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過夜後,寧秋硯睡了一個上午,就把消耗的精力差不多補回來了。
他醒來後玩了一會兒新下載的游戲,然後穿好衣服走出房間,經過樓梯口時,他朝樓梯上方看了一眼。
三樓靜悄悄的,連樓道的燈也沒有開。
猶豫後,寧秋硯沒有上樓。
他往樓下走去,路上遇到打掃衛生的佣人。
佣人拿一塊絲質手帕,正仔細而緩慢地擦拭擺在走廊里的一個落地大花瓶,悄然無聲。
看到寧秋硯,對方就禮貌地對他點點頭。
走廊幽深,通往這棟建築的每一個幽深之地。
這是渡島又一個安靜如夜的白晝。
寧秋硯走出房子,入目盡是雪白。
他在房子周圍走了一圈,抬頭朝上看去,找到了自己住的那個房間,繼續往上看,就是關珩所在的三樓。
三樓所有的窗戶都被窗簾遮擋著。
寧秋硯方向感不太好,分辨不出昨晚拼拼圖的房間是哪一個。
更無法知道關珩會在哪一個昏暗的房間里沉睡。
關珩白天睡覺,夜晚醒來。
睡眠輕得整棟建築都配合他的作息。
寧秋硯無事可做,但一點也不覺得無聊了,昨晚的拼圖似乎很好地緩解了他的焦躁。他本打算去湖邊走一走,經過樹林的一小塊空地時踫到了正在晾曬山菌的佣人。
這是寧秋硯第一次踫見廚房里的人。
對方晾曬的山菌是他昨晚吃過的,味道很鮮美,他沒想到那種菌類竟然是渡島土生土長的。
一只只飽滿的菌蓋被佣人極富耐心地掛在細繩上,就像是在做什麼極為精巧的工藝品。
雖然沒有日光,但這里通風良好,菌類很快就會被風干用以保存。
寧秋硯站在那里看了好一陣。
佣人轉身時才發現他。
寧秋硯戴著毛線帽,裹著厚圍巾,巴掌大的一張臉,看著很乖巧,是非常容易產生好感的長相。
他問佣人這些是不是昨晚他吃過的那種菌類。
他們聊了兩句,佣人告訴他,渡島所有人的食物都是由一位姓白的婆婆準備的,但白婆婆最愛的地方是廚房,並不喜歡出來,所以寧秋硯從沒在這里見過她。
島上寧秋硯沒見過的人可能不止這一位,他沒有去過的地方也還有很多。
寧秋硯忽然記起了康伯上次和他說過的家畜養殖場。
听說那里養了牛、羊、鹿等動物。
他想去養殖場看看,便問了路。
「路很好找,就那麼一條。」佣人指路後提醒他,「但是距離這里有四五公里遠,如果你不想走路的話,可以請康伯派司機送你過去。」
四五公里也不算太遠。
寧秋硯還有整個下午的時間可以揮霍。
他不想麻煩別人,道別後便順著佣人指的路去了。
島上人少,又是處于未開發狀態,那條主路附近的小道其實不怎麼好找。
寧秋硯花了一點時間才順利走上小道。
積雪很深,好在路面留下了一些推車行過的痕跡,一路也有路燈方便給島上夜晚才開始行動的人們照明。
跟著那些路燈柱,寧秋硯走了一個多小時,途中遇到了兩三只松鼠,以及一頭長著漂亮角茸的鹿。
在他懷疑自己走錯路的時候,他看到了林間的養殖場。
那是位于低矮山丘旁的幾幢房屋。
場地挺大,用原木做的圍欄圍著,中央扔著幾堆干草,幾頭牛羊正低頭嚼著草葉,一只剛出生的小羊羔正顫顫巍巍地站在母羊身體下方吃女乃。
寧秋硯微微喘著氣,一路走來身上冒了些汗。
他站在圍欄外看了幾分鐘。
這一幕很美。
他拿出手機拍了幾張照片,等小羊羔不吃女乃了,才繞著圍欄外沿去了另一端。
木棚中養的是鹿,地方同樣很寬敞,它們閑適地啃食地面的干草,對外來的觀光者無所察覺。
寧秋硯還在這里看到了一些家禽、草堆里的雞蛋以及一小塊凍得僵硬的菜地。
但是沒看見人。
或許養殖場的人去別的地方勞作了。
最後寧秋硯發現了屠宰場。
一間約四五十平米的房子,放有鉸鏈、案板台面,以及數種鐵鉤、尖刀、砍刀等物,它們琳瑯滿目地陳列在房子里。
盡管這里收拾得很干淨,但長年累月流在台面、地面上的血跡清晰可辨。
空氣里流淌著淡淡的血腥味。
牆上掛著一只從肚皮處對半剖開的牛,死前可能掙扎過,一對冷冰冰的牛眼瞪得很圓。
寧秋硯心生不適,有點想吐。
他退了幾步,差點撞翻放在角落的桶。
桶里裝了小半桶血,不知道是牛的還是什麼的,被寧秋硯腳後跟一撞,血液在桶里晃蕩,濺出幾滴落在地板上。
寧秋硯腦中忽然出現了一個畫面。
身穿睡袍的關珩坐在那里,神情懶散,手中端著一只盛滿了鮮紅色液體的玻璃杯。
他長發披肩,低著頭眼睫半斂,輕輕地抿了一口杯中液體。
然後抬眸看了過來,瞳孔中央映出一點深紅。
心猛地跳得很快。
寧秋硯不想留在這里,轉頭朝外走去。
這一次他經過那些家畜,生機盎然、熱騰騰活生生的牛羊,再沒有轉頭去看。
剛走了沒多遠,迎面踫到一個人。
他愣住了。
是那個他第一次來渡島時,在船上踫見的男孩。
一個月過去,對方的表情和當時沒有什麼區別,看起來依舊是生人勿近。
男孩推著一輛裝滿了干草的推車,打扮和農夫沒什麼兩樣,手腕上的手銬已經不見了,看起來已經適應了這里的生活。
原來,對方被帶上貨車,是被送到這里來了嗎?
