
「……臣明白了。」
朱元璋要比朱標狠太多了,抬出這個名字,似乎連空氣都沉重幾分。
「行了,去吧。選好隊伍後寫個奏折交上來。」朱標把自己蓋好章的文書遞給他。
長孫萬貫低頭接過文書,慢慢向後退了幾步,轉身出門。
隨著門開的輕風,幾片嫣紅的花瓣掃入屋內。
鎮妖司的桃樹妖,秋日也在開花,繁盛濃密的花朵遮天蔽日般擋住頭頂海藍色的,無雲的蒼穹,幾束金綢般的陽光自縫隙中穿過,落在廊中,照明朱紅的漆柱。
院中建築畫棟飛雲,珠簾卷雨,層疊的燈籠和長輻刻印絲綢懸掛在屋檐角上,圃中草木芬芳,奇異不凡,宛如神仙境地。
幾番整頓重建後,鎮妖司原先的地牢已徹底轉到城外,大型倉庫與報備案屋,搬去了城東,留在這里的,是處理全境範圍事務的綜合衙門,總結每日下發各省的重要文書律令。
來往的都是修為高深的道長與大師。
朱標又呆了一會兒,批閱一些只有自己有資格處置的文件後,看著天色不早,才起身離開。
一進府中,原來魏忠德早已等著他,行了禮便道︰「主子,王爺有事讓奴婢轉達給您。」
「什麼事?」
「王爺說讓您回去替他祭祖。」
「祭祖?」朱標有點驚訝道,「去鳳陽祭祖?」
「是,順便著,還要沿路考察民情,祭拜天地。」
「王爺人呢?」
「王爺午後便出城了,說是今晚就住在軍營,明早出征。」
「真夠突然的。」朱標腳下換了個方向,朝馬秀英的院子走,剛走了幾步,又停下改去自己的書房,問道,「王妃有說什麼時候讓我出發嗎?」
無論朱標怎麼換方向,魏忠德都沒有撞到他身上,不偏不倚在身後跟著,聞言道︰「回主子,王妃沒說。」
「那就安排在十幾天後吧。」
「是,奴婢明日就吩咐人準備行李。」
時如流水,轉瞬即逝,朱標前去祭祖,又是作為世子出行,很是大操大辦了一番,各部官員,只要在應天的,都出來送行。
馬秀英穿著華麗的禮服,在城門口不厭其煩地交待他該注意什麼,該小心什麼,卡著時間的點將朱標送走。
隨性的人員有大夫,堂官和許多小吏,兵馬更是派了足足一千多,物品拉了好幾車,糧食、金銀、牛羊數不勝數。
還鄉豈能錦衣夜行?
對于朱家來說,這不僅是心理上的必要安慰,更是政治上的重大表達,確認鳳陽的地位,重建原先的墳墓,影響上無疑是不亞于登基典禮的。
古代就講究一個孝,不信佛,不信道,那都沒有關系,不信祖宗可是很大的毛病。
世子的身份高貴,地位尊崇,朱標不能輕易行動,硬生生在馬車里呆了兩個多月。
這兩個多月來,他們不只是在趕路,還要于沿線的城鎮殺牛宰羊,設壇祭拜,不時吃幾頓飯宴,接見各級官員、長壽老人和商人大儒,耽擱來耽擱去,到鳳陽時竟已是十一月。
藍玉跟著常遇春,沐英跟著老朱同志,都去打仗了,魏忠德留在應天隨黃禧進修深奧的高級服務學。
橘非奔波著四處抓小妖怪,押到各地鎮妖處去賺賞錢,它賺的錢都存在小金庫里,小金庫又被馬秀英收著,花也花不出去,用也沒處用,不知哪里來的動力。
總而言之,這次出門,朱標身邊只跟著六出白。
還有一只破碗。
邊邊角角上具有磕踫,表面不甚光滑的破碗。
這只碗本來是黑陶的,後來吞吐人氣成了白色,材質也接近瓷器。
但還是很破。
這麼久以來它只偶爾動一動,就像是孕婦懷中的胎兒,賞臉給老父親朱標一點驚喜,便又沉寂下去,在母親龍脈那里汲取氣運。
