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被調查了。
一切都是秘密進行的, 當沈家被查了個底朝天,沈輝以及被他制造出來的類獸人全被抓住時,大多數人事先半點風聲都沒得到。
謝樘也是始料未及的, 于是這一次他也逃得很狼狽,眾目睽睽之下,他扮演的這個小王跳出窗戶, 但追擊者來到窗邊往下看,卻什麼也沒看到, 這個人仿佛憑空消失了。
「憑空消失?」顧秋問道。
「是的, 那人是沈輝的心月復, 叫王林。」
「心月復?」顧秋輕嗤一聲,誰是誰的心月復還不一定呢,
她去旁觀了沈輝被審問的過程, 在被問到王林的時候,這位第一大少瞳孔微縮,全身肌肉微微緊繃, 回答也遲鈍了一秒鐘,這些異常的表現都代表這個王林對于他來說,是有別于其他人的。
由此顧秋基本可以肯定這個王林就是謝樘變的。
不過這人再一次逃掉了。
不過想到他就像個見不得光的老鼠, 呆在沈輝身邊, 偷偷地指使沈輝制造類獸人、發展勢力,想要猥瑣發育,或許還曾志得意滿過,結果又被一鍋端了。
想必現在已經氣瘋了吧!
謝樘確實快被氣瘋了。
不知道咒罵了多少遍沈輝是廢物, 沈家是飯桶,仍難解心頭之氣。
當一個人失去從容風度後,就說明他的籌碼不多了。
失敗一次, 可以笑著說︰事情越來越有意思了。
失敗兩次,可以繼續微笑︰就陪你們好好玩玩。
但挫敗次數多了,再好的心態也崩了。
他仿佛回到了前世,被莊雪麟追得到處逃竄,仿佛喪家之犬一般。
現在莊雪麟不在了,又來了個顧秋。
天坑中,莊雪麟已經能坐起身了,他坐在屋前的籬笆院中,院子里有一個葡萄架,夏天到了,天坑里的氣溫也隨之升高了些許,這葡萄架上就長出了一些小小的葡萄。
這些葡萄在他眼前就是灰蒙蒙的一片,無論多麼努力,都很難看清楚。
「別再看了,一會兒眼楮又瞎了。」老頭打他身後的屋子里走出來,叮囑道,不過莊雪麟一點反應都沒有,他看著他動也不動的背影,一拍腦門,差點忘了,這家伙眼楮能看清楚一些東西了,耳朵卻又听不見了。
反正這些日子各個器官、各個功能是排著隊地失靈。
如果全部失靈,參考他當初剛掉下來時的狀態。
所以不是越治越差了,而是他初始狀態太糟糕,現在面前治好了一些。
老頭想明白這點,心里總算踏實了,不用擔心不好交代了。
他過去拍拍莊雪麟的肩膀,年輕人緩緩轉過頭來,可憐的娃頸椎還沒恢復好,抬頭也困難,只能撩高眼皮看人,眼楮里像是蒙了一層灰霧,緩緩說道︰「我想,出去。」
聲音很干澀,仿佛聲帶被濃酸泡壞過,如今只是勉強恢復了一些,听得人從耳朵到每根肌縴維都忍不住發酸。
老頭擺了擺手︰「就你現在這樣,能去哪里?再說了你以為上去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說著說著又想起這人听不到,罷了,說了也是白說。
老頭進進出出地處理一些草藥,莊雪麟就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葡萄架前,眼前的整個世界黑白模糊且無聲,連自己的聲音也听不到,他的手指在扶手上微微地摩挲,觸覺也很遲鈍。
什麼時候才能離開這里,什麼時候才能見到顧秋?
