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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予看著這個男人。

段璀珍說,謝清呈只不過是剛好填在他心口的那個位置而已,那個位置可以是任何人。它原本屬于一個孩子的父母,後來屬于謝雪,只是他們都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無法在這個位置上停留太久。

最終謝清呈替代了他們,讓他的心變得完整。

只是剛巧是謝清呈而已。

沒有謝清呈,也可以是其他任何人,不必太執著。

可是這一刻,他看著謝清呈倒在了他面前,听到他最後說的那些話,腦海內好像被刺入了一柄利劍,那利劍斬斷禁錮著他的鋼索,翻攪著他腦中的記憶。

這個男人……

真的是可以替代的嗎?

他想起謝清呈在火海中替他擋著掉落的碎磚斷鐵,在生死面前安撫他,仿佛只要有他在,連死亡都不再那麼可怕。

真的有第二個人,可以把他的性命,置于自己的生命之前嗎?

他想起謝清呈在小酒館里和他跳舞,他把手伸給謝清呈的時候,謝清呈終于垂了睫毛,似是無奈又似放松地流露出淺淡的笑意。

真的有第二個人,可以在他心里掠出那樣的波瀾,低頭笑一下就能讓他覺得人間四月,萬星燦爛嗎?

他想起謝清呈的認真,想起他近乎于刻板的嚴肅,想起他老掉牙了的大男子主義。

謝清呈是那麼的糟糕,但又是那麼地完美,他想起謝清呈為數不多的微笑,屈指可數的落淚,他想起他的平靜,他的鎮定,他的固執,他的堅持……

這一切碎片匯聚成了洪流,沖開了賀予內心的禁錮。

奔流向前,最前方是耀眼的陽光,泛著清香的草地。

他奔跑著,推開那扇緊閉的客房的門,跑出去,追出去,他在陽光下回廊里看到了謝清呈拖著行李箱離開的背影。

「謝清呈!謝醫生!!」

像是夢里無數次的吶喊。

他內心深處從來就不願意讓謝清呈離去。

他病了那麼多年,只有謝清呈一個人真正地把他當做一個正常的男孩看待,只有謝清呈告訴過他這一切都並不可怕,比疾病更強大的,永遠都是人心。

只有謝清呈抱過他,背過他,在他發病時把他擁進了懷里而不是推向冰冷的治療床。

真的還會有第二個人,願意在那個時候不顧危險地抱住他,將他從黑色的拘束帶中抱到溫暖懷中,真的還會有第二個人,會找到無盡夏花叢前的他,把手伸給他,說一句——小鬼,你不疼嗎?!

沒有了。

再也沒有了……

他等了那麼多年。

除了自己幻覺里的謝雪,他也僅僅等來了一個謝清呈而已。

在哪個世界,哪個宇宙,都不會再有第二種可能了。

「謝醫生!謝醫生!!求求你……不要走……不要丟下我……求求你……」

那一年,礙著面子,少年沒有沖出口的哭聲,好像在這時于賀予的心腔內震顫起來。其實這才是他當時想做的,他想做的從來不是僵硬地站在原地,看著謝清呈拉著行李箱越走越遠,他不想他離開……

他不想他離開!!

謝清呈的血一滴一滴地淌下,之前洇在賀予胸口的血漬也越擴越大,那血色浸潤了他的衣襟布料,浸透了賀予胸前貼身的口袋里,放著的那朵紙疊的玫瑰花。

那朵不久前,他曾用謝清呈寫過他名字的紙,疊起過的白玫瑰,玫瑰上有賀予兩個字,他將它放在心口的位置。

賀予……

賀予。

賀予!!

謝清呈的血模糊了那白玫瑰上的字跡,嫣紅暈染了蒼白的花瓣,在溫熱的鮮血里,那朵紙玫瑰仿佛真正綻放了開記來。

瑰麗的,觸目的,怒焰般的血玫瑰盛開在了賀予胸口,比烈火更炙熱的那種感情終于徹底沖破了桎梏,撕碎了思想鋼印,化作一條呼嘯的赤紅巨龍在一瞬間絞斷最後幾根控制著賀予的鋼釘,濺起的火光星芒盡數跌回了賀予原本空洞的眼瞳里!

