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安排,順從要求。
關珩對人或事的掌控欲寧秋硯已經有所體會,在他們第一次正式見面時,關珩就直接提了出來,這也成了他們在後來這幾個月交往中的基礎。
其實不止是對寧秋硯,整座渡島上下都在履行著這一點,經過百年如一日的錘煉,才會安靜祥和,井然有序。
條款和約束是讓事物正確運行的基石,寧秋硯理解關珩的想法。
不過,陸千闕提到的取悅總讓寧秋硯想起在拼圖室時,關珩伸出手,輕輕在他頭上模一下的樣子。
那樣的次數很少,僅有兩三次。
是寧秋硯為數不多地感覺到關珩滿意的情況。
距離最後一次登島的時間越近,寧秋硯就越有些心神不寧,蘇見洲將這視為一種解月兌,還打電話對他說︰「等你回來我就調休,再叫上幾個朋友一起去露營,算是慶祝你終于結束血袋任務!」
快結束了。
寧秋硯知道這在某種意義上真的算是一種解月兌,作為人類他應該像普通人一樣生活,而不是與隱沒于夜色中的獵食者有所關聯。
以後的人生里,或許他會像陸千闕的「特定血袋」那樣無知無覺地活著,可是這種「特定」的血液攻擊關系,也讓他產生了「如果有一天,關珩還會有可能需要他、也只可能是他」的想法。
這讓結束變得沒那麼咄咄逼人了。
五月的天氣已經很暖和了。
寧秋硯乘坐大巴車來到渡島碼頭時,平叔如往常那樣站在甲板上,只穿著一件單衣,還挽起袖子,露出常年在海上生活的、干燥而黝黑的手臂。
「這什麼?」平叔問。
寧秋硯走上甲板,正要進入船艙,他懷里抱著個紅泥花盆,里面種著顆暗綠的寬葉植物,看著很茂盛,生機勃勃。
「繡球。」寧秋硯說,「我看島上好像沒有。」
平叔一哂,不明白這些小孩的心思︰「帶這些有的沒的干什麼,島上的人要是想要,給我說一聲就行了,想要什麼沒有。」
寧秋硯已經習慣了平叔的交流方式,便沒再吭聲,只把植物放在腳邊。
開船後平叔離開了一陣,再來船艙時遞給寧秋硯一瓶飲料︰「嘗嘗這個,關子明點名要的,听他說很好喝。」
寧秋硯怔了怔,他的頭發被舷窗吹進來的風刮得有點亂,一雙烏黑的眼楮還是那麼單純。
他接過飲料︰「謝謝平叔。」
平叔擺擺手轉身走了。
飲料上寫著小語種,寧秋硯看不懂,勉強從圖案分辨出來是一種桃子氣泡水。
海面很藍,倒映著藍天白雲。
經過這條航線那麼多次,寧秋硯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風和日麗的畫面,望著遠處,一時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海。
一個多小時的時間眨眼而過,被叫下船時寧秋硯還有點恍惚。
康伯已經在等他了,碼頭上等著搬運貨物的人們也準時地出現,一切都很有規律。
「來了,小寧。」康伯笑眯眯地說,「今天的天氣真好啊。」
「康爺爺。」寧秋硯乖乖地打了招呼。
渡島的氣溫稍低,大家都還穿著外套,但吹過來的風已經不再冰冷刺骨。
康伯叫司機打開後備箱幫寧秋硯放了東西,又拍拍他的肩膀關心道︰「帶衣服了嗎?夜里還會降溫的。」
上次康伯就囑咐過,寧秋硯點點頭︰「帶了。」
相較于上一次來,渡島的景色又有了些變化,殘留的積雪完全消失了,到處都是郁郁蔥蔥的一片,顯得生機勃勃。雖然不如冬日里那麼神秘壯麗,卻帶著一份獨有的細膩溫柔,任何人身臨其境,都不由自主地靜下來。
這樣的景色會一直持續到秋天,據說秋天又是另一份美,不過寧秋硯應該是不能欣賞到了。
陸千闕比寧秋硯先到一天,這次他也不會待很久,所以沒有帶顧煜。
現在還是白天,寧秋硯沒有見到陸千闕,只知道他還是住在二樓。
寧秋硯步入大宅,經過昏暗的門廊,亮著吊燈的會客廳與走廊,回到明亮的臥室里。臥室仍然開著窗簾,陽光傾瀉在遠處的淡藍湖面上,但常飄著的那艘小白船不見了。
床品換了顏色更加清新的,床頭的花瓶里也不再插著淡雅的小花束,取而代之的幾根墨綠色的蕨類,預示著夏季即將來臨。
寧秋硯只在房間里待了一小會兒,放下東西後便徑自去了三樓。
這次沒有特地等到晚上。
