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需要得到懲罰。
听到這句話, 寧秋硯整個人一激靈,四肢百骸都涌上了涼意,關珩說得那麼平淡, 他卻能敏銳地抓到這話中的深意, 並且深刻感受到關珩在生氣。
上次他違背諾言,關珩就說過如果再有下一次他不會想知道懲罰是什麼。
然而他還是有了下一次。
他不接關珩的電話, 不回信息,還關機, 最最重要的是,他一點也沒有听關珩的話。
寧秋硯覺得自己可能要死了。
陸千闕什麼時候從他手中拿回手機的, 他都不知道, 他空洞地看著天花板, 大腦一片空白, 思考關珩會以怎麼樣方式把他咬死。
陸千闕又說了幾句話才掛斷。
然後,陸千闕對他說︰「起來收拾東西, 我們現在得走了。」
寧秋硯轉動眼楮,他的睫毛像扇子一樣, 眼神消極而無辜。
關珩和陸千闕到底是什麼,新生兒是什麼, 失敗的半成品又是什麼?他好像已經把答案確切地抓在手里了,可現在的情形又不像是那麼一回事。
準確地說, 關珩和陸千闕,與那個「怪物」不是一回事,他們的區別類似于人類社會中的現代人與原始人,寧秋硯覺得是可以與他們溝通的。
「去哪里?」他喃喃地問,「就在這里死不可以嗎?」
陸千闕忍不住笑了一笑,而後收起笑容。
他的皮膚在燈光下呈冷色調質感, 嚴肅的神情讓寧秋硯體會到事情的嚴重性。
陸千闕對他道︰「那東西逃跑了,是不是?」
寧秋硯點點頭。
陸千闕怎麼知道的他已經不想問了。
反正他們神通廣大,就像無所不能。
「那東西雖然智商不高,但是很記仇。它見過你,聞過你的氣味。」陸千闕說,「你今晚在這里不安全。」
說著,陸千闕站起來在屋里轉了一圈,從門後的架子上取下一件大衣扔到寧秋硯身上︰「把你身上的髒衣服換下來,現在跟我走。」
寧秋硯坐起來,听到陸千闕這麼說就已經開始害怕了︰「不安全?」
陸千闕道︰「沒錯,就像狼會記住誰給它設過陷阱,它也會記住傷害他的每一個人,包括旁觀者在內。」
今天他們離開時發生的一幕在證實陸千闕的話,那些抓住「怪物」的人現在已經是一死一重傷,如果它真的會復仇,那麼他現在的處境真的非常危險。
寧秋硯月兌下外套換上,他想到ray,急急忙忙地對陸千闕說︰「和我一起去的還有一個朋友,它也會去找他嗎?!」
「哦?那也算你的朋友?」陸千闕極為無情地說,「抱歉,我只負責你的安全,如果你的朋友今晚真的被咬,那就只好麻煩一點,找人把他處理掉了。」
陸千闕給寧秋硯的感覺一直都很平易近人,愛開玩笑。
但他知道此時陸千闕一定不是在開玩笑。
對方的形容舉止仍是斯文優雅的,但因為過于輕描淡寫,無不透露出一股對生命的冷漠,尤其,是對他們不太喜歡的生命。
他以前怎麼沒發覺?