這算不算是被強迫的非法勞動力?
上次在船上有些不愉快,寧秋硯也不認為男孩會搭理自己。
路很窄,對方推著車經過時,他下意識往旁邊讓了讓,听見對方說︰「你又來了。」
寧秋硯訝然。
第一個想法居然是——原來他不是啞巴啊。
男孩停在寧秋硯面前。
這里就他們兩個人,很明顯他是在對寧秋硯說話。
寧秋硯又來渡島了。
這本來就是計劃中的事,所以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他只「嗯」了一聲。
男孩站在那里,面無表情地說︰「上次在船上害你受傷的事,對不起。」
這下寧秋硯也不好意思再板著臉了,他不是一個很能記仇的人。
對方給他道歉,他就原諒了那次的事︰「沒關系,已經沒事了。」
「在渡島傷口會好得很快。不管是什麼傷,只要他們不想讓你死,就都能好。」男孩像是在解釋什麼,或者暗示什麼,「所以你不應該帶著傷上島。」
寧秋硯心中一動,緊張追問︰「為什麼?」
男孩卻不說話了。
寧秋硯思緒紛呈,想到了自己掌心的傷口,也想到了那個被鹿角戳穿腰部的小工。
那麼嚴重的傷,凌醫生卻說那個人會沒事的,按照這時男孩的說法,難道那個人的傷也會像自己掌心的張口一樣,消失不見嗎?
這種完全沒有科學依據的事,怎麼可能呢?
兩人相顧無言。
男孩看起來不會再吐露半個字。
有些冷場。
寧秋硯便換了個話題︰「你是在這里工作嗎。」
「兩年。」男孩說,「我只在這里待兩年。」
寧秋硯︰「……哦。」
對方大概像他一樣也簽了某種協議。
男孩還是沒什麼表情,說︰「我叫關子明。」
說完,他就推著車走了。
寧秋硯被留在那里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對方是在回應他上次在船上說的那句「你好,我叫寧秋硯」。
不過,這個男孩這麼巧也姓關,是不是和關珩有某種關系呢?
回去的路上寧秋硯一直在走神。
關于渡島,關于關珩,他或許已經隱隱察覺了什麼,可又完全說不上來。
上一次他在論壇上發過帖子以後搜索到的那些東西,這時再想起來,似乎能與這里的一切產生一點關聯。
可每當他想起渡島的人,想起關珩,又覺得距離那些無稽之談非常遙遠。
關珩令他畏懼。
卻又令他有非常強烈的安全感。
那種復雜的感受組成了一種奇妙的感覺,讓寧秋硯無法掙月兌,猶如陷入了一張自己也不想月兌離的網。
站在樹林中,他驀地停住腳步。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偏離了回到主路的小道。
樹林大得似乎沒有邊際。
高聳入雲的冷杉、干枯的灌木,還有遙遠的海岸線。
寧秋硯意外地迷路了。
他換了幾個方向行走,都沒能成功回到小道上去,也沒能再找到養殖場。他拿出手機,指南針是能用的,可是他完全不記得那幢大宅到底是在北還是在南。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寧秋硯發現了一座廢棄的白色燈塔。
這里距離大海竟然已經很近了。
手機還有百分之三十的電量,他用手機照明走到燈塔前。
推開門,迎面而來的灰塵嗆得他咳嗽不已。
燈塔里有一些電子設備,但是都停機了,所幸是通電的。
寧秋硯找到電燈開關打開,然後順著樓梯爬上去,想站在高處看看能不能看見他們住的房子。
等他上了燈塔最頂端,被燈光刺得快睜不開眼楮。
他居然無意中把燈塔點亮了。
一顆心漸漸放了下來,听說燈塔的燈光最遠能穿越幾十公里,康伯他們要是發現他不見了,說不定能發現這里。
不過,他很快發現了別的辦法。
——燈塔上居然有手機信號。
打開通話記錄,一天前關珩的手機號碼還在上面。
看到那一串數字,寧秋硯記起關珩對他說過的話。
「你的身體、行為、思想,毫無保留,全部都交給我。」
「我會負責你全部的需求,包括你絕對的人身安全。」
「記住了。」
寧秋硯指尖發麻。
他遲疑著,按下了通話鍵。
電話接通了。
另一頭很安靜,可他知道對方在听。
他咬了咬嘴唇,盡量簡單地直奔主題︰「關先生,我去參觀了養殖場,現在迷路了。我在燈塔上面。你們能看見這里的燈光嗎?」
關珩的聲音傳來,語氣還是很淡︰「看見你了。」
幾乎是關珩聲音響起的同時,寧秋硯就听見了車輛的聲音。
天已經全黑了。
燈塔下駛來一輛車,司機從車里下來,對燈塔上方揮了揮手。
寧秋硯立即起身,快速跑了下去。
夜風刺骨,他被吹得渾身冰涼,輕微地發著抖。
等他鑽進車廂,就看見關珩坐在後座一頭,身上披了一件大衣,眸色很沉地看了過來。
寧秋硯不知道關珩在車里,也沒想到關珩會親自來。
一時有些傻了,他為自己的愚蠢和擅自打擾對方而臉頰爆紅︰「對不起……我沒想到那麼簡單的路也會走錯……手機上也只有您的號碼——」
關珩手中拿著手機,屏幕還沒熄掉,看上去一點也沒有生氣。
他打斷了寧秋硯,開口道︰「做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