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後天就真的是後天。
說走就真的走了。
其實老朱同志說的什麼天下、元廷、張士誠、紅巾軍, 這些東西劉伯溫又怎麼會看不到,就算沒他看的透徹,那也是皆入眼中。
只不過他攔不住朱元璋, 朱標攔不住,馬秀英也攔不住。
如果老朱同志真的是能被別人輕易攔住的、說兩三句就會改變心意的一個人, 那他現在就該還在寺廟里頭敲鐘擦地板, 又或者是餓死在哪個犄角旮旯,不會有現在的成就。
開局一個碗, 真的就是一個碗而已,走到這步, 其中的經歷別人無法想象, 古往今來也絕沒有人可以復刻。
書房里, 課間休息時間, 又在心里吹捧了老朱同志一頓的朱標同學, 拿起茶杯來緩緩喝了口茶。
樹上的小鳥叫聲很好听, 嘰嘰喳喳,清脆如鈴鐺,宋濂也喝茶,眯著眼楮淺酌,悠哉悠哉地听著那動人的聲音。
朱元璋走了,他總算不用再開小會了,平時負責一下朱標的課, 批批作業, 清閑得很, 腰也不疼了,腿也不困了,連飯也香了很多, 一頓能多吃一碗米。
「公子啊,你听這鳥鳴聲,多麼悅耳。」
朱標道︰「……是很不錯。」
他听到的鳥叫聲在朱標耳朵里可不一樣。
春天了,鳥是會求偶的。
那些嘰嘰喳喳的聲音其實就是——俺看上了你了,嫁給俺吧!給俺生蛋吧!俺的羽毛賊順溜!
宋師喜歡听就好……
朱標看著宋濂陶醉的神情,默默又吞了一口茶。
過了有一柱香的時間,宋濂已喝下一壺茶進肚,他站起來,那張嚴肅的臉上重新掛住嚴肅的表情,咳嗽一聲,開口道︰「那麼我們繼續,之前講到……」
門外突然傳來了不小的動靜,竟然是李鯉來了。
她站在門口,敲了敲門,輕聲道︰「宋大人在嗎?公子,公子在嗎?」
朱標立刻起身︰「宋師您坐著,我去開門。」
李鯉進來以後,先對著朱標行了禮,然後又對著宋濂行了禮,看她的表情,似乎沒什麼急事。
但偏偏她又打斷了朱標的課,不像是沒有急事的樣子。
「宋大人,夫人說今日中午有個宴要公子去赴,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早些下課?」
宋濂幾乎在一瞬間就下意識地皺起眉毛,對他這種嚴肅古板的人來說,早點下課和遲點下課,都好像是人少了胳膊和腿一樣嚴重,不能容忍。
但是——但是馬夫人的面子不能不給,而公子一向勤勉努力,天資也出眾,尊師重道……
「那就去吧。」宋濂叮囑道,「下午的課也不用上了,但作業還是要按時給。」
「是,宋師慢走。」
「嗯。」他應了一聲,開始收拾東西。
送走了師父,朱標跟在李鯉身後走進長廊里去。
帥府這幾年因為人丁興旺的原因,重新擴建,面積大了,很多地方都翻修了一遍,房子越來越多,僕從也越來越多,他們要從書房走到會客廳去,還真是要走不短的距離。
而且要不是李鯉領著,廳房那麼多,朱標也分不清自己該到哪個去。
「是什麼人來了?」朱標問道。
李鯉恭敬道︰「是大都督。」
大都督就是朱文正,老朱同志的佷子。可是他好端端的來帥府吃飯干什麼?重要的是馬秀英竟然還請了客。
朱標心里逐漸浮現出一個猜測來,又問道︰「堂哥是不是要走了?他被派去守哪里?」
「是,大都督被派去駐守洪都。」李鯉道,「今日大都督來辭別,夫人就順勢留他吃了飯,因為其他姨娘們正好也在的原因,所以去了廳堂。」
這還是個小型的家庭聚會,那麼這樣的宴會,朱標確實沒有缺席的道理,也難怪一向重視教育的馬秀英會替他向宋濂請假了。
朱標進來的時候,朱文正還沒來,桌上坐著的全是自家人。
