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渡島那日風平浪靜。
季節更迭,大海也從第一次上島時的灰藍色轉變為湛藍。
寧秋硯默默地坐在曾經坐過的位置,看著渡島在身後遠去,漸漸地,變為了一個深色小點,再然後,消失在了視野中。
那天的寧秋硯幾乎是走回霧桐的——下船離開碼頭後,他只顧悶頭地沿著海岸線的公路行走,在大巴行駛過身邊時忘記了招手,眼睜睜地看著它開走了。
這條公路上難見行人,偶爾有車來,也是飛馳而過。
寧秋硯干脆就這樣繼續前進。
直到接近傍晚,他才成功抵達了霧桐的公交總站。
一落座,雙腳幾乎已經不是自己的了,酸痛難忍。他選擇了最後一排的靠窗的位置,戴上耳機听歌。這次耳機當然不是壞的了,它們將嘈雜都很好地隔絕在外,讓他獲得了需要的寧靜。
就這樣,他順利地回到了家中。
次月初,寧秋硯在蘇見洲的幫助下參加了為期半個月的護理培訓,又經介紹,在醫院全天陪護一位六十多歲的重病老人。老人的兒女不在霧桐,不能經常來看望父親,但出手很是慷慨。
老人通常都昏昏沉沉地睡著,寧秋硯需要每一餐都給他喂飯,早晚擦拭身體,按時進行按摩,每隔一天,還要將老人背下床,放上輪椅推去做治療。
這些對年輕的男孩子來說不算是難事,寧秋硯每一樣都做得很好。
一個月後老人去世,寧秋硯又開始照料另一位病人,對方脾氣暴躁斤斤計較,總想挑毛病。只是,對方沒有想到這個少年竟那麼沉得住氣,任勞任怨,非常能吃苦,完全不像是這個年紀會有的沉穩,久而久之,也就對他態度好了很多。
生活總是要歷經磨難的。
過去的六個月像是一場充滿奇幻色彩、驚悚而瑰麗的夢,而人,總要回歸真實。
七月,寧秋硯在醫院偶遇了帶孩子來看病的吳靜夜,許久不見,表弟抬頭看著他,怯生生地喊︰「哥哥,你怎麼在這里?」
寧秋硯對他笑了笑,又對吳靜夜點了點頭︰「姨媽。」
寧秋硯的狀態、身上的護工制服,都很好地說明了他的現狀,吳靜夜立刻就明白了他出現在這里的原因。
夏季炎熱,即使是在空調開放的環境里,少年的後背也有汗濕的痕跡。
吳靜夜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掐住了喉嚨,張了張嘴巴,卻什麼也沒能說出來。
幾天後,吳靜夜再次來到醫院找到了寧秋硯,還拿出個信封給他。
「寧寧,我知道你快開學了。」她的信封里裝著一沓錢,「這是我和你姨夫的一點心意,雖然錢不是特別多,但是你拿去湊一下學費生活費什麼的也好。」
吳靜夜還不知道他不去念商科學校,還考上了音樂學院的事,也不知道學費較之翻了一番,但是出發點是好的。
她算不上是個偉大的人,只是不想對這個佷子有太多虧欠。
寧秋硯拒絕了︰「不用,我自己可以解決。」
——關珩早已解決了。
他回到霧桐沒幾天,就收到了一筆不小的數目,不僅是大學里的學費、生活費,就是畢業後再花上十年也足夠。
上次寧秋硯轉的那筆錢已經讓吳靜夜很驚訝,現在又听他這麼說,她忍不住擔心︰「你到底是哪里來的錢?不會做了什麼違法的事吧?我知道,我之前的確把你逼得有點急,是我不對……」
「沒有。」寧秋硯看著她那張和母親相似的臉,心里到底歸于寧靜,「如果是的話,我就不會在這里做護工了。」
這前後一年,寧秋硯好像一下子就長大了很多。
個子高了,瘦了,性格也冷淡了。
像成熟的男人那樣,一個人扛起了生活。
見他執意不收,還要忙著去給病人取藥,吳靜夜只得作罷,任他匆匆離開。
因為這件事,寧秋硯不可避免地再次陷入了對關珩的渴望中。
回到霧桐的前一個月是最難熬的。
尤其是到了臨近上島的日子,看著日歷上不再畫有紅圈的周五,心痛就會從心底蔓延開來,幾乎撕裂心髒,讓他蜷縮起來無法呼吸。