「處理掉?」
「殺掉,分尸,喂狗,怎麼都好,總之是毀尸滅跡。」
那太殘忍了,寧秋硯輕輕地抖了抖,齒關打顫︰「可不可以先問問關先生……」
這種時候他燃起一絲希望。
不管關珩是什麼,他反正知道關珩說過會替他處理一切需求,如果他問關珩,關珩能答應的話,救下一個人也是好的。
「這就是先生的意思。」陸千闕看著他道,「我只是轉達。如果換作我的意思,我現在就會去咬斷他的喉嚨。」
寧秋硯︰「……」
他的牙齒顫得咯咯地響,再也說不出第二句話。
陸千闕帶著他走出居民樓。
此時不過夜里七八點,居民區里來往的人還有很多,有鄰居和寧秋硯打招呼,問陸千闕是不是他的朋友,他都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回答。
他們從光禿禿的梧桐樹下走過,踩著有亂七八糟腳印的雪,冷風一陣接一陣。
寧秋硯越走越冷,順便發現只穿著正裝的陸千闕似乎完全不懼寒冷,沒有因為天氣而感到半點不適。
陸千闕的背影挺直,走起路來幾乎沒有聲音,如黑夜里穿行的幽靈。
關珩也給寧秋硯這樣的感覺。
穿著單薄的衣服,赤腳行走在雪地里,不需要暖爐。
他們趁夜而來,趁夜而去。
所以他們果然是同類。
更奇怪的一點是,在經過灌木叢時,陸千闕與一只橘貓狹路相逢。
陸千闕只停了停,低著頭看向這只橘貓,它就嚇得炸了毛,喉嚨里發出恐懼而淒厲的怪叫,不停地後退。
這只流浪貓被居民區的人們散養著,平時非常親人,寧秋硯還是第一次看見它這樣如臨大敵。
連貓都能分辨出異類,而他卻不能。
陸千闕發出一聲低沉的輕吼,那只貓就立刻鑽進灌木叢里不見了。
「小東西。」陸千闕這樣無所謂地說了句,然後側過身對寧秋硯道,「這邊。」
陸千闕的車停在僻靜的道路上。
那是一輛漆面 亮的黑色轎車,很是成熟穩重,一看就是不屬于這居民區的昂貴車輛,引得一個經過的路人駐足。
司機下來給他們開了車門,叫陸千闕「少爺」,有一種微妙的年代感。
陸千闕彬彬有禮地請寧秋硯先上。
他們上了車,車輛便往城外疾馳而去。
夜晚的霧桐很熱鬧,霓虹燈投射出不同色彩的光斑,反射在路面的水窪里、商店的櫥窗里。
路上有些擁堵,下班後忙著回家的車輛走走停停。
燈火闌珊,夜景在車窗外倒退著,陸千闕坐在後座左側,轉頭問道︰「你在想什麼?」
寧秋硯上車以後就很沉默。
他現在在想,陸千闕好像沒有呼吸。
從上車起,他就在偷偷地打量陸千闕,也偷偷地看駕駛室的司機。他發現陸千闕可以用一個姿勢坐很久,可以很久都不眨眼楮,胸膛沒有起伏,無論何時都能保持體面的姿態,不慌不忙,淡定從容。
寧秋硯從來沒有這樣觀察過關珩,但他猜關珩應該也是一樣的。
網上說他們是永生的生物,之所以永生,是因為先死去,所以也說他們像僵硬的尸體一樣沒有心跳、沒有呼吸。
這非常人。
「我在想我是不是要死了。」寧秋硯已經不那麼怕了,他收回視線這樣問道。
現在他還沒死,總是有某個原因的。
他猜,總有一天他會死。
沒想到他這麼在意這個問題,陸千闕挑眉︰「不,你不會死的。」
寧秋硯不解。
「小狗狗,你根本不知道你有多珍貴,怎麼可能會讓你死?」陸千闕這樣說道,「先生找了很久很久,才找到這樣一個你,對他來說,你比任何人類都珍貴。」
听到這個形容,寧秋硯不自覺蜷縮起手指,問道︰「找了很久?」
陸千闕︰「很多年。」
寧秋硯小孩子一樣刨根問底,順著問題問︰「很多年是多少年?」
「這麼說吧……」陸千闕思索一陣,想了個形容,「他有這樣的想法,應該差不多是在我出生前。」
寧秋硯皺起眉頭。
「你居然不知道我多大了嗎?」陸千闕故作傷心地捧著胸口,「我的生日不是早就公告天下了,你居然沒注意過?虧我還用它給你發過那麼多郵件。」
郵件?
寧秋硯倏地記起一串數字,是陸千闕的郵箱用戶名。
好像是lu23121873,他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記錯,但……他瞪圓了眼楮,如果把那串數字倒過來的話——正常人哪會把它當成是生日啊!
「現在你記住了。」陸千闕年輕的面龐帶著微笑,說,「下次我過生日,你要記得給我準備生日禮物,不然我會很傷心的。」
1873年12月23日。
距離現在已經一百多年了。
按照陸千闕的話來計算,如果關珩在那之前就已經存在,那麼關珩的年齡還遠遠在那之上。
那到底是多久以前的事?
