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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事發(三)

晚風帶著暖橘色的光從天邊吹下來, 刮進王府的院牆,路邊的青草搖晃片刻後,被四只帶著肉墊的爪子踩過去。

朱靜鏡穿過小路,帶著一種很愉悅的情緒, 把手里的球拋向遠處。

最近的天氣明顯涼快下來不少, 預示著秋天即將到來。

「小白, 把球撿回來。」

這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 隨著時間的流逝, 長大的朱靜鏡終于學會了正確的玩耍方法,不再自己跑著去和狗搶球。

球砸在一個男人的腿上, 六出白撲空了,它先是用攻擊的姿態壓低身體面對著陌生人,而後意識到什麼, 對他搖了搖尾巴。

徐達勉強笑了笑,揉了揉六出白的頭,急匆匆地走了,甚至沒注意到不遠處正跑來的朱靜鏡。

「那是誰?」朱靜鏡問道, 「是來找大哥的嗎,還是來找爹的?」

六出白抬起一條腿,指向徐達離開的方向, 那里再走遠些正是朱元璋的院子。

「原來是來找爹的啊, 他看起來好急。」

朱靜鏡彎腰把球撿起來, 用手搭在額頭上, 望著夕陽道︰「有時候我很想長大, 覺得長大了就能做自己喜歡的事, 但大人的煩惱好像總是很多, 喜歡的人非要討厭, 不喜歡的人卻要捧在手心里,今天和朋友斗,明天和親人斗……」

六出白猛地回頭,藍色的瞳孔劇烈抖動著,似乎是在疑惑朱靜鏡怎麼能突然說出這麼有哲理的話來。

「你的眼神在說你瞧不起我。」朱靜鏡似乎能和六出白無障礙交流,她用力把球一扔,扔了很遠,氣道,「罰你去撿回來。」

這對狗子來說不是什麼懲罰,六出白屁顛屁顛跑過去。

砰的一聲,嘩啦脆響。

價值好幾兩銀子的茶杯被扔在牆上摔碎了,棕褐色的液體飛濺到帷幔上,浸染出不小的一塊濕跡。

朱元璋緩緩把手收回來,怒氣中幾乎是立刻添加上了肉疼,他覺得自己應該扔個便宜點的東西,但是扔都扔了,又沒辦法反悔,所以臉上的表情更加猙獰。

徐達猜不透朱元璋叫他來的用意,也不明白朱元璋的怒火從何而來,只能呆呆站著。

「你自己看看吧。」朱元璋拿出一本奏疏,甩在桌子上,像是甩了一把刀。

徐達遲疑了。

「愣著干什麼,過來拿!你還想咱給你遞過去?」

徐達一頭霧水,快步走到桌邊後,走馬觀花看了幾行字,神色大變,結結實實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頭。

「王爺,臣絕沒有謀逆之心啊!」

磕完頭,他沒有把腰直起來,仍然跪趴著,將脖子和後腦勺坦然露給朱元璋看,虔誠到好似隨時可以引咎自盡。

「……」

沒有人說話。

既沒有聲嘶力竭的求饒辯解聲,也沒有嚴厲的質問聲,氣氛沉寂下來,平靜中醞釀著一場可怕的雷雨。

一人跪在下方,一人站在上首。

轉為深紅色的光芒隨著太陽的西行,透過窗戶射進屋內,仿佛把徐達釘在了那個位置上,隨後它又籠罩住朱元璋的半張側臉,將他意味不明的審視目光揉合進自己的身體,帶著它投入陰暗角落。