他總是幻听手機信息的提示音,幻听關珩用不帶感情的聲音叫他的名字,看見關珩身著睡袍立于黑暗中的樣子、手肘撐在膝蓋上抬眸看過來的樣子,甚至,脖頸的皮膚還會產生被牙齒刺穿時的尖銳疼痛。
暗戀像是上癮的毒藥,明明從未開始過,卻讓他開始痛苦的戒斷。
戒不掉,那麼就月兌敏。
他放任自己去渴慕關珩,用關于對方的一切把自己塞滿,他學習關珩的眼神、動作,將他們發過的信息看了一遍又一遍,恨那次視頻通話時,自己為什麼沒有錄屏。
他沒有關珩的任何一張照片,就連關于渡島的,也只在關珩畫過日出的燈塔附近,拍過一張看不出地理位置的風景。
偶爾,他會回憶起分別那天康伯和關珩說話時,關珩那微微蹙眉的模樣。
于是他有了很過分的想法,他希望關珩的計劃出點小問題,渡島的開發重新被提上議程,那麼關珩將會沒那麼容易抽身,或許,他就會獲得再次上島的機會。
可是沒有。
什麼都沒有。
他們的協議已經終止了,陸千闕為此特地在五月末轉賬過來時,發過一條信息,只是有很簡短的一句。
Lu23121873︰[合作愉快,小狗狗,祝你擁有美滿的人生。]
言簡意賅,界限分明。
此後,再沒有任何聯系。
八月底,寧秋硯結束了護工工作,挑剔的病人舍不得他,拉著他淚眼汪汪地求他不要走,可是他必須得為開學的事情做準備了。
在離開霧桐去溯京之前,寧秋硯停下收拾行李的手,產生了一個沖動的想法。
他走下樓去,乘坐公交車來到終點站,再換乘大巴。
大巴車的司機換了一位,早已不是過去那位熱心腸的大叔,听寧秋硯說要在渡島碼頭下車,也只是點了點頭。
天氣還是很熱,行走在樹林里,便能感覺到悶熱咸濕的海風。碼頭附近也有了很大的變化,海灘上被支起了一頂頂的露營帳篷,有涂鴉的舊船也重新下了水,年輕的男男女女穿著清涼,在海灘上打鬧。
寧秋硯一出現,就有個花臂的男人走了過來,問︰「小哥,去哪里?」
屬于渡島的私人碼頭被非法運營者再次佔有了。
寧秋硯以前就听說過這樣的事,他只是好奇,為什麼關珩不管。
花臂以為他還在猶豫,便主動介紹起價格,一連說了好幾個島嶼的名字,價格確實比運營船只要便宜一些。
寧秋硯︰「渡島去嗎?」
「渡島……那不能去。」花臂說,「太遠了,我們的快艇跑不了來回,而且那里沒開發也沒什麼好玩的,深山老林,你一個人去也不好玩。」
寧秋硯不是真的要去渡島,他也不知道自己抱著什麼樣的心態,總之就這樣隨口問了。
他沒有馬上離開,而是找了個樹蔭處席地而坐,就那麼看著海面發呆。
一切都變了。
那花臂和朋友打了一會兒牌,走過來給寧秋硯散了一支煙︰「失戀了?」
寧秋硯抬頭。
「這里,還有這里。」花臂指了自己的耳後和手臂,是在說寧秋硯耳後的愛心與手臂內側的拉丁文刺青,「女朋友嘛,還會有的。抽支煙,包哥的快艇去甲花島玩一圈,保準你開心。」
寧秋硯沒解釋這個誤會。
第一次抽煙,寧秋硯嗆了一口。
他抽完了那支煙,卻沒有去甲花島。
九月,寧秋硯帶上行李和夢想,在溯京音樂學院正式報道。
*
渡島取消開發計劃的審批比意料中要棘手,遲遲沒有下發,關珩也為此推遲了自己的計劃。所幸只是程序繁瑣,手下的人自會處理,不必再由他親自出面。
十月,一切才塵埃落定。
渡島與資本作斗爭終于得以成功保留的事也傳了出去,幾位朋友打電話來,說要為此開慶祝派對。
關珩不喜吵鬧,卻不反感舊友聚會,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有幾十年未曾見過面了,若是生命足夠漫長,那麼相聚便也會需要理由。
那天夜里,一架架直升機飛躍海面,降落在渡島。
康伯安排佣人接待,將大宅周圍的森林里都布置了夜燈,一眼看去,仿佛星河倒懸。