「……」

賀予的杏眼,在須臾間,又有了光。

有了焦點。

他驀地松開了刺刀,回過神來,一聲真正屬于他的呼喊響徹地穴︰「哥!!!」

「哥!哥!!!」他全部的自我都驟然醒來,什麼束縛都掙月兌了。眼淚頓時涌上,又淌落污髒的臉頰,賀予一瞬間失聲慟哭,在廢墟之中緊緊抱住了謝清呈的肩。

他都做了什麼!!他都做了什麼啊?!!

「哥……」

他渾身顫抖,抱著那具滿是鮮血的身體。

那具……他親手戮下刺刀的身體。他驀地仰頭,發出野獸瀕死般的嗚咽,那嗚咽最後成了痛徹心扉的哀叫。

「哥,不要……」

「不要!!!」

「你……你在說什麼……什麼別的人……什麼再愛上別人……沒有別人……沒有任何人!我錯了,是我說錯了話傷了你的心……!我不是這麼想的……我早就不是這麼想的了……我錯了哥……我錯了……」

「你醒一醒……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

「我沒有喜歡過謝雪……那都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沒有人真正地對我那麼好過……除了你……除了你!我沒有真的喜歡過她……我只愛你……我只要你……求求你……求求你了哥,你理理我吧……你應我一聲好不好……哥……求你……」

「不要走……沒有人能替代你……沒有你我就什麼也沒有了……你不要走……你不要走!!求求你……求求你了……留下來……我求求你留下來……」

段璀珍的血蠱裝置還在他的心口處運轉,沒有被摘下。

但是,它再也操控不了他了。

謝清呈從來也沒有說錯,人心的力量是看不見的,或許有許多人並不會相信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可它就是存在著。

它會化作母親、父親、丈夫、妻子、孩子、兄弟、朋友、戰友、戀人……它會變為理想、堅持、感恩、思念……

它會變成淚。

會化為詩。

它是讓生者不忘,死者不朽的愛。

是永遠守護著每一個人的最堅實的盔甲。

段璀珍擁有最強大的科技,卻從來也不明白也不相信這種力量。

在淚如雨下中,在哀聲和絕望中,賀予仿佛感覺到有個人輕輕地拍了一下肩膀。

他回過頭去,恍惚間看到了那個站在無盡夏花團前的,穿著白大褂的年輕醫生。

那是才二十一歲的謝清呈。

那個時候的謝清呈,高大、挺拔,鬢邊沒有白發,也沒有失去光明。他看著他的時候,那雙琉璃般的桃花眼沉靜而平和。

二十一歲的謝清呈站在耀目的陽光下,對他說︰「小鬼,別哭了。」

「無論在你心中,我是不是唯一的。在我這里,你都已是不可取代的。」

「你知道嗎……其實我這一生,失去過很多東西,放棄過很多東西,但是……我不想放棄你……我從來也沒有放棄過你……因為你說過,你相信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會在乎你的人。以前從沒有誰,對我說過這樣的話。」謝清呈道,「希望我最後……終于沒有讓你感到失望。」

他說著,把手伸給了賀予。

散發著光芒的虛影,面對著跪在廢墟里的魔龍,謝清呈輕聲說︰「小鬼,你看,記孤島上有橋了。」

「……」

「走出來吧。」

走到陽光下面。

走到人群當中。

走到你的未來里。

我願意做你的橋梁。

小鬼……

再沒有誰可以束縛你了。

我終于還是解開了你內心的枷鎖……這是我做的最後一件事。

我說過有我在,你就可以相信我。

這一次我沒有背棄對你的諾言,我到最後都沒有拋下你。

有橋了。

賀予,替我做完我沒做完的事好嗎,我相信你,就像你相信我那樣。

然後,跟他們一起……

回家吧。

幻象驀地消失了。

再沒有二十一歲的謝清呈。

有的只是一個瘦得清瞿不堪的男人,失了眼眸的,失了意識,失去一切的……

「謝清呈……」賀予抱著懷里的那個人,眼淚淌滿了臉頰,泣不成聲,「謝清呈……!!!」

他的面龐緊貼著謝清呈清瘦的臉龐。

那蒙著繃帶,再也看不到眼眸的臉……

他最初……是那樣愛謝清呈的眼。

可這一刻,他覺得謝清呈的眼眸是什麼樣的都不再重要了,是不是桃花眼都不重要,甚至有沒有都不再重要。

只要謝清呈醒過來听到他的話,能相信他眼里沒有別人,一生再也不會有別人。

他想告訴他,他不會成為李若秋的,也從來沒有愛過真正的謝雪。

他願意付出一切乃至性命,只要謝清呈沒有那麼傷心地離去。

只要謝清呈還在……

他已經沒有歸處了。

謝清呈走了,他還能回哪里去?

