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珩的體溫較低,涼涼的手指縴長有力,手掌干燥,但不算冰冷。如果不是有來自皮膚血肉的柔軟質感,寧秋硯會覺得握住自己的更像是微涼的玉。
那大手握住他,拉著他繼續在鋪著暗紋地毯的昏暗走廊上行走。
寧秋硯的確沒那麼畏懼未知了,但掌心滾燙,出的汗更多。
路過一盞又一盞的燈。
音樂不知從哪里飄了過來,穿透牆壁進入耳朵,再走十幾步,眼前豁然開朗。
宴會廳竟然是在地下。
關珩牽著寧秋硯停住腳步,站在欄桿後方往下看。
廳里燈火輝煌,身穿各色晚禮服的人們觥籌交錯。一眼望去,女人們妝容精致,男人們衣冠楚楚,年輕的或年長的,每個人都是盛裝出席。
廳是個大圓形,餐桌與吧台分在周圍,樂隊佔據在後方,中央燈光最為絢爛的一塊空地是舞池,也是交際場。
這場宴會不像寧秋硯想象中那般紙醉金迷,也並不喧囂狂熱,除了音樂與低聲的談笑,整個會場算得上雅靜,如果有誰大聲說話,必定立刻就會得到全場的關注。
果然,先是有人抬頭朝上方看了看,附耳對旁人說了什麼。
短短幾秒時間里,一個傳一個,所有人都抬起了頭,將目光投向了站在上方的關珩,也投向了他身邊的人類男孩。
會場忽然變得安靜極了,連樂隊也停止了演奏。
下方百余人里,不知道有多少是人類,多少是血族。
正如曲姝所說,血族有強烈的慕強心理。那些目光中有崇拜,有渴望,也有愛慕,他們散發的情緒太直接,屬于掠食者的侵略性毫不掩飾,恣意釋放。
然而這種集體靜默又是詭異的,足以讓人背後發毛。
寧秋硯就像掉入狼窩的兔子,如果不是得到頭狼的保護,幾乎不可能安然無恙地從這里離開。
在這樣備受矚目的情況下,關珩捏了捏寧秋硯的手,低聲道︰「別看他們,我們下去。」
走廊另一頭有旋轉樓梯。
兩人一步步地往下走,走到一半時,樂隊才如夢初醒般,重新奏響優美的音樂。
說是不要看下面的人,寧秋硯卻無法控制自己的眼楮。他的視線掃過或近或遠的男男女女,試圖從他們身上找到些和關珩相似的東西,但都沒有。
那些膚色蒼白的血族既不像充滿人性的關珩,也不像嗜血邪惡的池漾,他們輕聲細語,披著人類的皮,皮囊下那非我族類的威脅感卻充斥整個宴會廳。
進入這個宴會廳的,都是最真實的、最純粹的血族。
在一年以前,寧秋硯從未想過人生還會有這樣的際遇。
關珩牽著寧秋硯來到一張圓桌前落座。
桌上插著漂亮的鮮花,每個座位前都放有帶香氣的小卡片,卡片上印有銀色的山茶花以及燙金英文字,譯意為「山茶花之夜」,下面還有一行小字,寫著「V•Jones」,大概是用作紀念的。除此以外還放有晶瑩剔透的高腳杯,也有人類所需要使用的餐具。
不遠處有自助餐台,賓客們所攜帶的人類伴侶可到那里用餐,也可以吩咐宴會上的侍應生。
剛落座,便有人走過來詢問寧秋硯想要點什麼。
「給他一杯溫水。」關珩道,「不要別的。」
那人微微一怔,朝寧秋硯耳上一掃,便恭敬地退下了。
寧秋硯靠近關珩,小聲地對關珩說︰「他們為什麼都在看我。」
血族無不是耳力極佳,他這一說,那些打量他的人就紛紛移開了目光。
關珩告訴他︰「因為這是你第一次露面。」
寧秋硯有點沒明白關珩的意思︰「我?第一次?」
這是血族的宴會,怎麼會和他有關系呢?