客人不過七八位,來自世界各地,外貌長相並不都像電影里那樣出類拔萃,高矮胖瘦、年老年少皆有,但個個都談吐優雅,穿著隆重得體,將這次聚會看得很重。
派對九點開始,他們只飲血,不喝酒,所以只是各自訴說這些年的變化與所見趣聞,氛圍與人類認知範圍內的派對完全不一樣。
佣人們趁夜前往屠宰場,用保溫箱帶回溫暖的動物血以供客人享用。
但不是所有人都像關珩。
長長的餐桌兩旁側,一部分客人端起高腳杯朝關珩示意,品嘗自如,一部分客人則拉過身邊的人,毫不避諱地咬破他們的手腕或脖頸。
晚宴進行得非常安靜。
只有牙齒刺穿血管後,年輕男女輕聲的呻-吟。
他們都是客人自帶的血奴。
這些人類不是為了錢財交易,就是因迷戀異類而心甘情願,都不是強迫性質。
這種關系會一直持續到他們不再年輕、血液不再可口為止。
飲用動物血,或者豢養血奴,都是可以自由做出的選擇,大家並不會因為想法相背而彼此不認同,作為掠食者,這種選擇是隨時都可以更改的。
午夜,聊天結束,派對轉換主題。
這些人中不乏商人、學者、藝術家,為了慶祝渡島得以成功保衛,紛紛帶來來了精心挑選,抑或親手打造的禮物送給關珩。
他們彈琴、跳舞,輾轉于大宅一樓的各個房間,欣賞或介紹自己曾送給關珩的珍藏。
在關珩的畫室里,一位客人望著擱置在畫架上的肖像畫,打量片刻後,忽然道︰「我見過他。」
畫上是一名年輕的人類男孩,有一雙偏杏仁型的眼楮,那眸子烏黑,眼尾有輕微向下的趨勢,顯得忠誠、單純,臉龐俊秀清瘦,滿是涉世未深的少年氣,因發紅的雙眼和有些悲傷的表情,看起來很是倔強。
關珩站在客人身側,順著他的話注視著那幅畫,神情很淡。
客人的女伴走過來,挽住客人的手臂︰「在那里見過?」
「是來我們學院考過試的學生。」客人是搞音樂的,幾百年里痴迷不已,現在在溯京音樂學院任職,「我對他印象挺深。」
女伴不止是單純的血奴而已,她與這位客人匹配,能讓他獲得在白日里自由行走的能力。
他或許會因為她而留在溯京幾年,但遲早會離開,因此兩人交往較為隨意。
「印象很深?」關珩道,「為什麼?」
「比較特別吧,是個有想法的孩子。」客人說,「加試作品都需要有場景構思,很多考生準備了影片或文案,他什麼也沒有,只是口述構思畫面。面試那天他演奏的新作品我們其實已經很滿意了,臨時加試一首也是想考考他的應變能力,結果他拿出的第二首曲子還要更驚艷。」見關珩感興趣,客人停下來,問,「怎麼?他是關家的孩子?」
關珩輕描淡寫地說︰「不是。只是有緣見過的一個小孩,我也覺得他很特別。」
「這樣。」客人繼續道,「後來另一個老師有想過要找他把那首曲子買下來。我至今還記得那曲子的名字,叫‘昭昭’,說是光明、明亮的意思,很奇怪吧。」
「嗯。」關珩點點頭,「是很奇怪。」
原來是那首關珩听過的曲子,名字還是關珩親自起的。
「他說是寫給喜歡的人的。」客人說,「構思畫面是那個人站在陽光下的樣子,說是希望那個人可以享受太陽,一直燦爛——」
客人說到這里,仿佛意識到了什麼,聲音戛然而止。
站在肖像畫前的三人都同時安靜了。
那意味著什麼,已經不言而喻。
關珩想,他果然預估得沒錯。
不需要陸千闕特地聯絡故人,寧秋硯憑自己就能通過考試,畢竟這種考試對寧秋硯來說真的不難。
只是關珩從來不知道,寧秋硯的這首曲子竟是為他而作。
派對在破曉之前結束。
隨著客人們一位位地離去,短暫煥發生機、熱鬧整夜的大宅變得空了。
在三樓的臥室里,那扇雙開門的背後,藍紫色無盡夏花團錦簇。
精心的照料,有效地延長了它的花期。
關珩垂著眸,伸出手指輕輕踫了下它飽滿的花球。
*
十一月,渡島迎來了初雪。
遠在千里之外的溯京則落了冰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