「咱知道你沒有。」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朱元璋終于開口吐出一句話。

他的心思千回百轉,豈是一般人能明白的,這句話或許是個試探,或許是殺人前的獨白,甚至就算是反話也有可能。徐達還是老實跪著,連頭也沒有抬起來。

「你想不想知道這是誰寫的?」

「臣不想,密奏的制度是為了讓臣子能拋卻後顧之憂向君主進言,好檢舉奸佞,明斷是非,臣怎麼敢破了這個規矩。」

「你猜一猜。」

「臣不敢。」

「咱想叫你猜猜。」朱元璋溫和道。

這麼溫和的語氣,聲音也不大,可茶杯被摔碎時徐達沒有慌,看到奏疏內容時亦沒有慌,現在他的冷汗卻頃刻間濕透了後背的衣物。

「臣,臣真的不敢。」

「沒事兒,你就猜猜,隨便猜猜。」朱元璋突然笑了,慢慢蹲下來,席地而坐,用處在同一水平的視線,盯著徐達額頭上凝聚出的汗珠,「咱絕不會罰你什麼。」

「臣,臣……」徐達的手臂細微顫抖著,「臣以為此人肯定恨透了臣,所以才出言污蔑。」

「嗯,繼續說。」

「此人大約是想借此機會在軍中立威,提升自己的派系來打壓臣。」

「還有呢?」

「還有……王爺如果真的懷疑了臣,那我軍的部署必定會暫時被打亂,文武百官的升遷調動也會出現轉機,渾水一出,即可模魚,此人的目的便達到了。」

朱元璋沒說話。

徐達只好繼續硬著頭皮胡謅︰「所以此人一定是張士誠的奸細,聯系最近的動向,臣斗膽猜測,他是剛剛叛逃的謝再興。」

「……徐達啊,徐達。」朱元璋站了起來,冷冷道,「你把自己當傻子,也把咱當傻子嗎?」

那滴汗猛地落了下去,在徐達鼻尖下的地面上濺起水花。

「臣不敢!」他又磕了一個頭。

「你都把話說得這麼明白了,咱也說了不會怪你,你還在害怕什麼?莫非是心虛了,真的打算謀反?」

「臣絕沒有謀反的意思,王爺明鑒。」

「那麼你是打算告訴咱,你就是單純的蠢罷了?咱讓一個蠢人當了咱的丞相,和一個蠢人稱兄道弟嗎?」

質問一句比一句聲高,音浪如海般傾覆過來。

「不,臣不蠢,此人,此人……」

徐達想到了朱興隆。當年鬧饑荒的時候,他也還是小孩子,親眼看著朱興隆拉扯一大家子,費力在地里刨野菜,對抗來催收的小吏,用拉貨賺來的銅板給他的母親買並不起作用的藥草熬著喝。

半大小子吃窮老子,我和王爺放牛的那時候,王爺即便吃不飽飯,也沒什麼力氣,可是照樣淘氣調皮,他家里的那些糧食,都是他的長兄攢下的……

我也,也喊過朱興隆一聲大哥……

那是他的兒子啊,朱文正是他的兒子!

最終,徐達閉了閉眼,用很輕,卻很果斷的聲音道︰「此人是朱文正。」

朱元璋也閉上了眼楮。

他們兩個如今照樣是一站一跪,氣氛心情卻已大為不同,他們看不到彼此的臉,表情卻仿佛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只是朱元璋比徐達清醒得快多了,他把胸中被喚起的柔情和感動通通埋葬,加了幾捧土踩實,立好墓碑,將墓園的鑰匙打碎到童年的記憶中,便前所未有地清醒了。

這一清醒,以往被他刻意忽略的一樁樁、一件件事全都翻涌進上心頭,不管是戰事上的,還是私人上的問題,嶄新的與昨天剛發生沒什麼兩樣,清晰透明。愛之恨其生,恨之欲其死,朱元璋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竟然會縱容朱文正那麼久。

再睜眼時他的眼里只余下殺氣。

「徐達,你回去做準備吧。」

「是。」徐達站起來,默默後退幾步。

在他要關上門的一瞬間,朱元璋制止了他,說道︰「把門這麼開著吧。」

徐達的背影消失後,朱元璋把桌後的椅子搬到了桌前,在徐達跪過的地方坐下,凝望著天邊的紅色夕陽,它正落入遠山後面,一如人的生命走向遲暮,在這時萬物都是悲憫的,人的心里也會有說不盡的悲傷。

不同的是,太陽第二天會升起來,人卻永遠永遠不能被挽留。

正如朱元璋的大哥和父母,他留不下,過了這麼多年,他已不是當初那個窮苦的孩子,一聲令下,無數的人會願意為他送命,可是,大哥的孩子,他照樣留不下。

「主子,徐大人走了,是剛走的。」

「我知道了。」朱標咽下嘴里的菜,用余光瞥了一眼晚霞。

「今天的太陽真是紅啊,和花似的。」魏忠德笑道,「在奴婢的老家,人們都說這是吉兆,第二天會有好運氣。」

他拿起湯勺,舀了一碗粥,恭敬放在朱標右手邊。

「……」朱標顯然沒有什麼胃口,沒去動它,過了一會兒才道,「不聰明的人總是要為難別人。」

魏忠德微微躬身,當好傾听者的角色。

「沒有能力,空有野心也就算了,要殺他的人是不會為難的,殺一個人呢,從來是那麼的簡單,一刀捅進去,血流出來,斷了氣便結束了。」

「為難的是親人。」

朱標從知道徐達被叫回來的消息後,就明白了朱文正的打算。

他走的是一步死棋。

是的,朱興隆是朱元璋的大哥,他養育朱元璋,幫扶朱元璋,在他最困難的日子里以最令他絕望的姿態死去,賺足了眼淚,佔滿了回憶。

朱文正是朱興隆的孩子,可也只是朱興隆的孩子,真正對朱元璋重要的那個人已經死了。

徐達陪伴著朱元璋一起長大,他們是兄弟,是朋友,他在朱元璋心里的份量同樣不低。

更為關鍵的是,朱元璋了解徐達的為人,更了解軍中的情況,他知道徐達不會背叛自己,也沒有理由背叛自己。

這次老朱同志傳喚徐達,其實是敲山震虎,做做樣子,為的是替徐達正人心,穩名譽,這是明面上的。暗地里,他說不定是想听听徐達對朱文正的意見,給自己一個思考的機會。

朱標這麼猜測著。

「……你去找李飲冰,他知道該怎麼做。」

「主子,您真要現在找他嗎?」魏忠德居然猶豫了,不僅猶豫,還出聲反問了、質疑了朱標的決定,「現在找李大人,是不是太傷王爺的心了?」

他利索地跪了下去,解釋道︰「奴婢不是吃里扒外,是擔心您啊,王爺現在正在氣頭上,肯定不知道拿大都督怎麼辦,您這時候推了一把,王爺若是後悔了,說不定會怪您的,您以後怎麼……到底是叔佷,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吶。」

朱標沒有因他自作主張說的話而生氣,反而用一種非常平淡的語氣道︰「我就是要逼他一把,逼我爹動手,讓他看看我的膽氣。」

「讓他看看,我做起事來,是連他的情緒,他的地位也可以算計的。」

「你去,叫李飲冰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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