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陸千闕的通知,是在關珩的休息時間。
那時不到下午四點,天還大亮著,陸千闕一般不會在那種時候直接打電話來。
關珩皺著眉問︰「人呢?」
「被救護車送醫院了。」陸千闕回答,又頓了頓,「他自己沖進去的,旁人攔都攔不住。」
關珩︰「自己沖進去的?」
「是的,起火時他人不在宿舍。」陸千闕道,「據說是要進去取什麼吉他,這小屁孩有點瘋勁在身上,我知道他早晚會出闖禍。」
昏暗的臥室里,關珩坐在大床中央。
電話掛斷後不過一兩分鐘,他便拿起手機,回撥給了陸千闕。
听到關珩要他訂機票,陸千闕足足怔了好一陣︰「您……您要去溯京嗎?」
旁邊有人來和陸千闕說話,陸千闕捂住手機,低低地回答了幾句。
「先生。」陸千闕的聲音重新傳來,「我剛收到消息,他沒什麼事,只是嗆了煙塵。抱歉,我該弄清楚情況,不該直接打擾您的。如果您擔心的話,我今晚就立刻出發去溯京,好好地說他一頓,不用您親自去……」
「知道了。」
這個決定很突然,但關珩的語氣很淡。
「你訂票吧。」
沒給陸千闕反應的機會。
在去機場的途中,陸千闕又打過來一次,听語氣有些興奮︰「飛機凌晨一點三十五分落地,不知道您可能會去,小寧又還沒有畢業,那邊的房子沒收拾出來,不過我會盡快叫人去打理。宿舍還不能住人,酒店已經用您的名義訂好了。我這邊可以訂差不多時間的機票,要是您需要,我會在那邊和您匯合。」
天黑了,車子在沿海道路上疾馳,遠處霧桐的城市夜景正不斷後退。
關珩望著那和想象中差不多的夜景,懶聲道︰「你在高興什麼?」
「我高興您的想法有所改變。」陸千闕道,「先生,很多年了。無論是因為小寧還是因為別的什麼,獵食者總歸需要回到獵場。」
「很多年了。」
關珩意味不明地重復這個句子,大概知道陸千闕的那通電話多少有點故意。
他沒有發怒,隨後唇角還浮現一點笑意︰「的確很多年了。」
世界變化太快,日新月異。
但是從歷史上來看,大體的變化都是一致的,至少需要一兩百年才會出現一次質的飛躍。只要活得足夠久,那麼無論身處在什麼時代,無論什麼時候醒來,都不會錯過那種劇大的變遷。
這時候出來,並不在關珩的計劃內。
但計劃是可以改變的。
人類的一生太短太脆弱,經不起什麼波瀾。如果什麼都按照計劃來,就會錯過難得感興趣的人。
關珩從來都不那麼偉大。
那個人類像一根輕柔的羽毛,掃在夜行生物的骨頭上,喚醒那基因里刻著的掠奪與佔有。
一次,又一次。
他原本很擅長忍耐。
「不用你來,處理好你自己手上的事。消息也先收一收,過段時間再說。」關珩這樣吩咐道,「寧秋硯的醫院地址發給我。」
「是。」陸千闕應了,又調侃道,「真可惜,我不能欣賞小狗狗看見您時的表情。」
關珩掛斷了電話。
寧秋硯的……表情。
是驚訝的、喜悅的,以及,脆弱不堪的。
此時關珩清楚地看見了。
六個月過去,寧秋硯沒有什麼改變。
隔著十幾米的距離,關珩仿佛都能听見他的心跳,看清他的顫抖。
寧秋硯往後退了幾步,離開了窗戶,那里便只剩下了黑洞洞的窗口和醫院的藍色窗簾。
關珩升上車窗,車廂里安靜得針落可聞。凌晨時分仍然夜色深沉,像他難以捉模的情緒。
幾秒後,他吩咐道︰「把暖氣調高。」
司機依言照做,車內的溫度升得快,不多時便暖流陣陣。
大約五六分鐘後,寧秋硯出現在了車邊。
外面很冷,寧秋硯的頭發被冷風吹得很亂,他好像還有點沒回魂,打開車門後只知道站在那里,呆呆地往車里看。
