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腳站在浴室里的復古小花磚上,黃銅花灑中噴出細密溫熱的水霧,從頭淋到腳。水珠浸潤白皙的皮膚,滑落,在地面濺起小水花。
沐浴露是小蒼蘭香,清淡香甜,常常能留香到第二天,寧秋硯每次洗完澡躺進被窩的時候,都能聞到自己的味道。
「洗過澡了?」
他听見關珩重復了一次。
「嗯,在上樓之前。」寧秋硯說。
這件事本來很正常,像關子明所說的那樣,他只不過是拿錢辦事,履行自己的義務而已,但親口這樣說出來之後,又覺得哪里怪怪的。
既然說都說了,擔心關珩還會有顧慮,寧秋硯干脆說得更清楚︰「這里溫度合適,我也不太愛出汗,保持到明天早上應該沒有問題。」他鼓起勇氣,轉頭看向關珩,又問了一次,「我可以留在這里嗎?」
關珩正習慣性地曲著一條腿,手肘搭在膝蓋上。他的肩背寬闊,看著寧秋硯的那雙鳳眸中古井無波,仿佛看穿一切,隱隱給人壓迫感。
寧秋硯想,關珩大概是知道他在想什麼的。
想要快點完成拼圖只是一方面,他的真正意圖,就是想要待在這里,待在三樓,在離關珩最近的地方待久一點。
只是寧秋硯說不出口。
關珩也沒有戳破,只是用一如往常的語氣開口︰「你確定能熬一整夜?」
寧秋硯回答︰「當然啊。」
關珩吩咐︰「把你身邊的盒子拿過來。」
這是同意了。
寧秋硯心里一松,忙不迭將身邊裝著碎片的盒子遞給關珩。
關珩接過盒子,蒼白而修長的手指在碎片中輕輕翻了下,說︰「另外一盒。」
紙盒中的拼圖塊是他們一起按照顏色分好類的。
「好的。」寧秋硯站起來繞到拼圖毯另一端去拿了盒子,回來時隨意地跪坐在地上,顯然有點高興,但不知道自己這樣看起來很乖,和某種小動物沾邊。
他眼楮亮晶晶的,對關珩道︰「我自己來拼就行,您要是有事就去忙吧,我保證會很安靜!」
「人類都在夜晚睡眠,沒有可以忙的了。」關珩直接將紙盒從他懷中拿走,「來,我幫你拼幾塊。」
這是要陪他意思。
寧秋硯很意外,復又低下頭去︰「好啊。」
那種感覺又來了。
他人還在霧桐的時候,經常向關珩提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關珩總會回答,他常常覺得自己做什麼關珩都會縱容。不過,那都是在短信交流時才會有的感覺,看不見關珩,寧秋硯的膽子會更大,見面後他就很收斂,同樣的感覺幾乎從未在關珩身上體會過。
這還是第一次,他當面確認了那種感覺是真的。
心中有了隱秘的愉悅感,手指開始輕微地顫抖,不確定放下去的那一片拼圖到底是否正確。
還好,它嚴絲合縫,嵌入了圖案中。
寧秋硯努力地鎮定,找話題和關珩聊天︰「您一般都在這時候做些什麼?」
「不一定,沒有固定的安排。」關珩道,「偶爾看書,上網,或者出去走走。」
寧秋硯︰「夜里在島上轉嗎?可是除了小道上有路燈,到處都黑漆漆的。我上次迷路就是那樣,天黑以後林子里什麼也看不清。」
話題打開。
「冬天的確沒什麼好轉的,春夏季會有趣一些。」關珩這樣說道,「動物會比冬季活躍許多,適合追逐、獵食。狐狸、狼,或者是野豬,都嗅覺靈敏,姿態矯健,很容易打發時間。」
寧秋硯沒想到關珩還有這樣的興趣︰「你會使用獵-槍?」
他太天真了。
「會,但用不上。」關珩的回答真實而殘忍,「我們更擅長使用牙齒。」
寧秋硯怔了怔。
他立刻記起來在昏暗光線中,關珩那一對染著血跡的、雪白的尖齒,四肢發麻。
關珩沒讓寧秋硯的思緒飄遠,很快又說︰「更多的時候我都在睡覺。」
寧秋硯的思路果然被帶回來︰「從白天到晚上……一直睡?」
「是。」
「為什麼?」
關珩淡淡地說︰「再有趣的事重復做上幾千次,也索然無味了。」
這倒很真實。
十幾秒的安靜過後,寧秋硯重新拾起話頭︰「您也常常畫畫吧。我在樓下的畫室里,看到過您的畫。」
關珩波瀾不驚︰「嗯。」
大概寧秋硯的一舉一動都是向他報備過的。
「喜歡哪一幅?」關珩問。