寧秋硯記得,康伯說過是像他這麼大的時候去渡島的,並且已經在渡島生活五十年了。
那麼以康伯對關珩的了解程度,是不是說明關珩也很久之前就居住在渡島了?那棟看上去有些年代感的房子,那井然有序自給自足的生活環境,還有那些默契十足安分守己的佣人……如果渡島一直以來都只有一位主人的話,那麼那個人是不是就是關珩?
寧秋硯難以想象他曾進入了一個怎樣的世界。
「關先生……」
寧秋硯找不到合適的詞語,用「活著」或者「存在」來提問都不合適。
他問︰「……變成這樣多久了?」
「很久。」陸千闕听懂了他的問題,想了想,「其實我也不清楚,反正比我所認識的都要久,久到你對他來說,只是一個很小的小孩。」
寧秋硯︰「……」
陸千闕安慰他道︰「別這樣,還是有好處的,你想想,可能就是因為這樣先生才會容忍你。」
過了一會兒,寧秋硯又問︰「你們為什麼會這樣?是天生的,還是像傳說中的轉化?」
陸千闕說︰「沒有天生的。」
寧秋硯听著。
陸千闕告訴他︰「事出必有因,凡事總有一個原因。不在于你想不想,或者你做出了什麼選擇,它就是這樣發生了。」
寧秋硯思考了很久,問了另一個問題︰「那他為什麼會需要我呢?我有什麼不一樣?」
「這個。」陸千闕像以前一樣對他眨眨眼楮,「你就得自己去問先生了,我想他會願意告訴你的。」
車內重新變得安靜。
陸千闕沒有想象中聒噪,也可能他是在給寧秋硯一些消化時間。
這些信息量太大,人類並不能一次性就接受所有。
像寧秋硯膽子這麼大還敢跑去獵奇的,已經是極少數了。
寧秋硯在後座上曲起雙腿,抱著膝蓋看向窗外。
城市遠去,他們的車子經過繁華的大橋,經過如巨物般蟄伏的山丘的黑影,載著他通往未知。
大約一兩個小時後,寧秋硯被叫醒,身心俱疲的他竟然在這種情況下也睡了過去。他睜開眼楮,發現身上多了一條毯子,是陸千闕給他披上的,大概是怕他被凍死了。
走下車,空氣里傳來咸濕的海腥味,四周黑漆漆的景物看上去有些熟悉。
寧秋硯被風吹得稍微清醒了一些,分辨出這里是渡島碼頭。
他們竟然要去渡島嗎。
陸千闕是真的怕他感冒,像對待小動物一樣替他把身上的毯子緊了緊︰「過幾天見。」
寧秋硯本以為陸千闕會和他一起。
他被海邊的冷風吹得幾乎睜不開眼楮,顫顫巍巍地問︰「你呢。」
陸千闕揉揉他頭發︰「我們不坐船的,傻瓜。」
為什麼不坐船?
寧秋硯記得陸千闕上次好像說過去渡島是坐的直升機。
船和飛機對他們來說有什麼不一樣嗎?