氏領著朱棣和朱橚,李氏領著朱棡,孫氏帶著朱鏡靜,座位已經快坐滿了,就剩下朱標和馬秀英,以及朱文正那一個椅子。
看來朱文正並沒帶著他的母親與妹妹過來。
「大哥!」
朱鏡靜身上仿佛有什麼雷達系統似的,她第一個發現朱標,像個彈簧一樣從座位上彈了出來,一眨眼就掛在他身上,笑道︰「大哥,一起吃飯!今天有兔兔吃!」
小孩子才不懂今天是為了歡迎誰,又是為了向誰送行,她只看見自己最喜歡的哥哥來了,所以才高興,同時向他分享自己最喜歡的食物。
朱標笑了,托住朱鏡靜的腋下,把她舉起來抱著,一邊走一邊道︰「吃,想吃幾只吃幾只。」
朱棡正坐在那里,被李氏牢牢地管著,還讓她給瞪了一眼,想要過來又過不去,只好眼巴巴地看著朱標與朱鏡靜玩鬧。
朱橚張嘴啃著自己的拳頭,另一只空出來的手揪著朱棣的頭發,含糊道︰「哥,大哥來了。」
朱棣被他揪得頭痛,呲牙咧嘴地扯住氏的袖子︰「娘,娘,你快讓他把手拿開。」
氏這時候正伸長脖子笑盈盈地看門口的動靜,听到聲音,回頭一看,才發現兩個兒子竟又糾纏在了一起。
朱棣只比朱橚大一歲,但是比朱棡還要穩重很多。
因為是哥哥的原因,他總是讓著弟弟,不成想卻總被欺負,臉,手還有頭發,時不時的遭殃,不是被啃一口,就是被扯一下。
長兄如父,老朱同志和馬秀英不在的時候,朱標就是最值得尊重的。氏分開兩個小孩兒,小聲說道︰「快,你帶著弟弟去見過大哥,和那孩子學學,撒一撒嬌。」
朱棣在母親的催促下,帶著朱橚下了椅子,看著朱鏡靜撒嬌的樣子,有點不好意思,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失了禮節,所以還是立馬去了,再晚點難免不夠恭敬。
老朱同志是個暴脾氣的人,暴脾氣本來沒什麼,但可怕之處在他的暴脾氣是內斂的,暴在心里,當時看不出來,其實把仇恨很深很入骨得通通記住了,事後呢,一找到機會就要報復,爆發出來的時候往往殺一片的人,有點關系就是砍頭。
作為朱元璋的長子,他未來大業的繼承人,大明王朝的預備天子,朱標的脾氣和他老爹一比好的不是一星半點兒。
最起碼他的臉上是經常掛著笑的,一種寬松的隨和的笑。
因此朱棣雖然與他見面不多,卻對朱標很親近,他一想到曾經抱起自己就跑,讓自己逃離了老朱同志暴打的那個記憶里的身影,就拋掉了猶豫,也掛在了朱標身上。
朱標︰……幸虧我練過武。
老爹太能生也不是好事兒。
朱標平時很忙,他對弟弟妹妹很不錯,但畢竟相處時間少,這麼一想,兄弟關系和睦竟然大部分靠了老朱同志。
李氏這時也放開了朱棡,小蘿卜頭從一個變成四個,通通擠在朱標周圍,讓他看起來像個葫蘆藤。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了腳步聲。眾人還沒有察覺到有人來的時候,朱標就拖著四個孩子到了左邊,讓開了過道。
是朱文正來了。
朱標上次見到他,還是在過年的節宴上,那是老朱同志第一次辦家庭過年的宴會,也是迄今為止的最後一次,從那以後朱元璋就忙得很,再沒辦過。
除了那次年宴外,他們兩個的活動區域根本沒有交集,到了現在竟然只見過一面。
青年還是一副很驕傲的神色,氣宇軒昂,挺胸抬頭,矯健極了,走起路來衣袖帶風,好像下一步就要跨出應天城去,在天上踩個窟窿。
按親戚關系,他是朱標的堂哥,但論上下關系,他可是朱標的臣子。
但朱文正竟然大步走了進來,好像根本看不起帥府森嚴的規矩,見了掛著一串小蘿卜頭的朱標,他也只是微微拱了一個手,行武將的禮節,並不恭敬,更並不鄭重。
朱標眯了眯眼楮,笑道︰「堂哥,你來了。」