寧秋硯不敢撒謊,老老實實地回答︰「那一幅海面上的日出,有燈塔,大海,還有很淡的晨霧。」
關珩停住了動作。
夜深人靜。
只有在夜里才會蘇醒的大宅外依舊亮著燈,透過窗戶望向遠方,一切都籠罩在黑暗中,森林與山巒都形成模糊的剪影。
「今天下午我去了燈塔附近,找到了您畫畫的角度,發現從那個角度看過去,視野會更寬闊,也更美。」寧秋硯說,「但是我沒等到日落,也從沒見過那麼美的日出。」
關珩重新拼湊碎片,不緊不慢,仿佛永遠都自如而優雅。
他像是在訴說古早的秘密︰「有的夜晚我會去那里,趕在日落之後。那里總是很靜,可以听浪潮的聲音,或者吹吹風。海面上偶爾還會有船只緩慢經過,很適合理清思路。」
寧秋硯捏住拼圖塊的指尖發白,無意識地緊了緊。
他猜對了。
關珩果然也會去那里,在夜色中,站在和他同樣的位置眺望遠方。
這很不可思議,早在看過那幅畫之前,寧秋硯就很喜歡那燈塔了,沒想到他竟然和關珩擁有了這樣的共同點,完全沒有商議過,純屬巧合。
關珩或許不知道這一點。
寧秋硯也沒有說。
他願意保留這個共同點,成為他的私藏秘密。
拼圖室里安靜下來。
好幾秒後,寧秋硯才再次開口︰「我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
寧秋硯已經詢問了問題,遠遠超過「每天一個」的數量,不過他雖然問題超標,卻是關珩自己願意答的,所以不算是真的犯規。
他是在試探。
關珩說過,只要他將自己的身體、行為、還有思想,都毫無保留地交出來,那麼他的需求就都會被滿足。
他想看看,如果自己已經足夠誠實和坦白,關珩會怎麼做。
關珩的視線落在拼圖上,眉頭輕蹙,正專注地思考,隨意道︰「說。」
問題接得這麼緊,按照寧秋硯的好奇程度,應該是要問與「日出」有關的問題。他應該會詢問關珩,為什麼那麼避忌日光,卻能捕捉一場燦爛日出。
以寧秋硯的聰明程度,應該也能分析得出這或許和他的血液有關。
但寧秋硯的問題出乎了關珩的意料。
「我好像……感覺不到您的呼吸。」關珩一看過去,寧秋硯的臉馬上就發紅了,「我已經想問很久了,每次您和我一起拼圖的時候,我都在想這個問題。」
關珩︰「呼吸?」
「我听說你們是不呼吸的。」寧秋硯說,「也沒有心跳。」
關珩微微挑眉︰「陸千闕警告我,說人類一旦開始提問,就有十萬個為什麼,尤其是你這麼大的小孩。」
「我不是小孩!」寧秋硯的臉更紅,卻沒有退縮的意思,「我……就是想知道。」
「手。」關珩道。
寧秋硯懵懂地伸出手,卻被關珩輕松地握住了手腕。
兩只手輕輕地貼在一起,手腕內側相觸。
「握著。」關珩的語氣溫和且紳士,「體會我的脈搏。」
沒想到事情會這樣發展,寧秋硯已然全身都著火了,臉燒得都不能看,後頸或許都在冒煙。
縱容更深一步。
好像無論寧秋硯問出什麼樣的問題,都會被允許。
因為他將自己交給了關珩。
寧秋硯強撐著,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勇氣,明明腦子里都糊成一片了,卻還拼命地提示自己去了解想知道的一切,沒有抽出手。
關珩的手比他的大許多,手指輕松就將他的手腕攏住,相反的,他不怎麼敢去握關珩,手指都蜷縮著,只有手腕內側相觸的一小塊皮膚在發燙。
關珩皮膚是涼的,體溫很低,這點寧秋硯已經知道。
不過,他漸漸地露出訝然神色,因為他感覺到了關珩的脈搏。
原來是有的。
那脈搏很慢。
大約一分鐘十幾次的頻率,或者更低。
像是生命的尾聲。
呼吸也是一樣。
關珩垂眸看著他,他也看著關珩,很久以後,才觀察到對方胸膛極其微弱的一次起伏。
關珩松開了手,寧秋硯的手垂落下去,耳朵還是紅的。
話題自然而然地開始,也自然而然地終止。
關珩挑中的紙盒已經空了,色塊被填滿,拼圖充盈了一小塊。
「另一盒。」關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