可能那也是寧秋硯不懂的領域。
「快走吧。」陸千闕推了他一把,「去了以後乖一點,就能少吃點苦,知道嗎?」
被陸千闕帶到碼頭上,寧秋硯看到了熟悉的白船,在甲板上等他的人依舊是平叔。
平叔客客氣氣地和陸千闕打了招呼,也和別的人一樣稱呼陸千闕為「陸少爺」。
陸千闕對他也很客氣︰「這麼晚了,辛苦你了。」
平叔道︰「應該的。」
寧秋硯上船後沒多久他們就出發,很快,碼頭上的車和人都看不清了。
他坐在船艙里,第一次這麼晚了被送上渡島,第一次夜晚在海面航行,都沒有讓他覺得緊張,因為這些都遠沒有他今天的經歷可怕。
他在想,平叔知道渡島的秘密嗎,還是像他以前一樣什麼都不知道,只是替渡島工作。
夜晚的海上只有他們這一艘船。
天空掛著一彎月亮,將波浪起伏照得隱約可見。
寧秋硯在想ray的事。
他想那個「怪物」會不會找ray復仇,陸千闕到底會怎麼處理,隔著藍黑色的茫茫大海,他對那里可能會發生的一切感到茫然無措。
也許是因為陸千闕的態度,這一次平叔端來兩杯熱水,一杯遞給寧秋硯,一杯給自己。
寧秋硯警惕地看著他。
平叔喝了一口自己杯子里的︰「別看了,我是人。」
寧秋硯這才端起自己的杯子。
上船這麼久了他身上還是冰涼的,披著毯子也無濟于事,杯子里的熱水給了他些許慰藉,讓他感覺到暖和。
知道了至少他身邊還有和他一樣的人類,這一點也讓他安心。
「你第一次上島的時候,我還以為你知情。」平叔說,「看不出來你年紀小,主意倒是挺大。」
陸千闕最開始也是這麼說的,說他單純。
寧秋硯有點氣悶地想,可能所有人都覺得他不是膽大就是傻吧。
平叔又自言自語般說了句︰「你挺不一樣的,這麼多年了,先生還是第一次讓我夜里上島。」
說完,他就端著杯子走了出去。
寧秋硯听出平叔語氣里的感嘆,也想起陸千闕說的那句「先生找了很久很久,才找到這樣一個你,對他來說,你比任何人類都珍貴」。
這次寧秋硯終于可以確定他對關珩來說是特別的了。
雖然還弄不清楚是為什麼,但他知道了一點,那就是關珩需要他,所以他才特別。
鑒于關珩可怖的真實身份與謎團一般的現狀,寧秋硯沒有因此而感到高興。
他難以言說自己心中低落的復雜情緒,它們就像越來越沉的海水,讓他覺得喘不過氣。
白船最終停靠在渡島的時候,差不多已經是午夜。
踏上渡島土地的這一刻,寧秋硯才想起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來渡島了。
如果這一次他死掉,可能真的要等到墳頭長草蘇見洲才會發現。
他悲觀地想,死在渡島可能也是一件不錯的事。
這麼晚康伯還是親自來了。
深夜,康伯在睡夢中被叫醒,還穿著厚厚的睡衣,比印象中西裝革履的他看上去蒼老許多,是一個真正的年逾古稀的老人,不是異類。
「孩子,又見面了。」康伯道,「這次暈船了嗎?」
寧秋硯搖搖頭。
看他這麼沉默,康伯抓著寧秋硯的手,老人家的掌心溫熱,慈祥地對他說︰「不要怕,島上都是和你一樣的人類。」
看來所有人都知道了寧秋硯發現秘密的事。
眾人似乎不打算隱瞞,這里像有一種神奇的魔力,每個人都表現得非常坦然。
寧秋硯又上了車。
來一趟渡島,從車到船,從船倒車,他總是要換乘很多趟。
越是靠近大宅,他就越在想關珩的懲罰。
不可否認他對所謂的懲罰完全沒有概念,但現在他已經知道了他至少不會被關珩殺死,其它的,哪怕是拼十萬塊拼圖,好像也沒那麼可怕了。
可惜寧秋硯完全搞錯了這一點。
這一次康伯沒有把他送往大宅,車子停下來的時候,兩束車燈照亮前方的道路,路面不像是大宅前的地面。
「這是哪里?」他惴惴不安地問。
「先下車吧。」康伯安撫他,「不是什麼奇怪的地方,你來過的。」
四周漆黑,除了月光照亮的尖樹梢,就是斑斑點點的雪痕。走了幾步以後,寧秋硯看清了眼前木頭做的柵欄。
他們來到了養殖場。
家畜家禽都進了窩,場地里空蕩蕩的。
關子明站在路燈下,冷著個臉,對康伯點了點頭︰「康爺爺。」
