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標從屋頂上輕輕跳了下來, 落在地面,沒發出半點動靜。
他就落在烏品旁邊。烏品送他們上岸後沒有離開,恢復成原來的大小跟上來了。
朱標向它招招手, 一起到雜草叢生的地方去等著。
「公子, 你不繼續盯著?」烏品問, 「雖然這事情是挺感妖的, 但是該警惕還是得警惕,一點都不能松懈。」
「鄒先生已經在往外走了。」朱標頓了頓, 說道,「何況站在這里我也能看見。」
烏品點點頭︰「這位太子生不逢時。」
「他身上的龍氣已經不多了。鐘山那邊的氣也在壓著他呢,持續消磨下去, 最終不會剩下什麼。」
活到現在,烏品的年齡在妖怪里雖然不算什麼,可是不管對于人而言, 還是按修士算, 都已經是長者中的長者。
它見過的悲劇比朱標吃過的鹽還多。彎月沒能勾住它的心。
所以它只是感嘆一句, 就立馬說起別的事情來︰「我听說朱元帥很快就要自立為王了。」
「嗯。」朱標回答道, 「是吳王。」
烏品真心誠意道︰「被叫做吳王的時間不會太久的!」
這意思是朱元璋離稱帝的日子不遠了。
它繼續道︰「我們家殿下听我們說公子的故事已經很久了, 礙于一些原因不能出現,可是他對相見這件事的熱情並不低,還望公子體諒。」
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殿下」究竟是誰, 朱標實在猜不出來,猜不出來的事情自然就被他放到了一邊, 烏品猛地提起, 他倒還覺得奇怪。
「我明白。他對我幫助良多,只是現在我沒有能拿來感謝的禮物,以後一定想辦法報答。」
單說引薦張中這件事, 朱標怎麼謝也不為過,一開始他覺得這是為自己帶來了實力和機緣,但是現在,朱標已經意識到這更是為自己帶來了值得尊敬的師父和深厚的感情。相比之下,前者甚至都沒那麼重要了。
烏品連忙道︰「我們不是這個意思,東西不重要,我們怎麼會想要什麼回禮呢!就是怕公子你多想罷了。」
「我明白。」朱標笑道,「在那個時候就對我投資,獲得回報的可能可不高,更多是看好我罷?」
「正是!」烏品道,「我們這般地步的人和妖,凡事不就圖緣法嗎?金銀珍寶太沒用了,誰會在乎。」
隨後它又道︰「而且這幾年我們與公子交往頻繁,互通有無,也經常玩樂,已經是朋友了,說法又不一樣。」
朱標笑而不語。
這時鄒普勝出來了。
值夜班的侍衛在他從門里出來以後,落了鎖繼續站崗。
「鄒先生,聊的如何?」
鄒普勝道︰「……尚可。今日能來,麻煩公子了。」
「我並不討厭他。」朱標道。
他本來是想看看太子什麼樣,為自己今後的職業規劃打個草稿,參考一個對象,沒想到會見到這些。
「鄒先生以後還想來見他,就自己來吧。」朱標把牌子遞給鄒普勝,「只是一定要在入夜以後見面,多加小心,別讓人抓住把柄。」
鄒普勝猛地抬頭,驚訝道︰「這怎麼行?于情于理都不合適。」
「我爹已經叫我自行處理了。鄒先生放心就好。」朱標道。
鄒普勝猶豫片刻,還想推辭。
朱標沒等他開口,就道︰「拿著吧,若是不想來,也就是佔地方罷了。」
鄒普勝這次沒有辦法拒絕,接過令牌,再三道謝後先行離開。
烏品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夜色里,忍不住扭頭問道︰「這,這確實不合適吧?」
「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朱標道,「就算他們想有什麼動作,傳什麼消息,那也不見得是壞事,正好借此清理一下城中探子。」
烏品暗贊一聲,又把自己變大,爬向河水︰「我們走吧,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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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標的事情很多,剛歇了沒幾天,他就又得開始念書上課、修煉打坐,鎮妖處的事情他偶爾要插手,酆都的修復,他也要幫忙,日子在忙碌中過的格外快,轉眼就入冬了。
這一天,他手拿幾個從匠人那里定做的湯婆子,準備給馬秀英那邊送去。
衣服、圍脖、皮草、暖具、煤炭,近段時間,白甜甜、黃修竹和鄱陽湖水族等送來的寶貝,他有什麼給什麼,恨不得用物資把小院堆滿,睡覺也給自家娘鋪上二十層墊子。
因為馬秀英懷孕了。
別的姨娘懷孕,朱標不好過于殷勤,只吩咐下人多關照,但是馬秀英懷孕,他做什麼可就都不為過了,怎麼過分,別人也只能說是孝順。
老朱同志都沒朱標去得勤快,倒顯得朱標才是親爹。
路過朱元璋原先的院子,朱標腳一拐彎,走了進去。
里面有幾個人正在掃雪,但他們已經不是朱標上次見到的太監——朱元璋把他們換掉了,為的是不在韓林兒身邊保留任何親信。而且說真的,他現在也沒有妃子,要太監有什麼用?