他的拼圖還沒有拼完,而關珩是允許他隨時上三樓的。
三樓安靜如斯,走廊一側的雙開門緊閉著,寧秋硯來到門前,看見銅制把手上自己模糊不清的倒影。他沒有敲門,只是將植物放在了門口。
紅泥花盆接觸柔軟的地毯,只有很輕的一聲悶響,輕到幾乎听不見。
隨後他便去了拼圖室。
拼圖室里也是一切如舊,保持著他上次離開時的樣子,還剩下整整一半的空白沒有填補。
寧秋硯不聲不響地拼了三個小時,脖子發酸,眼楮酸脹。
他用手機看了時間,便下樓去找凌醫生。
凌醫生果然已經在等待了,他們通常都會在這個時候抽血做檢測,或者做簡單的身體評估,而未經關珩允許,凌醫生不可以上三樓。
寧秋硯熟練地挽起袖子,看著凌醫生消毒,針頭刺入皮膚,血液進入細細的管道。
「第一次見你的時候還以為你很叛逆。」凌醫生說。
他看著自己手臂內側的拉丁文紋身,問道︰「因為這個嗎?」
「可能吧。」凌醫生笑著說,「沒想到這麼快都最後一次了。」
寧秋硯「嗯」了一聲。
凌醫生道︰「你還這麼小,身體雖然還算健康,但還是有些營養不良的。回去以後也別忘了我給你設定的食譜,要好好吃飯,多加鍛煉,個子還能竄一竄。」
寧秋硯說「好」,又說︰「我會的。」
凌醫生像是想模模他的頭,但最終只是對著他笑了笑。
檢測完成,凌醫生離開沒多久就有佣人來敲門,說是白婆婆找他,寧秋硯以為有什麼要幫忙的,便立刻去了廚房。
白婆婆見了他卻嗔怪道︰「中午怎麼不吃飯?你待在三樓,他們也不敢來叫你。」
寧秋硯沒想到這一茬,連忙解釋︰「我在樓上拼拼圖。」
「那也要吃飯啊。」白婆婆動作麻利地從鍋里撈出備料,告訴他,「我讓他們等你下樓了就叫我,可是都這個時間了,來不及做什麼好吃的。」
廚房的整面落地窗外,森林冷杉筆直聳立,光線落在老人布滿疤痕的側臉,鍋里霧氣蒸騰。
她像看著寧秋硯長大的長輩那樣絮絮叨叨地念著,慈祥可親。
寧秋硯不敢,也不想頂嘴,乖乖地坐在廚房的一張木台面前等待。
不過幾分鐘時間,白婆婆就變魔術似的端上來一碗菌絲雞湯面,面湯澄澈透亮,點綴著幾粒蔥花,香味撲鼻。
她在圍裙上擦擦手︰「快吃吧,吃完想干什麼干什麼去。這山菌是上次你親手篩選的,吃吃看味道怎麼樣。」
寧秋硯悶聲應了,低著頭把一碗面連湯帶水地吃了干淨。
吃完後他還想自己收拾,又一次被白婆婆推著往外走︰「這里是我的地盤,哪用你動手。再說我要準備晚飯了,你別在這里礙手礙腳。」
寧秋硯傻傻在走廊站了幾分鐘,才抬腿往樓上走。
但他再次經過三樓的走廊時,看見那扇雙開門已經打開,而放在地上的植物不見了。他的心重重一跳,來到拼圖室的時候果然看見了關珩。
他詫異道︰「關先生……」
關珩這次不再穿著黑袍,而是穿了一件棉麻質地的上衣,仿佛是為了應付這初夏。淺白色的衣料讓關珩看起來更加白了,捻著拼圖塊的指尖幾乎像是透明的,而那雙鳳眸更加幽黑,難以揣測。
「我是不是吵醒您了?」寧秋硯不好意思地問。
「有一點。」關珩滿不經意地說,「放門口那盆植物是干什麼的?」
寧秋硯朝著關珩的位置走去,習慣性地跪坐在一旁,不敢離得太近︰「那是繡球,是我帶來島上的。」
關珩說︰「我知道,島上沒有。」
等著他的下一句解釋。
寧秋硯說出自己帶它來的原因︰「繡球喜歡潮濕的地方,也不太需要強烈日照。它很適合在這里生長,開出的花也會很漂亮。您不太用得著怎麼費心管它,每年施兩次肥就行。」
關珩問︰「所以,是送給我的?」
「嗯。」寧秋硯道,「您不是不太想要出去嗎?我就在網上買了它,苗是南方花圃里的。我還在我家樓下的樹根底下挖了土。」他頓了頓,「是霧桐的土。」
這樣的話,關珩就能擁有一樣真正來自外面世界的東西了。
還是有生命的那種,可以持續生長,不會被消耗掉。
關珩注視他幾秒,問道︰「為什麼送這個?」
「我上次听康爺爺說渡島其實沒有夏天,最熱的時候也不過和現在的氣溫差不多。」
寧秋硯知道自己理由其實有些幼稚,但是他還是一股腦兒地說了。
「這種繡球的名字叫無盡夏,花期持續整個夏天。」
「我希望您能通過它,看見外面的世界和夏天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