他是他唯一的家啊……

從此之後,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了……

「賀予,後面!!!」

鄭敬風飽含著悲痛的大喝,驀地擊碎了賀予的恍惚。

賀予回過頭,抱著生死未卜的謝清呈躲開了薇薇安射來的子彈。

他喘息著,面龐上盡是血污,他還沉浸在劇烈的悲痛中,空洞的眼楮里卻倒映出了薇薇安的身影——

他的母親,謝清呈的父母、恩師,卓婭的女兒,李芸的改造人……段璀珍利用活人對逝者的思念,截取著死者的思維片段,造出一個個折磨人心的武器……這不是科研……這是犯罪!徹頭徹尾地,對社會,對自然,對不可知的神明魂鬼的犯罪!

賀予眼含血光和熱淚,望向這個在獰笑的女人。

他抱著他的愛人,望著他的母親。

可他的母親不該流露出這樣的表情……段璀珍不該利用這具身體做出這樣的事!!

他母親不會這麼做的,就像他,其實永遠也不該拿刀刺向謝清呈一樣……

都錯了……都錯了!!

他心中生出極度的悲愴與憤怒——

「段璀珍……!!!」

隨著他的怒喝落下,血蠱控制器再一次迸發出烈火般的光芒,催動移動掩體在他身前完全支展開來。但這一次,確實賀予自己實實在在地控制住了它。

他擁抱著謝清呈,讓那掩體將他們籠罩在其後。

這樣就安全了。

再也沒有誰能把謝清呈從他身邊奪走,再也沒有人能將他們分開。

賀予下令讓那掩體不斷擴大,它就像在萌發的種子,鋼筋鐵骨緩緩頂開了地穴的拱頂,掀翻磚石土礫。

段璀珍白著臉,她知道賀予是想用這台武器破開地穴,讓他們暴露在外面的救援記飛機下——他想保全所有人,然後要她的命。

「去殺了她!」他目赤如血,一字一頓,「殺了她!!!」

所有在她周圍的科研員,剛解了初皇血蠱的鉗制,又在一瞬間全部都被賀予牢牢控制!

賀予的血蠱變得異常殘暴,完全暴走釋放,竟連澈心戒也變得毫無作用!那些科研員全都往段璀珍的方向發起不要命的攻擊,改造人則在倉皇地阻攔著。

賀予緊緊盯著她,看著她邊尖聲大叫,邊瘋狂大笑,她逃竄著,就像一條被他逼到絕境的瘋狗。

「愚民!一群愚民!都不得好死!你們全都不得好死!!」

她行動極快,那些被血蠱操控的科研員並不能追擊到她。但賀予一直在盯他——

就是這個機會!盡管彈藥已盡,但電光火石之間,暴慟燒心的賀予還是找準了機會瞄住了她,揚手抄起一把尖刀匕首,狠狠擲戮向她!

那一刀又狠又準,在混戰間精準命中了段璀珍的胸口!!

血一下子飆賤丈高!

「啊!!」段璀珍發出一聲痛苦至極的厲聲淒叫,她哇地吐出了一大口血,不可置信地望向賀予,「你竟然……你竟然……敢對這具身體下手?!你敢對這具身體下手!?這是你母親的身體!你竟敢……」

賀予眼中已是萬星俱熄,一片黑暗。

他沒有什麼敢不敢的,這是他必須要做的事情。他一定要這妖婆的命……

段璀珍捂著自己的胸口,愣愣看著血從傷口涌出。這一刀命中了她的胸膛但還未刺及心髒,她還沒立刻倒下……

她朱紅色的嘴唇顫抖著,幾秒後,她噴著血,卻張著血噴之口,歇斯底里地啞叫起來︰「你……好得很啊!!畜生!哪怕我今天……注定……命絕于此,我也要拖你們所有人陪葬!!你……你給我……等著!!!」

她說著,不知哪來的力氣,她可能是卯足了她最後的一口氣,以極快的速度奔至總控台前。

鄭敬風等警員想要阻止,但改造人們似乎感到了滅亡將至,竟也前僕後繼地趕過來,用前所未有的凶悍與這些軍警血肉相搏。他們團團合圍,形成一堵短時內牢不可破的血肉牆垣,將曼德拉之母段璀珍保護在身後。