朱文正點點頭︰「嗯,夫人呢?」
「夫人有些事要處理,還沒有來。」李鯉回道。
「哦。」朱文正又點點頭,神色間似乎有些不耐煩,「那我們再等等吧。」
看他的樣子,叫他等等馬秀英,竟然還是個麻煩事。
他走到廳堂里去,在空出的椅上坐下,一聲不吭,拿起筷子來卻不夾菜,只是在手中握著,露出一副別人欠了他百八十萬銀子的臉色。
姨娘們都不是傻子,她們之間的聊天逐漸停下了。就連這群小蘿卜頭,因為生在這等家庭,也都神思敏銳,掛在朱標互相看了幾眼,閉上了嘴。
除了朱文正以外,所有人的眼楮都看向了朱標。
可是朱標也並沒有什麼表示,他還是一副很輕松的樣子,好像完全沒有感覺,笑著把朱鏡靜、朱棡、朱棣、朱橚一個個從自己的身上摘下來,問他們要不要吃糖。
他的眼里好像簡直沒有別人了,只有這幾個弟弟妹妹。
朱棣反應最快,說道︰「大哥,我餓了。」
「餓了就吃。」朱標道,「李鯉,你去看看熱菜都做好了沒有,好了就讓人端上來,把這些涼菜都換了。」
「是。」李鯉行禮,朝門外走出去。
朱標這個時候才道︰「堂哥,你這次出門,要去哪里領兵?」
朱文正面上雖然表現出不在意的樣子,其實一直暗暗注視著朱標,把全身心能夠調動的注意力都投在了他身上,這個時候听到他問話,先是裝作愣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回應道︰「這次去洪都。大帥叫我去洪都。」
「去洪都?那麼堂哥一定是收到了重要的調令。」
「嗯,還行,也就那樣。」朱文正含糊道。
他刻意強調的「大帥叫我去洪都」並沒有得到什麼特別的反饋,而朱標平淡中帶著恭喜的話,多多少少讓他心里奇怪。
他就不生氣,不憤怒?
他怎麼……
「標兒。」馬秀英的人還沒進來,聲音就先進來了,「你去幫娘送點東西。」
「好。」朱標對著眾人交代一聲,出門離去。
馬秀英站在門口,那是個不會被眾人看到的地方,誰也不知道她在那里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話。
但是朱標能感覺到,他知道馬秀英全部都听見了,也都看見了。
他剛想要表示一下自己的輕松與不在意,馬秀英就把指頭豎起來,將東西給了他,遞過去一個安撫的關心的眼神,進屋去了。
她今天穿了身亮色的衣物,孔雀綠的裙子,米色的上衣,頭上帶了點翠的海棠頭花,銀鍍金的如意簪子,總之金銀一片,光亮異常,富貴而不俗氣,盡顯主母的氣派。
她一進來,整個房子都好像變亮了一點,連朱文正也忍不住坐正了,然後站起來,恭恭敬敬地問好。
他對著朱標的態度不好,可在馬秀英面前是非常乖巧且听話的。
原因只有一個。
在朱標還沒出生的時候,老朱同志並沒有兒子,他的最直接的親屬就是前來投奔的幾個親戚,其中姐夫帶來的孩子,畢竟不算是老朱家的人了,只有朱文正和他關系最親,在血緣倫理上最近。
所以在那段時間里,朱文正是被當作繼承人看待的,雖然大家都知道老朱同志遲早會有自己的兒子,可是,問題是,他那個時候確實還沒有!
朱文正享受了一段時間作為正統繼承人的待遇。
朱標出生以後,這個待遇就消失了。
那時他雖然失落,但還沒什麼別的想法。可是後來,在攻下應天以後,朱元璋封了他作樞密院同僉,樞密院改為大都督府以後,他又成了大都督。
這個官職的意思就是,老朱同志領地里所有的軍事,都可以歸他管的。
這本來是一種信任與器重,到了朱文正這里,就變成了暗示與鼓舞,隱秘的一直在騷動。
憑什麼,憑什麼那個什麼也不做的小毛孩就可以成為大帥的兒子?憑什麼他就是正統的繼承人?憑他投了個好胎?