寧秋硯還沒搞清楚狀況,康伯就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小寧,去吧。」
寧秋硯恍然醒悟,原來他因為做錯了事被發配來養殖場工作了。
他得到了和關子明一樣的待遇,再也無緣于大宅里可口的食物和柔軟的大床,他松了一口氣。
如果只是這樣的話,他覺得還好,這種懲罰好像沒那麼痛苦。
關子明看起來也是被叫醒的,睡眼惺忪,使得他那份面無表情都打了個折扣。他一向是很酷的,不愛說話,兩個少年人就這樣沉默著走進了養殖場。
寧秋硯想找點話說︰「這麼晚了,你都已經睡了嗎?」
關子明︰「嗯。」
沒問寧秋硯為什麼這個時候來,也沒告訴寧秋硯他需要做什麼。
寧秋硯知道關子明脾氣不好,躊躇著問︰「我今晚睡哪里?」
他會不會運氣比較好,養殖場也每個人都有一個房間。
關子明看了他一眼,涼颼颼地說︰「你先跟我來。」
寧秋硯跟著關子明進了羊圈。
一開燈,那些原本安靜沉睡的羊就咩咩地叫了起來。
羊圈里的味道可不怎麼好聞,寧秋硯沒有很嫌棄,在尋找這附近哪里有人能睡的床。
他太累了,不管第二天要做什麼,他都想好好地睡一覺。可是這里沒有床,他想,他總不可能被安排睡在羊圈里吧。
關子明二話不說鑽進羊堆,羊群四散亂跑,橫沖直撞。
場面很魔幻。
寧秋硯裹著個毯子不敢動,不想踩到羊糞,也生怕羊被關子明驚得攻擊自己,他小時候在鄉下看到過有人被牛踢得進醫院,場面很駭人。
關子明剛來的時候也像寧秋硯這樣,但現在已經很老練了。
他彎著腰,用雙手在羊堆里亂刨,沒費多大功夫就逮出來一只小羊羔,小羊羔渾身雪白,關子明抱著它四條腿的樣子讓寧秋硯想起牧羊人的電影鏡頭。
他們出了羊圈,寧秋硯不知道關子明抱著羊干什麼,路上還在慶幸看來他今晚不用睡在羊圈里。
然後,他們走進了屠宰場。
這里已經被收拾得很干淨了,牆上沒掛著牛尸,地上也沒什麼血跡。
關子明把小羊羔放在地上,它咩咩地叫著,看上去非常無助。
關子明轉過身,找來一把長長的尖刀,塞進寧秋硯手里,然後又從角落里找到一只干淨的桶放在他面前︰「殺了它。」
寧秋硯的眼皮突突地跳了起來,幾乎立刻撒了手︰「為什麼?!」
「如果怕它掙扎的話,就把它先綁在案板上。」關子明不帶感情-色彩地把刀撿起來,重新塞回他手里,「直接用刀刺穿它的喉嚨,手起刀落,速度要快。殺完再出來。」
寧秋硯手心冒出冷汗,刀子反射出雪亮的光︰「殺、殺羊?」
關子明說︰「你這麼大一個人,殺個羊都不敢?」
寧秋硯卻一下子就明白了關珩的懲罰到底是什麼。
關珩要讓他親手殺死這只小羊羔,這個認知讓寧秋硯渾身發顫,不可置信,完全地懵掉了。
關子明走到門口,帶上門之前叮囑他︰「直接把血放進桶里,先生喜歡熱的,也喜歡干淨,你別弄太久,也別弄髒了。」
說完,那扇門就被關上了,寧秋硯听見了上鎖的聲音。
關珩喜歡熱的,干淨的……血液。
刀子再次 當落地。
寧秋硯嘴唇哆嗦著蹲在了地上,所以上次在這里看到的血,是給關珩準備的嗎。
胃部一陣絞痛,腦袋也一陣子發暈,跟著ray出去跑了一天,寧秋硯從早上以後就沒有進食。
他把頭埋在膝蓋上,關珩端著玻璃杯,輕輕抿著杯中鮮紅色液體的模樣在他腦海中浮現。
不管陸千闕是怎麼對他說的,因為他們看上去與人類完全沒有區別,他始終無法真正地將陸千闕和關珩當做是那種怪物。
但此時,他清楚地認識到一個事實,那就是但他所面對的關珩與那個「怪物」不同,也與世界上所有人都不同。
簡而言之,關珩真真切切地,非我族類。
以血為生。
寧秋硯這時才知道上次在關珩面前可憐一頭小羊的自己有多可笑。
對于關珩來說,他其實與這頭羊沒有什麼區別。
親手殺了羊,放干淨血,他才能出去。
關珩為什麼要這麼懲罰他?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中間有無數次,寧秋硯都想撿起地上的刀。