夜晚的關珩總是容光煥發,他懶懶靠在椅背上,斂著眸道︰「他們都想看看和我定下血契的人類到底是長什麼樣子。」
寧秋硯小小地「啊」了一聲,立即明白過來,他戴上了關珩給的耳釘,表示他是關珩的血袋,他和關珩之間有從屬關系。
關珩這麼多年沒離開過渡島,現在他不僅在千里之外的溯京忽然出現,還和人類簽訂了血契,作為血族中的長者與強者,人們當然會對他的事感到好奇。
寧秋硯聞言,立刻挺直了背脊,有些後悔剛才取下了領結。
見關珩看著自己露出笑意,他又有點不好意思,只暗自希望沒有給關珩丟臉。
寧秋硯問︰「這里的每個人您都認識嗎?」
「當然不是。」關珩也掃視了一圈會場,告訴寧秋硯,「有一些是熟面孔,不過都很多年沒見過了,陸千闕出席這樣的場合更多。」
從池漾口中寧秋硯得知,陸千闕替關珩做事,能在很多場合都代表關珩。
難得有這種和關珩坐在一起卻無所事事的機會,寧秋硯說︰「我一直都有些好奇,您和陸千闕是怎麼認識的?」
「有一年我需要在國外持證的律師,有朋友推薦了陸千闕。」關珩輕描淡寫地說起往事,「那個年代能在國外著名法學院留學,並在畢業後站穩腳跟的華人很少,我很欣賞他的能力。」
有能力的人不缺賞識,寧秋硯點點頭,又問︰「那他後來怎麼……」
關珩說︰「陸千闕頭腦很好,利弊分明,那時候的他是個一心往上爬的利己主義者。事情越有挑戰性,對他來說就代表果實更豐碩。但就在我們合作結束後的第二年,他就出事了。」
寧秋硯皺起眉頭,忍不住替那時候的陸千闕擔心。
「他求成心切,陷身囹圄,被一名新生血族轉化了。」關珩道,「有一天我接到陸千闕發來的電報,求我派人接他去渡島。在那之前我們甚至都沒見過面,只針對業務通過一次電話。可能知道我不會憐憫他,也知道我需要他這樣的人才,走投無路之下他在電報里說︰‘苟度余生,願效犬馬之報’。」
寧秋硯听得膽戰心驚,心里卻很佩服陸千闕。
在眼前這宴會舞池中,肯定多少都有人曾有過陸千闕的遭遇,但不是每個人都有陸千闕的能力,也不是每個人都有陸千闕的勇氣。
躊躇滿志時被變成血族,從此難再現身日光之下,相當于夢最美時一朝跌落雲端,摔了個粉身碎骨。
這樣的情況下,陸千闕做了很符合性格的抉擇——關珩聲名在外,陸千闕與其做個百無一用永遠見不得光的怪物,不如追隨關珩,以另一種方式獲得重生。
「陸千闕在渡島住了五年。」關珩說,「我在他來的第三年繼續沉睡,沒教過他什麼,第六年他就按捺不住離開了渡島,之後一直在幫我做事。」
這就是陸千闕全部的故事了。
寧秋硯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不遠處有人想要朝他們的方向走,被安保攔住了。
那個人一邊被帶離,還一邊朝關珩看,眼神里滿是渴求。
關珩似乎並未注意騷亂,問寧秋硯︰「還想知道什麼?」
寧秋硯當然還有很多想知道的,不僅是陸千闕,他其實更想知道的是關珩的故事。
世界上沒有天生的血族,每一個吸血鬼在被轉化前都曾經是人類,關珩的身份是如何轉變的,仍然是個謎。寧秋硯曾經了解過的只有關珩還是人類的部分,即便那也只是皮毛而已。
他正要開口,先前的那位侍應生又翩然而至,打斷了他的問話。
「請用。」
侍應生對寧秋硯說。
隨後他放下水杯,但沒有馬上離開,而是保持禮貌俯身的姿勢︰「關先生。瓊斯先生請您。」
關珩懶洋洋地敲了下桌子,不太有興趣的樣子,他本就沒打算留多久。
音樂轉變,另一端的舞池里,人們成雙成對地轉著圈,踩起了舞步。
桌子這邊則是好一陣都沒有說話。
關珩沉默著,寧秋硯也不會發話,只是露出些好奇,心想這名瓊斯先生是誰,難道就是每張卡片下方寫著的「V•Jones」?原來這是個人名。
那麼「山茶花之夜」又是什麼意思?
侍應生一直都沒走,伏低做小地等待著,還哀求似的說︰「只是請您敘敘舊,您務必尚賞光才好。」
關珩瞥他一眼,改變主意道︰「可以。但我得帶上我的伴侶。」
伴侶這個稱呼將寧秋硯嚇了一跳。
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這應該只是個單純的稱呼,適用于每個被邀請作伴出席宴會的人,類似于男伴或女伴。
因為關珩說到「伴侶」時表情未變,就像在說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
兩人在侍應生的指引下離開餐桌,又引起了一波不小的注意。
進入另一條走廊後,他們終于甩開了那些目光。
這里更加幽靜,宴會廳的聲音被隔絕了大半。這棟建築地下大得好像沒有盡頭,足足走了兩分鐘,鋼琴師隱隱傳來,他們來到了一間碩大的會客廳。
會客廳是挑空設計,造型獨特的水晶燈從□□米高的位置蜿蜒墜下,形成地毯上的一大片光暈。
在光暈的中央,有一個年輕女人正在演奏鋼琴。
她膚白勝雪,身穿大紅色長裙,如瀑的黑發披在身後,好似一朵盛放的玫瑰。
「這邊。」侍應生出聲示意。
他們順著前方看去,在會客廳的另一端還有三四道身影,其中那個坐在長沙發里的白發男子最是惹眼。
寧秋硯直覺那就是「瓊斯先生」。
對方一見到他們,就遙遙沖他們舉了舉杯。
「寧秋硯。」關珩停下腳步,叫了寧秋硯的名字,「留在這里。」
這是不要寧秋硯過去的意思,關珩對即將面臨的「敘舊」有明顯的厭惡。
寧秋硯一下就懂了︰「好。」
關珩用手捏住了他的後頸,五指微微收緊︰「待在我看得見位置。」
寧秋硯有點疼,但忽然就不怕了,又乖乖地說︰「好的。」
好像是給了什麼危險的回應,關珩的目光在寧秋硯臉上停留一瞬,這才松手離開。
看著關珩朝那個方向走去的背影,寧秋硯倏地明白了關珩為什麼不願意出島。
關珩是不想與這些地下生物為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