朱標被這碗煩得不行,看見它就來氣,念書背經不知在它面前做了多少回,傻子也該開竅被點化了,它就是不行。
這次來鳳陽老家,亦是破碗的老家,它就是從這里跟著朱元璋一起化緣的,希望能遇到什麼機遇使其化妖。
馬車外表華貴,內部寬敞,放了一張小榻,一張小桌,還有許多的折疊支架等物,用鐵釘固定住,再顛簸也不會晃動。
甚至于桌上的盤子杯子,也用了特殊技巧,拿起來容易,放下則穩定。
朱標一個人坐在里面,空出不小的地方,六出白此時在他身側躺著。
「再等等,就快到了。」朱標模模它的頭,「不如你下去跟著車隊跑吧。」
細犬的奔跑速度極快,六出白是細犬中的佼佼者,跑起來更是簡直猶如閃電,肉眼根本看不見影子,只能在嘴里吃些灰塵。現代人中許多鏟屎官就是開車遛狗的,朱標雖沒有汽車,倒也騎馬遛過六出白。
六出白搖了搖頭,萎靡不振地趴在墊子上,翻身露出肚皮。
朱標看了它一會兒,突然抬手掀開簾子,問道︰「還有多久能到鳳陽?」
一直緊緊跟在馬車旁邊的年輕將領立刻道︰「回殿下,至少還要三個時辰。」
「嗯。」朱標道,「你不要告訴別人,我要先去鳳陽看看,給我牽匹馬來。」
「這,殿下三思。」將領惶恐道,「您要是有什麼閃失,臣萬死也……」
「不會有事的。」朱標道,「我會帶上紅色的信號彈,什麼時候你在天上見到,什麼再來找我。」
「臣還是派遣幾個兵卒隨您一同前去吧。」將領不死心,繼續勸道,「讓他們偽裝成下人,殿下有什麼吩咐也好支使他們,省得勞累。」
「牽匹馬來。」
「……是。」
龐大的車隊停了下來,眾人只當前面的路況有些問題,或是殿下要下來透透風,便都趁機松松胳膊腿兒,抽空聊幾句天,啃點干糧吃,找點水喝。
不過一刻鐘,長隊又開始前行,大家該干什麼干什麼,誰也沒有注意到朱標騎著馬,身側跟著六出白,悄悄奔入側面的荒野中。
沒有人跟著,不需要注意後面負重的貨車是否掉隊,六出白這才開心起來,在山林的小路中狂奔,替身後的朱標開道。
兩側風聲呼嘯,嗅到的是草木的香氣,看見的是四野的山色,哪怕朱標並不因長途旅行而感到煩悶,此時也覺得舒適很多。
一個多時辰後。
四蹄踏過落葉,朱標向後扯緊韁繩,駿馬嘶鳴一聲,頭向右側一歪,立在泥濘的土路上。
六出白跑出去一段路,見主人沒有跟上,搖著尾巴折返回來。
「你看這棵柿子樹。」朱標指著遠處,「臨行前我娘對我百般交代,找到了這棵柿樹,也就找到了我爹出生的村子。」
「汪?」
「據說我爹當年因為饑荒快要餓死的時候,就是因為吃了這里的柿子才活下來。他打算在登基以後,封它為凌霜候。」
朱標向下看了一眼六出白︰「我告訴你這些,是為了讓你對這棵樹尊敬一點,它是未來的侯爺,最起碼你不能在樹干上撒尿。」
柿樹的葉子已經落完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棕色枝干,不過上面仍掛有許多飽滿紅潤的柿子,顆顆泛著晶瑩光澤,墜在枝頭,沉甸甸的,像是橘色的圓形燈泡。
朱標將馬牽到樹林里拴住,從它身上掛著的包裹里取出一套滿是破洞的麻布衣服換上,捧起一把土,模在自己臉上,而後又用法術從空中抓出一個水球,澆在六出白身上,按住它在地上磨蹭了好幾下,直到雪白的毛發變成土灰色才停下。