「快……快點……」段璀珍渾身是猩紅,胸口鮮血滴答,狀如死尸地站在總控台前,一邊瘋了般極速輸入指令,一邊青著臉喃喃,時不時還抬眼看著前方的亂戰,「快……」

鄭敬風暴喝道︰「她是要炸毀這里!她要和我們同歸于盡!阻止她!!再快一點!!!」

兩方都在爭分奪秒地搶著時間。

但輸入指令總是要比攻擊更迅速的,段璀珍眼中的猩紅代碼飛速上刷,好像將她的眼瞳都點燃了,她眼見著勝利在望,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扭曲。

她是絕不會讓這些人順利出去的,他們也來不及阻止她了!她哪怕要死,也要他們所有人和她一起!

她撐著總控台,在那些數據滾動的屏幕之間,忍不住嘶啞癲狂地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忽然,嗤地一聲。

她愣住了,張狂的笑容僵在臉上。

起先她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只是覺得心口有些涼。

然後她顫抖著,慢慢地低下頭,在看清自己的胸口處有一根尖銳的合金導管戳出來時,這種顫抖變得越來越劇烈……

她的眼楮瞪大到一種可怖的程度,眼珠幾乎都要暴出來。

這合金導管因為離她近,攻擊力量比賀予的刺刀大得多,只在瞬間就貫穿了她的胸肋!!整個捅了個對穿!!!

段璀珍牙齒咯咯打戰,不知是出于恐懼還是憤怒,她扭過頭……然後,她看到了。

記「……你?是……你?」聲音已經破啞地幾乎發不出。

她空洞的眼珠子里映出一個穿著白大褂的身影。

——安東尼!!

只有安東尼因為之前受了初皇血蠱控制,還僵硬地站在操作台這里,他維持著實驗即將開始時的狀態,腦部還連接著腦電波儀器的總控傳輸導管。

亂戰中,誰也沒有管他,因為鏈接了總管道,他的行動非常不便,幾乎是寸步難移,所以段璀珍防備了所有人卻獨獨沒有預料到站在自己身後的安東尼忽然會動!

「不……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是你……?你……你怎麼會……你沒有理由……啊!!!」

安東尼神色極冷,根本不等她把話說完,下一秒,他就催動了總控台上幾乎全部的藥物導管總管,那些管子像是千萬道審判的箭鏃,從四面八方朝著立于總控台中心的段璀珍身上刺去!!

段璀珍大驚失色,卻根本避閃不及,倉皇跑了兩步,就被那些各個方向襲來的尖管合圍。

被她害死的千千萬萬條人命在這一刻化作了這些泛著寒光的導管,將她狩獵合圍,截殺于末路窮途!

「呀啊!!!」上百根粗細不一的金屬管在眨眼間盡數刺入她的血肉!!

頓時鮮血狂噴,這具紅衣女人的軀體像身中萬箭!!她渾身被插滿了管子,血水從千瘡百孔中洶涌而出,將她穿著的紅裙浸得愈發淒烈熾艷。

「啊啊——!!」段璀珍聲嘶力竭地大叫起來,披頭散發地,仰頭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啊啊啊……!!」

那些導管,通往她的前後左右各個方向,連接的全是段璀珍這幾十年來制作的非法藥物母本的溶液塔。

而其中洞穿她胸口,又在安東尼的指令下微微回抽,此時卡在她胸肋血肉間的那根最粗的管子,連接的正是rn-13的藥物母塔!

「我不會讓你傷害他們的,既然你最終喚醒了我。」安東尼輕聲道。

他看著她,抬起手,在段璀珍目眥暴裂的呼喝中眼也不眨地堅決按下了rn-13母液的傳輸總閥。

霎時間,足有五人合抱那麼粗,三人站立那麼高的水塔內儲存的溶液傾流而出,盡數涌向段璀珍那具縴瘦的身體。

所有違禁藥母液,在這一瞬間盡數反流到了她自己的體內!!

段璀珍歇斯底里地尖叫著,掙扎著,痙攣著,抽搐著……

她哪里承受得了rn-13注射時的痛苦?

更何況是這樣的劑量!!