「寧秋硯。」關珩不得不開口,「上來。」
寧秋硯上了車,身上的寒意霎時消退大半。
他終于清醒了點,難以置信地問道︰「關先生,您怎麼在這里?」
溜出病房,跑過護士站,再乘坐電梯下樓的這幾分鐘里,寧秋硯思考了許多的可能性。渡島的事、關家的事,又或者是和陸千闕顧煜他們有關,肯定是因為那些關珩才會來。
可是等真正近距離見到了關珩,看著他那雙任何時候都深不可測、卻又洞悉一切的眸子,寧秋硯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一件事——說不想來外面的世界看看的關先生,竟然來了。
不僅離開了渡島,還出現在了這里,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關珩穿著寧秋硯熟悉的黑色大衣,身上的氣息一如既往,神秘優雅,令人不敢冒犯。寧秋硯望著他,他也注視著寧秋硯的臉,用寧秋硯熟悉的語氣說道︰「有事要處理,順便過來看看你。」
寧秋硯以為自己不會再見到關珩了。
可是時隔半年,他們的相處好像一點也沒有變。關珩的回答讓他一下子就想到自己干的蠢事,他猜關珩肯定又是什麼都知道了,否則,也不可能到醫院來。
為什麼他總在關珩面前暴露不成熟,因為一些听起來不怎麼樣的原因。
寧秋硯臉有點紅︰「我當時……」
「喉嚨受傷就先不要說話了。」關珩沒有責怪的意思,只溫和地打斷了他,還問道,「現在可以跟我走嗎?明天再叫人送你過來復查。」
寧秋硯的喉嚨是真的很痛,聲音也啞得厲害,關珩這麼一問,他當然乖乖點頭。
沒有問要去哪里,也沒問要去干什麼。
關珩眸色深了些,抬手在寧秋硯頭上模了下,手沒有馬上拿開,還用拇指輕輕地摩挲了寧秋硯的額頭。
那指月復微涼,動作是在表達滿意,也是一種專屬的安撫。
寧秋硯的眼眶立刻不受控制地熱了,眼底泛起洶涌的濕意。
他趕緊轉頭看向窗外,不讓關珩發現他的失態。
卻在朦朧的水光中,通過玻璃的反光能看到他們並排而坐的影子。
兩人近在咫尺。
關珩是那麼的真實。
寧秋硯听見他對司機道︰「走吧。」
*
車子在凌晨的溯京街頭悄然行駛,路上他們沒怎麼說話。
行駛至熟悉的道路附近,寧秋硯發現關珩竟帶他來到了他面試時住過的酒店。司機去取了房卡,畢恭畢敬地帶他們上電梯、抵達房間門口,再刷了卡。
關珩站在房門口,垂眸看著懵懂的寧秋硯。
寧秋硯的確有點懵了,他們不僅是進了同一家酒店,還來到了同一個房間。
他記得門牌號,而且不可能記錯。
他抬頭往里走,腳踩在柔軟的地毯上,幾乎沒有一點聲音。
房門正對著大片落地窗。
他一直走到了窗前,站在上次自己和關珩視頻通話時站過的位置,看向外面繁華的城市燈光,看見高高的溯京鐵塔。
兩人還沒說話,很快便有人打破這一室寂靜。
敲門聲後隨著關珩的一聲「進來」,寧秋硯轉回身,便看見侍應生打扮的人端著托盤進入了房間。
托盤中蓋著餐罩。m.
侍應生來到圓桌旁才停下,半跪著放上托盤打開餐罩,端出裝了紅色液體的玻璃杯。
隨後,他低著頭退下,並輕輕帶上了房門。
關珩已經月兌去了大衣,正坐在長沙發上,內里相對隨意自在的衣物沒有讓他的氣質變得柔軟可親,或許是因為桌上那杯被他忽視的新鮮血液,或許是因為這濃重的夜色。
寧秋硯不明白關珩為什麼帶他來這里。
是需要他的血嗎?
協議已經終止了,但如果是的話,他願意付出,畢竟關珩所給的早超過了協議內容。
可是為什麼又讓人送了別的?