他是個成年人,要殺死一頭小羊羔應該不難。可是每當他鼓起勇氣想要狠心這麼做的時候,就會想起那些人用刀子劃開「怪物」臉皮的一幕。
現在關珩要讓他做的事,殘忍得簡直等于情景再現。
小羊羔正在吃地上的干草。
和劊子手共處一室這麼久,它已經忘了懼怕,對即將發生的危險一無所知,咀嚼時腮幫子有規律地動著,和寧秋硯印象中一樣可愛。
吃完干草,它的豎瞳眨了眨,準備跪在角落入睡。
夜深人靜。
整座渡島都安靜如斯。
沒人會來解救被困在這里的自己。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寧秋硯渾身感到麻木的時候,他抬起頭慢慢地模到了刀子。
刀尖開始劇烈顫抖。
「下不了手?」
寧秋硯第一感覺,以為是出現了幻听。
但很快,就有人從背後將他扶了起來。
「你耽誤了不少時間。」那人抓住他的右手,在他耳旁用熟悉的嗓音冷冷地說,「弱肉強食,不過是自然界的法則而已。」
凌晨,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時候。
有林間的風穿過木板的縫隙吹了進來。
關珩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來的,像這一陣悄然而至的風。
或許他一直都在這里,隱沒在黑暗中,看著眼前這份掙扎與懦弱。
寧秋硯能感覺到刀柄就在自己手里,而自己的手被關珩牢牢把握住,盡管他止不住地發抖,關珩仍沒有將這懲罰結束的意思。
「在我們眼中,人類與眼前這頭羊並沒有區別。」關珩道,「要殺死你們,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
他緩慢而清晰地在寧秋硯身後說︰「當你們被獵食者咬住脖頸動脈並注入毒液,兩秒之內就會失去意識,如果獵食者不停止吸血,那麼兩分鐘內你們就能因失血過多而死。」
關珩的手心很涼。
寧秋硯甚至感覺不到他的氣息,但脖頸處依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心髒狂跳,無法自控地急促呼吸。
如果關珩咬下來,是不是也會讓他死得無聲無息。
屠宰場的吊燈很明亮。
但此時寧秋硯覺得眼前是模糊的,什麼都看不清。
氣氛詭譎。
關珩的聲音持續傳入他的耳朵里︰「面對那些感染者,事實則更加殘酷。」
「被毒液感染後他們會開始轉化,但因為無法完成全部的轉化過程,他們會陷入極度的瘋狂。沒有理智,失去所有的情感,不局限于吸血,更不忌諱吃肉。」
「通常,哪怕是面對至親的人,他們也會直接咬斷你們的喉嚨,啖而食之,比你殺死一只羊還要容易得多。」
眼淚滑落了下來。
寧秋硯覺得非常丟臉,但關珩實在是太可怕了。
他終于明白了那些高貴的、溫和的、優雅的關珩都不是真正的關珩。
就像關珩自己口中形容的一樣,他就是個嗜血的惡魔,只不過披了人類的皮囊,偽裝成和他們一樣的存在,要慢慢地殺死被他捕獲的獵物。
他們之間從來沒有旖旎的鏈接,有的只是獵食者的豢養。
寧秋硯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認清楚狀況。
「今天如果不是你離開得夠早,那就是你的下場。」
語氣里的冰冷消失了。
關珩這樣說的時候,如同在告訴寧秋硯,他放錯了一塊拼圖。
「一人死亡,一人重傷。」關珩說,「今晚它逃往城市,不知道還會不會有人犧牲。」
寧秋硯睜開眼楮,僵硬地看著地上的影子。
影子一高一矮,吊燈把它們投射得輪廓明確,關珩就在他的身後,他如同在對方的懷抱里,手握一把殘忍的尖刀。
「害怕了?」關珩問。
「……」寧秋硯看不見關珩的臉,但身上的顫抖相比之前已經減少了許多,「你怎麼知道的?」