「你到底是誰!!!你到底是誰?!!!!我喚醒了誰?你是誰!!!!」

她尖叫的分貝已經近乎讓人听不真切。

而安東尼就那麼漠然看著她,始終也沒有回答。

在他的注視下,段璀珍的身體很快就像一個被充滿了氣的氣球,繃到了極限,溶液輸入仍然不停,最後——

「砰!!」地一聲。

血花狂濺……

猶如恐怖電影里的畫面,導管沖出四下爆裂的血肉,在漫空中噴灑出這罪惡的源液,與此同時,因為非正常的操作輸出導致液壓失衡,總操作台旁邊環繞的那些高塔般的溶液裝置也一個接一個地爆/炸了。

听話水的母液液塔,服從者的母液液塔……還有很多破夢者們甚至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禁藥……盛載著這些溶液的水塔,全部都炸了開來。

瀑布般的水流,星辰般的碎片,像是一場盛大的晚會最後以此起彼伏的煙花收尾。反應塔在爆開,每一座塔身內噴濺出來的都是色澤不同的溶液,持續不停地在長夜中炸出火樹銀花。

那些罪惡的藥液爆濺出堪稱絢爛的華光,襯著段璀珍大張記著嘴,緩緩倒下的血肉之軀。

幾秒鐘過後……

只听得,「撲通」一聲。

段璀珍像個漏氣的水球,像個最普通不過的人一樣,身上插滿治療管,頹然倒在地上,雙目圓睜著,死去了……

而在這最後一刻,她身後最大,也是最明亮的那座溶液水塔,rn-13的水塔也撐到了極限,它忽然發出一聲大地都為之震顫的爆裂聲,碎玻璃碎鐵四下飛濺!緊接著,洶涌的洪流和玻璃碎片嘩地從高處俯沖下來,徑直沖毀了大半座總操控台!

整個地下室的瞬間引/爆命令停止了。

幾乎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的發生,他們心里此刻都有同一個想法——

這個安東尼,到底是誰?

他到底是誰……

「安東尼」平靜地站在損毀大半的操作台上,整個過程中,他沒有移動過自己的腳步,他也移動不了腳步。

在安東尼被謝清呈控制住之前,他為了給段璀珍做轉移手術,顱側也貼著腦電波轉換器磁片,還接上了可通任何一個腦內芯片的總管道。這種磁片和管道會直接將他的思維反應同步到總操控台,與腦電波總機鏈接。這麼做,是為了防止他在術中忽然動什麼歹念。

而初皇血蠱生效後,安東尼的思維波動就歸為零了,然而這時候,眾人發現那個濺著藥液的屏幕上竟閃著海潮似的波動圖。

他到底是誰?!

「段璀珍死了,這座島的能源很快會全部熄滅,並且它的自毀系統將在十分鐘後啟動,屆時整座島都會被炸碎沉入海底。」

「安東尼」冷靜地敘述著這個事實。

他對他們說︰「走吧。你們該離開了。」

仿佛印證了他所說的話,他剛講完,那些還在阻擋著士兵們的改造人和鬣狗們忽然一個個地如同被抽走了靈魂的偶,他們額前的控制環一個接一個地迅速熄滅了,仿佛一場星辰的集體沉墜。

光黯了。

肌肉糾結的手臂也垂下了。

武器熄了火。

驍勇善戰的改造人在控制源斷去的那一刻,重新回歸成了一具具行尸走肉的軀體。他們森森然地立在那里,看上去仍然是那麼的恐怖,可他們再也不會向任何人發起進攻了。

與此同時,地穴內的燈光也在漸次熄滅。

先是在維系著水塔的大發動機停下了轟鳴,然後是一台台反應裝置歸于了死寂,很快地,熄燈蔓延到了總控台的位置。

賀予抱著謝清呈,看著那個孤獨地立在死人中,站在廢墟里的潔白身影。

那一瞬間,他的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種古怪的感覺,好像有一根從遙遠的子宮記憶里就纏繞著他靈魂的線,被輕輕地扯動了一下。