還記得,他離開西武縣的那天,他們正好有些爭執,她很在意,他是因為能看到她身上的顏色才靠近她的,也不知道過去這麼久,氣消了沒。
幾個同樣在天坑底下避世隱居的人來到老頭的小院,一進來就很熱鬧︰「老祁啊,我們來看看那個掉下來的病人。」
中氣十足的招呼聲中,幾個老頭走了進來,小院里頓時熱鬧了起來,莊雪麟抬頭看去,不大能看得清臉,他微微頷首,算是致意了。
「哎呀,真是個好相貌的後生!」
幾個老頭笑著看了看莊雪麟,這青年據說這兩天才能坐起來,身上的骨頭還沒多少是長好的,但他此刻坐在輪椅上,整個姿勢卻自然而然地挺秀漂亮,這種儀態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整個人氣質里就透著一股清貴疏淡,這做工粗糙的木頭輪椅被他坐著,也好事跟著金貴了起來。
幾個老頭頓時就只有一種感覺,恨不得自己多出來幾個孫女曾孫女,能把這小子搶過來當自家的。
「老祁,這真是你未來弟子的伴侶?別是你自己看著中意,就先這麼把名分定下了,到時候找個弟子,一配對,欸!這人就是你家的了。」
老祁翻了個白眼︰「我要是真這麼中意,直接收他當弟子不行?」
「可能是你們沒師徒緣分呢。」
幾個老頭聊著天,莊雪麟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聊什麼,為表禮貌,只那麼平靜坐著。
忽然一人皺了皺眉,盯著莊雪麟的臉瞧,遲疑道︰「你們覺不覺得,這後生和一個人有點像?」
其他人也仔細打量莊雪麟,被這麼一提醒,還真的有點那種意思。
只不過一個是年輕男子,另一個是女人,雖然眉眼、神韻有些相似,但不會讓人第一時間就聯系在一起,但一旦往那方面想了,就越發覺得像。
「是挺像啊。」
「算算那位的年紀……」
「你知道她什麼年紀?」
女人的年紀可是秘密來著,也不是沒人去問,但哪一次有好果子吃?
這麼多人盯著自己猛瞧,莊雪麟只是看不清,不是看不見,就算看不見,他還能察覺得到,所以此時淡淡地回看過去,那蒙上一層灰霧的眼楮似乎在問眾人看什麼。
莊雪麟的眼楮眼尾微微上揚,眼型接近丹鳳眼,和莊家人不太像,是隨了母親,準確地說,他比較像謝家人,此時這個眼楮角度看來,眾人更覺得像了。
老祁也看了看莊雪麟,皺了皺眉,顯然他也覺得像了。
這天坑底下雖然大,但又不是十分大,一共就住著這麼些人,半天的功夫,就有人把事情告訴給另一個當事人。
謝青儀給蘆花雞喂食的手一頓,望向來說話的人︰「那個被救起的人……和我長得像?」
來人是個老太太,這天坑底下男多女少,女性一個只有那麼幾個,于是彼此之間都比較說得來話,老太太道︰「我家老頭說像,我去瞧過,確實和你有三四分像,小伙子二十五六七的樣子。」
謝青儀不自覺攥緊了手里的谷粒,攥得手心都有些疼。
這個年紀……
老太太看著面前的人,這是一個大美人,一撇眉毛一道眼波都是柔情,落在她臉上的光影似乎都格外溫柔些。她的臉上看不出多少痕跡,最多三十多歲的樣子,但老太太知道,她都超過五十了!