「過來坐。」
關珩說。
寧秋硯點點頭,依言過去坐在關珩身邊,像過去一起拼拼圖時那樣,保持著一點距離。
關珩卻命令道︰「再過來一點。」
寧秋硯不明所以,听話地挪了過去,但是心跳又變快了。為了使自己看上去更放松,他盤起一條腿,刻意地用了較為自在的姿勢。
關珩天生是慵懶的,此刻沙發上的兩人看起來像無話不談的密友。
「我要問你一些問題。」關珩半靠在沙發上,睫毛斂著鳳眸,「你的喉嚨受傷了,所以你只需要點頭或搖頭,但不準撒謊,能不能做到?」
寧秋硯點點頭。
「寧秋硯。」
關珩的第一個問題很直接。
「你知不知道你沖進火場的行為很危險?」
關珩果然是知道他跑上樓去拿吉他的事了。
寧秋硯有點羞惱,為自己的行為。
雖然現在後悔也晚了,但是他哪里敢撒謊,只能硬著頭皮點頭。
關珩問了第二個問題︰「你知不知道,就算沒有我,你的生命也比任何事物都珍貴?」
寧秋硯再次點點頭。
不過這次沒再看著關珩,而是低下頭去,像是在反省。
榮奇都沒能讓他這麼深刻地認識錯誤。
剛才第一眼看到寧秋硯時沒有注意到,等寧秋硯上車後,關珩才看到他不是沒有變化的。
他的頭發長長了,不知是燙過還是有些自然卷,此時烏黑的發絲帶著柔順的弧度,掃在白皙的脖頸和耳廓。
發型的變化,讓寧秋硯的氣質也產生了微妙的改變,是一股淡淡的頹喪,混合著干淨的屬于男孩的青澀,倔強得讓人想破壞。
「那你又知不知道,那把吉他算不得什麼,毀了就毀了。」關珩抬起他的下巴,迫使他和自己對視,「只要你想要,我會送你第二把、第三把……無數把吉他。」
這話讓寧秋硯嚇了一跳,他不懂關珩的意思。
光是揣測一下,心就快要從嗓子眼里飛出來。
關珩仍是優雅的,但態度強硬,近乎質問︰「回答我。」
寧秋硯是想要搖頭的,可是被關珩眼中的深沉重重一擊,下意識地就點了頭。
關珩問︰「下次遇到這樣的事還敢不敢冒險?」
寧秋硯趕緊搖頭。
關珩對他的表現還算滿意,微微松了松手勁,目光卻一點也沒從他臉上挪開︰「那,願意繼續嗎?」
這次寧秋硯無法再點頭或者搖頭了,他露出茫然,沙啞地開口︰「……什麼?」
關珩道︰「繼續把自己交給我。」
听到這句話寧秋硯是震驚的,他第一反應是,渡島那件事果然出問題了嗎?
還是說,關珩遇到了別的需要出面的棘手問題?
他沒怎麼猶豫地點點頭,忍不住開口問道︰「您是還需要我的血嗎?」
像以前那樣,按時、定期。
「我需要的比那更多。」
關珩放過他的下巴,改為扣住了他的後腦勺。
「如果你答應,那麼你的思想、行為和身體,都要進行更深層的交付,或者說進行另一種意義的交付,我要你完完全全都屬于我。」
寧秋硯眨了眨眼楮。
關珩繼續道︰「我會給你最豐厚的獎勵,也會對你提出更嚴格、更過分的要求。」
這個動作充滿控制欲,讓寧秋硯無法動彈,也靠關珩更近。
實際上寧秋硯根本拒絕不了關珩。
他不知道這話意味著什麼,又有多不可思議,但是竟然先點頭答應了,才想起來問一句︰「有多過分?」
關珩的手指收緊了。
寧秋硯能感覺到那五根微涼有力的手指插-入頭發,親密地貼在自己的頭皮上。他們幾乎鼻尖相觸,關珩的臉給予很強的沖擊力,讓寧秋硯思考不了。
關珩的黑眸中出現了危險的深紅色︰「不用擔心,你不想做的、不喜歡的,我都不會強迫你。」
但很快,他就徹底松開了寧秋硯,優雅地退開了一些,重新保持適當的距離,眼楮也恢復了正常。
「你現在沒有真正理解我的意思。」關珩道,「今天對你來說不是考慮的好時機,乖,暫時忘了它,我們等你休息好了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