「你不接電話的時候,」關珩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對他說,「我已經做好了給你收尸的準備,陸千闕帶了醫生過去,我叫他們盡量考慮怎麼給你的脖子縫針會沒那麼難看。」
黑色幽默一點也不好笑。
寧秋硯又打了個冷顫,對自己今天沒有听關珩的話回家而感到後怕。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面臨的是什麼,好奇心戰勝了一切,顯得他沖動又愚蠢。
可是,但他知道有可能搞清楚關珩身上的秘密,那時候這一點對他來說誘惑力實在太大了。
關珩在用他的方式提醒他哪有多危險。
寧秋硯低聲道︰「對不起。」
關珩沒有說話,也許是對他的道歉不滿意。
他們安靜地站在房子里。
如這安靜的夜。
忽然,小羊羔打破沉默,叫了一聲︰「咩——」
關珩重新握緊了寧秋硯的右手。
「我做不到。」刀柄硌得寧秋硯掌心生疼,小聲地說,「真的做不到,求你了。」
關珩沒有說話,他又哀求地喊著他︰「先生。」
這一次他喊的是「先生」,如康伯,如陸千闕,代表一種臣服。
這一刻起他不再是來渡島獻血的寧秋硯,他是關珩豢養的特別的獵物,生死都與關珩有關。
關珩握著他的手朝前走了一步,小羊羔受驚後退,寧秋硯嚇得立刻閉上了眼楮。
屋子里再次恢復了安靜。
幾秒後關珩問︰「從哪里下手會沒有痛苦,我可以教你。」
隨後他又平淡地講出事實,「可是我不需要刀子。」
寧秋硯想起看過的那一對尖齒,哪里還不明白關珩是什麼意思。他夢到過是一回事,現實中真實地體會到又是一回事。
關珩的真實身份太恐怖了,比他做過的所有噩夢都恐怖。
「不想就自己動手。」關珩的話里沒有商量余地,「兩分鐘,我在外面等你。」
身後驟然空落落,手也被放開了。關珩剎那間離開了他的身後,仿佛從來沒有來過。
屠宰場里就剩寧秋硯一個人。
「咩——」小羊羔開始緊張地叫了起來。
神智稍微清醒時,寧秋硯透過窗戶,看見外面的天空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他扔掉刀子坐在地上,滿手都是鮮血。
寧秋硯不知道自己的體溫像冰塊一樣,身體也抖如糠篩,這些都是嚴重低血糖的表現,只覺得整個人都很是虛弱疲憊,慢慢地倒在了地板上。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濃烈的血腥味闖入鼻腔,眼淚也不住地翻涌。
模糊的視線里,有人推開屠宰場的門進來了。
身體一輕,寧秋硯被人打橫抱了起來。
寧秋硯勉力去看,終于看到了關珩的臉,還有那雙幽黑眸子里逐漸縈繞的一圈深紅色。
「希望你記住今天的殘忍。」
「不管有沒有我的人在,還是只有你獨自一人。」關珩眸色如水,看著他說,「如果下次再遇到那種情況,或者遇到除我們以外的任何人,不要停留,用你最快的速度逃跑。」
他們對視了幾秒,寧秋硯率先撇開了視線。
路過地上那一小團白色的尸體時,他把臉埋進了關珩的胸口,胳膊也放在關珩胸前,抓住關珩的衣服。
關珩冰涼的長發靠在他的臉頰,如外面清晨的風。
天並沒有亮,一切都還是霧蒙蒙的。
樹梢、地面都有沉重潮濕的霧氣。
車前站著人,寧秋硯沒力氣去看是誰。
這一次關珩沒有夸他做得好。
他听見關珩稍顯冷淡的嗓音吩咐道︰「糖水。」
寧秋硯感覺自己可能短暫地昏迷了幾秒。
等他再次睜開眼時,入目就已經是車內的天窗,還有不斷往後倒退的樹梢的黑影。
口中很甜。
寧秋硯低頭一看,關珩的手放在他的月復部,松松地護著他的衣服。
那雙手很漂亮,骨節分明,指尖瑩潤,干淨得不沾染一絲塵埃。
而自己的手里抓著個帶吸管的瓶子,吸管可能是關珩喂給他的。他正不自覺吸吮著甜甜的液體,這讓他因低血糖而暈眩的癥狀好了些。
在看到自己指縫間干涸的血液時,寧秋硯重新閉上了眼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