這樣的年紀有那麼大一個兒子的話,也說得過去的。
「他叫什麼名字?」謝青儀問。
「不知道呢,听不見也看不清,說話也只能兩個字連兩個字往外吐,一表人才一個孩子,也是造孽,不過听說恢復得倒是挺快。」
謝青儀手里的谷粒攥得更緊了,然後霍然一松,谷粒洋洋散散落下去,圍過來咯咯討食的蘆花雞們立即就是一陣猛啄。
莊雪麟快成了被人觀賞的吉祥物了,每天都有人來看他,或者說找老祁聊天然後順便看他。
這天坑底下光線不如地面上明亮,濕氣又重,躺在屋子里久了,他就全身發疼,老祁就讓他多出來曬曬太陽,置換置換身體里的靈氣。
雙手雙臂能用得上力的時候,他還能自己轉著輪椅的輪子,在院子里艱難但平穩地轉轉,雙手使不上力的時候,就只能在一個地方木頭人一樣的坐著。
今天他雙手就能使得上力,雖然代價是他今天眼楮看不見了,身體里瘋狂破壞的濁氣和微弱的靈氣似乎展開無止境的追逐戰,這也是造成他身體各處輪著班地失靈的最主要原因。
他雙手撐著扶手,默默地練習把自己的身體抬起來,手臂感到強烈的疼痛,他額頭隱隱見汗,不過練習效果不錯,他總不能一直被照顧著,穿衣、吃飯、上下床,甚至是上廁所,總不能假手他人,擁有一雙有力靈活的手是非常重要的。
忽然間,他感受到一股很強烈的被凝視感,停下動作,微微偏頭,啞聲開口︰「你好?」
謝青儀不妨自己被發現,猶豫了一下,從院子外走進來,將手里的陶罐放在桌上,頓時一股雞湯的香氣飄散出來,十分濃郁醇厚。
她低聲道︰「雞湯,補身,好好養傷。」
莊雪麟今天恢復了些許听力,但仿佛是隔著濕棉花一般,听得並不真切,好在意思是能听懂的,他道︰「多謝。」
聲音啞啞的,謝青儀看著坐在輪椅上的青年,一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他已經長得這麼大了。
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認出這是自己的孩子,沒想到她還有見到他的一天,更沒想到,他們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見到的。
她看著他的雙腿,看著他骨架寬闊但瘦削的身軀,看著他無神的雙眼,心里說不上來的感覺,好像掉進冰冷的水里,呼吸一口都是冰冷的瘋狂涌進來的水。
她捂著自己的嘴,背過身去無聲地深呼吸了一下。
莊雪麟感覺她一直看著自己,但他並沒有感覺到惡意,據他這些天感受到的,這個地方的人都挺友好的,于是又道︰「雞湯我會好好喝的。」
他抬起手去觸踫石桌,雖然看不見,但並不像一般盲人那樣,要一路模索過去,只是踫了下桌子邊緣,確認夠到了之後,便往陶罐模去。
陶罐外鍋了一層夾棉的罩子,顯然是怕湯放涼了,很用心。
莊雪麟便又說了一句︰「謝謝,我現在看不見,等我能出門了,一定登門道謝,請問您怎麼稱呼?」
很有禮貌,謝青儀想起他很小的時候,小小一個人,很嚴肅,但是很有禮貌,對誰都小大人一樣,一板一眼的,不由覺得眼楮有些澀。
她盛了一碗雞湯出來,放到莊雪麟手邊,低低說︰「趁熱吃,你就叫我……青姨吧。」
莊雪麟倒是沒有多想,只是覺得這位青姨情緒似乎不是很高,像是在忍耐什麼情緒。
他從善如流地喊了一聲,伸手端起這碗雞湯。
溫熱從有些粗糙的陶碗上傳遞出來,溫度剛剛好。
謝清衣又看到了他手上的傷口,不是記憶中的刀割傷燙傷,都是新傷口。
她不知道怎麼想的,忽然就問︰「你手上挺好多傷口,要好好養,雖然是男生,但留疤也不好看。」似乎覺得自己突然來這麼一句有些突兀,就加了一句,「不然要嚇到女孩子,不好找女朋友。」
莊雪麟一頓,想到了很早之前,他這雙手遍布傷疤,輕易不示于人前,總用手套遮著,但接觸到靈氣之後疤就漸漸褪了。
手上的疤褪了,心上的疤也不知不覺消弭了,人有了在意的人,有了期待的未來,自然就不會被束縛在過去了。
他笑了笑︰「嚇不著的。」以顧秋那性子,當初看到他手上的疤,也一點都沒被嚇到,那就是個能把自己腰上弄出個血窟窿的人……也不知道最近過得好不好。
謝青儀看著他的臉,他臉上沒有陰霾,只有淡淡的如水般的溫柔,他和她想象得很不一樣,他長成了一個出色的青年,平和又穩重,幼時的經歷沒有對他造成任何陰影,甚至能露出這樣安寧溫柔的表情。
一定是遇上了一個對他很重要的人吧。
遇人不淑可能造成一輩子的痛苦,但遇上一個對的人,卻能治愈一切。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