還是說憑他是夫人的孩子?
難道我不行麼?
抱著這個想法,朱文正一直在討好老朱同志,討好他的同時,就連帶上了他的妻子,而且同時他也並看不起朱標。
其實他如果有點政治頭腦,有點厚黑心術,就該對朱標更恭敬才對的。
但是他沒有。
他只是站起來對馬秀英笑道︰「嬸嬸,您來了。我明日就要隨大軍調動,今日才來看您,實在是遲了,遲了。」
馬秀英溫和道︰「不急,你有這份心就好,坐下吧,多吃一點,去了洪都,那里的條件就沒有這樣好了。洪都——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1,你一定要多用點心,把地方管好,不要貪玩。」
「是。」
「你叔父叫你去洪都,是看重你的本事。」
朱文正點點頭,忍不住得意起來。
「以後你要更努力,多多在你叔父身側輔佐,他在外征戰時,你若有空,就來帥府教教你堂弟軍務。標兒他啊,雖然學了很多孔孟之道,在軍事上還一竅不通呢。」
有李善長、宋濂和劉伯溫在,加上老朱同志給他開的小灶,旁听的各種會議,朱標再怎麼說也不會對行軍行伍一竅不通。但是馬秀英這樣輕輕淺淺,普普通通的一番話,正如同利箭一樣扎進了朱文正心里。
你要輔佐你叔叔,你叔叔不在,就要輔佐他的兒子,總之無論怎樣也是輪不到你自己的。
就是這麼一個意思,被馬秀英無聲地講了出來,明明白白地告訴朱文正。
不愧是馬秀英,不愧是馬皇後,她的心里清楚著呢,她的嘴上也不饒人。
朱標這時候也送完了馬秀英批改過的關于軍中家屬住址安排的文書,踏進門來,笑道︰「開飯了麼?堂哥,你多吃點。」
朱文正沉默地說了一句好,終于將表情收斂一些。
熱菜終于好了,一碟碟的被端上來,鹽水鴨、獅子頭、扣肉、鴿子蛋、烤鴨、醋魚、麻辣兔頭,什麼都有,流水一樣送到桌上。
朱標坐在馬秀英身邊,叫下人把米飯熱湯等先給小孩子們。
熱氣騰騰的菜燒掉了冷凝的氣氛,姨娘們趁機把氣氛抬起來,熱火朝天地說話、關心朱文正,夸他捧他,不至于讓這里在交鋒中冷場。
朱文正的心情慢慢恢復過來,他伸出筷子去夾一只羊腿。
筷子伸出去的時候,也有一雙筷子已經到了那只羊腿前,且比他快得多、離得近。
他抬頭一看,那是朱標的筷子。
朱標溫和地笑了笑,把手收回來,十分恭敬道︰「堂哥請。」
朱文正的臉黑了。
作者有話要說︰ 1引用自《滕王閣序》
今天依舊有事,提前一點更新。
好冷哦,想穿棉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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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你看我這章咋樣。
基友︰挺不錯的。尤其最後一段,用羊腿暗示繼承人啥的,完全沒有明寫,但是特別讓人回味——不管是繼承人還是羊腿,朱標都比他堂哥離得更近,動作也更快,羊腿嘛,朱標可以讓,他讓,堂哥才有,但繼承人他不會讓,他不讓,堂哥就沒有。寫的很妙。
我︰……?
基友︰配合上前面主角不理堂哥,眼中只有弟弟妹妹,還有對那句「大帥叫我去洪都」沒啥反應也算一個回擊——你把自己想的厲害,但我都懶得理你,然後馬皇後不輕不重敲打堂哥,最後用這個羊腿收尾,整章都寫得很流暢很完美。
我︰……原來我的羊腿是這個意思嗎!其實我腦子里什麼都沒想,只是寫了個羊腿而已!
點煙jpg
但是基友說完我竟然覺得我很厲害,這說不定是潛意識在寫文,所以我可能還真的有權謀的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