「你來了。」韓林兒高興道。
他分不出腳步聲,但會來看他的只有朱標一個人,也就不用再辨別,一听到動靜,他就明白是朱標來了。
「給你。」朱標分他一個湯婆子,「大雪天你在外面傻站著干嘛?」
韓林兒圓圓的臉上有兩抹紅暈,鼻子尖上也是紅的,他把手揣在袖筒里,貼胸口放著,像是一個縮手縮腳的球。
朱標給他東西,他把手伸出來,然後又趕緊放回去,一看就是不耐寒的嬌貴身體。
「朕在看朕埋在雪里的大白菜。」
朱標哦了一聲,仔細瞅了兩眼︰「種得不錯啊。」
「你給的種子好,而且朕只種了白菜,要是還種不好,那就太笨了。」
「我那里有幾扇臘肉排骨,改日叫張子明給你送來。」
張子明在經過略顯繁瑣的調動和培訓後,成功在初秋時搬家來了應天,目前擔任朱標的貼身保姆,啊不,保鏢一職已經有四個多月了,隨叫隨到。
韓林兒記得這個人,他總是跟在朱標身後,所以對見他沒有抵觸,乖乖點頭。
「還有幾個閑書話本。」朱標道,「也一起給你。過段時間天更冷,你吃鍋子嗎?我叫人給你做。」
不管大情況如何,朱標與韓林兒兩人是以朋友的身份來往的,他們一個擅長替人做決定,一個習慣被安排,相處起來,性格上很是互補,從沒鬧過矛盾。
「吃。」
「沒事我就先走了。」
听到他要走,韓林兒下意識想挽留,隨後又忍住沒說,用落寞的眼神送他離開。
沒想到朱標剛走幾步,就折返回來,笑道︰「有件事差點忘說,你在滁州的宮殿已經快修好了,馬上就能去那邊住了。」
「真的?」韓林兒驚喜道,「還有多久?」
「年前一定能去。」
「年前?好快。」
「到了那邊,我會給你寫信的,你要是願意,也可以給我寫。」
韓林兒道︰「朕一定給你寫!」
興奮過去,他這才從朱標的話里意識到更深層的意思。
能搬到滁州去,說明朱元璋一定是做好了完全的準備,即使將自己放遠,亦有信心控制自己。
而他這麼做的原因,除了常規因素外,就是連街上兒童都知道的消息——朱元璋要稱王了。
皇帝在這時是多麼礙手礙腳!
沒有朱標,下人們會變本加厲地欺負朕吧,朕真的能更自由嗎?
就算更自由了,那種心驚膽戰、謹言慎行的感覺……
他的笑容一下就沒有了,像六月的天氣,變得極快,嘴角甚至是剛剛上揚就落了下去。
朱標早就料到這樣的情況,他把安排提前告訴韓林兒,是為了讓他盡早有個準備。有準備的變化,總比突如其來的「命運」要好很多。
除此之外,立場問題,他不能再做更多,他們的友誼終究不夠純粹,也根本不能純粹。
韓林兒借著厚重衣服的遮掩,狠掐大腿一把,平靜心緒以後,胖乎乎的臉上重新掛上有點傻的笑,好像之前失落的根本不是自己,好像剛才他們誰也沒有說話。
他樂呵呵的,催促朱標︰「趕緊走吧,去吧,不是還有事要忙嗎?朕的字難看得很,現在有空,正好趕緊練練,到時候給你寫信,你認不出來,那就出丑了!」
他又接著道︰「別浪費朕的時間!朕就不送你了。」
朱標愣了一下,配合他,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那我就走了,你好好練。」
「行。」
朱標真的說走就走,他轉身大步離開,很快出了門洞,走到小路上,然後又到了院門里,消失在鵝毛大雪中。
望著他的背影,韓林兒慢慢挪回房里,聲嘶力竭地讓其他人都出去,喊著如果他們不出去,自己就自盡。
威脅很成功,等房里沒人以後,他靠著冰冷的門,隔著外面的冬天,坐在了地上。
那一頭的朱標,心中也很不舒服。前世的社會給他穩固的價值觀,給他靈活的頭腦,給他在古代這奢靡的墮落場中亦能堅守「仁慈」的信念。
可是這一世的考驗,沒一個是能借用以往經驗的。隨便拿一個出來,就能叫他手足無措。比如這次,哪個現代人會輕易遇到父親和朋友有仇而不能相處的情況?