六出白疑惑又委屈地叫了幾聲。
「听好了,從現在開始,你不是六出白,你的名字是……大壯,懂了嗎。」朱標從狗子的眼里看出驚恐,不顧它的反應接著道,「我也不叫朱標,我是林示,家里是……嗯,賣大餅的,還算有點錢,我和爹娘走散了,與你相依為命。」
既然是回來為家鄉的百姓干實事的,不微服私訪簡直說不過去,至于後續身份暴露後會不會有失體統的問題,朱標認為這種小事是無所謂的,畢竟老朱同志在稱帝後也曾坦然的宣稱過朕本淮右布衣。
向前看了看,朱標抬步朝柿子樹走去。
盧近愛離開自己的茅屋,走向村頭的柿子樹。
道路兩旁是翻過的土地,呈現出單調的黃色,三五戶人家的房子立在那里,有炊煙筆直上升,籬笆里犬吠的聲音隱隱約約地響起來,伴隨著男人女人聊天的動靜,和諧而略有枯燥。
鳳陽村很貧窮,盧近愛也很貧窮,但他的貧窮,並不是自身原因造成。
盧近愛有一張瘦削的臉,五官端正而並不出彩,下顎處的線條硬朗,脊背永遠挺得筆直,一看就是一個古板的、嚴肅的、不知變通的剛硬男人。
盧家是世代讀書的人家,祖上出過幾個小官,最高干到縣令,更多時候都是窮秀才,與起伏的家境相反,盧家的家教非常穩定優秀,奉行君子之風,他們家的人,無論提誰出去,都能令古今賢人撫掌而笑。
到了這一代,盧近愛的父親早年生了一場大病,家中幾畝薄田全賣了出去用作買藥,還欠下不少外債,病沒有治好,人也死了。
盧近愛的母親沒有再嫁,一個人在亂世中拉扯著兒子生活,靠縫補和替地主耕種養活兩人,躲過了戰爭,躲過了饑荒,沒有躲過日漸衰老的殘破身體,最終還是逝去了。
但她確確實實養成了一個好兒子。
她的兒子極有骨氣,極為孝順。他不顧及自己的死活,用家中最後的錢財為老母買了一口薄棺。
所以如今淪落到了沒有飯吃的地步。
這棵柿樹是他不久前發現的,說來也奇怪,樹上那麼多紅彤彤的甜柿子,村里的其他人仿佛都看不見似的,哪怕是被他剛摘下來的,別人也看不到半個,愣說他手中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事出有妖,盧近愛本該小心一點,但他家中實在不剩半粒米,在不願意欠人情的情況下,沒有別的選擇。
故而他穿上一身灰色的麻衣,腳踩草鞋,背好一個斗笠,用一根磨光的木棍梳起頭發,拿起一根頂端開叉的長竹竿便出發了。
他在樹下站定後,伸出長竿,用頂端的縫隙嵌入掛有柿子的細枝,輕微一扭,帶下幾個紅柿。
采夠一頓所食後,盧近愛停了下來,對柿樹拱手道︰「多謝兄台,我這就挑一擔水來給你澆上,往後幾日恐怕還要叨擾。」
風吹草動,樹梢似乎晃了晃。
用衣擺包住柿子,他剛一扭頭,就看到大路上迎面走來一人一狗。
人是個少年,狗的模樣怪里怪氣,似乎是瘦得過分了,一身毛發糾結纏繞,掛著泥漿和雜草。
這是哪里來的?怎麼要飯要到鳳陽村來了。
等著朱標走近,盧近愛往他手中的破碗里放入一個柿子。
作者有話要說︰ 鳳陽這個名字其實是朱元璋登基後賜名的,大家當成本來就有吧。
也算是歷史小常識?
鳳凰山之陽,鳳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