「安東尼」仰頭看著總控台的那個腦電波傳輸機。

它像蛛網一樣向實驗室的四面八方延伸著,此時還在閃動著他的思維動態圖,然而他知道,這個裝置很快地也就要熄滅了。

這世上僅僅只有這一台,還是段璀珍花了近一生才完善到今天這個地步的。

這機器很快就會在爆/炸中化為灰燼,沉入海底,化為朽蠹的廢銅爛鐵。

她,也一樣。

「安東尼」在最後這一刻,忽然轉過臉來,隔著人群,隔著冰涼無情的改造人,隔著毀壞了一地的實驗裝置。

隔著二十三年。

隔著他的出生與她的死亡。

眼眸和眼眸對上。

賀予的內心驟然震顫起來,他心里蕩起了不可置信的縠瀾,他在那一刻不假思索不顧一切地大聲喊了出來——

「你?——是你嗎!?!!!」

回應他的,好像是一瞬間「安東尼」臉上的微笑,那個笑容明明生長在安東尼的面龐上,卻不知道為什麼和薇薇安溫柔嫻靜的臉重疊了……

下一秒。

總控台的能量轟然熄滅。

同時滅去的是地穴里所有的照明燈。

她的笑容和光明一起消失了。

賀予緊抱著懷里的謝清呈,望著他母親消失的方向,瞳中混亂光閃,胸膛劇烈起伏……

不知不覺間,他已是淚流滿面。

地穴的穹頂已經被摧毀了,月光在這一刻無聲無息地灑滿了這片掩藏在地底深處的罪惡巢穴,如霜似雪,為這一片即將化為海底沉物的人類文明,披上了一層雪白的葬紗。天空中劃響警報,飛機在氣流中穿梭的尖銳聲音像是給這幾十年來不受約束的瘋狂科研撞響了喪鐘。

七十年前,段璀珍終于以優秀的成績從滬大畢業,這個女人看上去堅韌、獨立、滿懷著理想……

七十年後,她成了巢穴里被眾人合力斬殺的巨怪的尸體。

從來沒有人知道在她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麼,是什麼讓這個曾經可以為人們做出巨大貢獻的女人,走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黑暗之路。

也許是她的野心,也許是她的遭遇,也許是她對一些東西失去了希望,也許是她對另一些東西念念不舍。

也許是她在某個午後偶然萌發出了一個看似荒謬激進的想法,她被內心的沖動推搡著,年輕的她覺得這世上只要掌握了科學的秘鑰就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哪怕是過去發生的某些遺憾,也是可以被挽回的……

于是她一筆一畫地,在滬大的工作筆記上寫下了「曼德拉計劃」這五個字。

風嘩嘩地吹動著紙頁。

那時候誰也不知道,這風吹起的是之後越來越瘋狂,越來越扭曲的七十年,吹起的是將持續七十年不止的夢島腥風……

「下面的兄弟們……听到請鳴槍……我們將進行緊急救援!听到請鳴槍!!」

遼遠的夜幕中,有破夢者們派來的無數架直升機在朝下面喊話,他們已經收到了風伯系統的反饋,以最快的速度向這座即將被炸沉的島嶼飛來。

地面傳話裝置在不斷地重復著他們的喊話——

「听到請鳴槍!!」

——

「這里!」

「人在這里!!!」

槍聲像禮炮般響起,火光炸向夜色,燦爛如同流星大雨。

在山呼海嘯般的喊聲中,鄭敬風咬著牙,擦著血污,老淚縱橫著,走向了原地呆站著的賀予。

賀予還抱著謝清呈。

他還看著安東尼失去意識倒下的方向。

「……我們回去……」鄭敬風的哽咽近乎失聲,「我們帶他回去……小賀……我們帶他回去……也許……也許還有一線希望……是不是?艦船上有國內最了不起的醫生團隊,我們帶他回去……我們帶他回家去……」

他說著,伸出顫抖的手,想要替賀予分擔一些痛苦似的,想要把謝清呈抱過來。

可是賀予沒有松手。

他像是一個抱著破舊玩偶熊的男孩,摩天輪熄滅了,游樂園關門了,玩偶熊要向男孩作別,但他怎麼也不肯把手松開。

他的淚不斷地淌下來,滴到謝清呈的肩膀上。

「謝清呈……」

他喃喃道。

「謝清呈……你乖……你一定不要有事……」

「你要活下來……你是一個奇跡……你明白嗎?你是我生命里出現的奇跡……我今晚……我今晚已經見過一個奇跡了……你也一定要……要讓我看到另一個……求求你……」

「謝清呈……」

直升機盤旋降落,記人們歡呼不止,直升機上下來的人在高聲喊著︰「讓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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