不,也不能說是有仇,更為復雜一些,這是利益的糾葛,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什麼辦法都想不到,走著走著,到了後院附近,里面有陣陣歡聲笑語傳來。
朱標清空腦子里的東西。
他這人有個很好的優點,那就是絕不把情緒向不相干的人發泄。舉個例子,如果他正在生氣時,有旁人向他搭話,無論怒火有多重,朱標都會用尋常態度與其交流。
對待陌生人尚且如此,何況是親人。
為了不掃大家的興,朱標把愁緒隱藏,確保自己看起來與以往沒有太大區別,才繼續出發。
原來是戲班子在表演。
他听見的那陣喧鬧,是十幾個人串連做出猴子撈月動作而得來的喝彩聲。
空地上扎堆聚著七八十個人,最前面擺著椅子,坐在上面的是馬秀英和十幾個姨娘,除此外還有朱標的弟弟妹妹們。
李氏、孫氏、氏、胡氏都在,朱樉、朱棡、朱橚等也在,就是不見朱棣和朱靜鏡。
他們身後站著的,是侍女小廝、婆子女乃媽等人,其中一些是隨行看護公子小姐的,還有一些是跟著姨娘來的。
總而言之,陣勢不小。能來帥府表演的戲班子顯然很有本事,戲還沒有開始唱呢,就憑雜耍征服了觀眾。台上一有動靜,不管是拿筷子頂碗,還是翻跟頭什麼的,都能激起
朱標悄悄走到馬秀英身邊坐下,這樣熱鬧的氛圍下,大家很難注意到其他,沒有幾個人發現他來了。
「娘,今天是什麼日子,怎麼還請人來家里?」
馬秀英笑道︰「十五罷了,熱鬧熱鬧。」
她的右手正輕輕搭在肚子上——原先平坦的月復部,如今已經微微撐起寬松的衣服,約有小半個籃球那樣的大小了。
朱標悄悄用眼楮為她做了一個透徹的孕檢,放心不少。
馬秀英察覺他向自己瞥了一眼,很快意識到他在做什麼,笑道︰「你不是我生的嗎?擔心什麼,頭一胎也許困難點,第二胎會順的。」
「話是這麼說,可也不能不當回事。娘,你平時還是得多注意點,少吃寒食。」
「都說酸兒辣女,懷這孩子愛吃酸,可見她說不準也同鏡靜一樣,是個男孩兒的性子。」
胎兒還小,生理上看不出性別,朱標從陰陽之氣上加以區分,發現這是個女孩兒,也就告訴了朱元璋與馬秀英。
馬秀英在老朱同志心里的地位不需要靠生孩子來穩固,朱元璋覺得生男生女無所謂,有個小棉襖也挺好,兩個人都高高興興地準備迎接新生命到來。
「什麼性格都好。」朱標道,「她肯定又聰明又漂亮,干什麼什麼行……」
沒等他吹完妹妹,突然就听到了用妖力凝聚成束,傳入耳朵的救命聲。
「老板,救救我,我被鎖在屋子里了!」
朱標無奈起身,把懷里的湯婆子們交給正好迎面走來的李鯉,擺擺手示意她不用行禮,然後躲到了路旁的一棵樹後。
「你有急事做?自己破開窗戶走吧,我派人去修。」
「這不是窗戶的問題!」
「沒窗戶的倉庫?那把牆撞開……」
「也不是牆的問題啊老板!」橘非四腳環抱住房梁,不斷發出喵喵喵的淒厲叫聲,「是你弟弟!你弟弟又來了!他簡直不是人!他還帶著你妹妹!殺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