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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悄寂無聲,黑雲壓頂,風——

……

風雨反正是來不了了。

有也得憋回去。

卜寧看看師弟,又看看師父。塵不到顯然沒想到會從門里拽出個這麼小的,表情極為罕見地空白了一瞬。

他沒說話,神色間透著一種復雜的微愕感。良久後,他牽著人的手輕動了一下。

「怎麼又長回去了……」

他自語似的嘆了一句,然後彎下腰,看著那雙貓似的眼楮。

那雙眼楮的瞳仁圓而烏黑,清晰地映著他的影子。他看了一會兒,放低了嗓音問︰「還認得我麼。」

那一小團就那樣看著他,緊抿著沒什麼血色的嘴唇,一動不動。

乍一看依然像無聲的對峙。

但慢慢的,那雙眼楮沿著邊緣一點點泛了紅,卻還是極倔地一眨不眨。

又是良久,安靜中響起了一聲︰「塵不到。」

那一刻卜寧長長松了一口氣。

然後他便發現塵不到的肩線居然也松了下來,長發從那里滑落,半遮了臉。

從他的角度看不到師父的表情。

他只听見塵不到溫溫沉沉應了一聲,將面前的人抱起來說︰「這里寒氣重,先回家。」

***

這次的無相門開在隴西,距離寧州剛巧三千多里。

普通人行車需要十多個小時,陣門一開,就只用一壺茶的功夫。

塵不到走在陣門長而漆黑的通道里,听見懷里那一團說︰「我能走。」

通道很安靜,隱約能听見後面卜寧、夏樵他們模糊的人語。塵不到袍擺輕掃過黑暗,腳步沒停,也沒把他放下,說︰「這麼點腿就算了吧」

不知道是覺察到了塵不到直到現在也沒笑過,還是別的什麼。以往聞時听到這種話,必然要說點什麼或是做點什麼回敬回去——就像當年往塵不到面前拎小王八。

這次卻沒吭聲。

他就趴在塵不到肩上,老實得幾乎算得上溫順。

塵不到走了一會兒,忽然問道︰「還記得多少事?」

趴在肩上的人悶著,像是快睡著了。過了好久才咕噥似的回答道︰「都記得。」

其實塵不到知道。

從看見那雙眼楮、听見那句「塵不到」起,他就知道聞時什麼都記得。

他從無相門里牽出來的還是那個人,完完整整,一點都沒有丟。只是身體出了點狀況,需要從頭來過。

但他還是又問了一遍,像一種確認。

「無相門里的呢,都記得麼。」塵不到又開了口。

懷里的人僵了一下。

「無相門里難捱麼?」塵不到問。

「……不難捱。」

聞時靜默了幾秒,又道︰「沒什麼難捱,睡一覺的事。」

塵不到抱著他走了很長一段,才再次開口︰「所以你覺得哪怕多走幾遍也無所謂,是麼?」

「因為等你出來了,就可以騙我說沒什麼難捱的,不過是睡一覺的事。你這是篤定我進不了無相門,沒法知道門里什麼樣?」

「我要是問你天譴加身、塵緣埋盡是什麼滋味,你是不是也要跟我說一句沒什麼難捱,睡一覺的事?」

「聞時,誰教你的辦法?」

即便是這樣的話,塵不到也是一字一句緩聲說的。只是語調很沉,落在陣門的黑暗里,將間隙中的安靜襯得更加曠寂。

就好像連虛空都噤聲不敢語。

聞時沒吭氣。

過了不知多久,塵不到感覺懷里那一團動了一下,悶不作聲地摟住了他的脖子。就像小時候從來又倔又硬,唯獨做了莽撞事又不知怎麼開口時,會忽然軟化一下。

塵不到︰「……」

他一手養大的人,什麼脾氣他可太清楚了。要是聞時頂著成年模樣站在這兒,必然會 著或是撅回來,拉不下這個臉。

也就仗著這會兒有個沒他腿高的唬人模樣。

塵不到簡直氣笑了。

他真的在嗓子里模糊笑了一聲。陣門里一片漆黑,所以沒人能看到他的表情。即便有人看見,也不一定能體會到那種冗雜難明的後怕。

「等你恢復原樣了我再跟你好好算這個賬。」

「……」

這下懷里那個是真不吭氣了。

***

相比于他們這邊,落後一段距離的卜寧、夏樵和張碧靈就松快許多。

起初卜寧其實十分擔心。

他雖然滿月復書卷,懂的也雜。但無相門已經超出了他既有的認知,所有了解都來自于聞時的寥寥描述。

這是他第一次真實地見到無相門,也是第一次接到從無相門里出來的人。他差點以為聞時一忘皆空,要全部重來了。

還好有夏樵。

小樵實操經驗為零,但架不住有個接過聞時兩次的爺爺。

「以前听爺爺說過,我哥剛從無相門里出來的時候,確實都是小孩兒模樣。」夏樵解釋。

「其他呢?其他會受影響麼?」張碧靈問,「像他剛剛的模樣,也就四五歲吧?他是只記得四五歲時候的人和事,還是都記得?」

「唔——」夏樵回想了一下,「我想想爺爺那時候怎麼說的。好像是說剛出無相門的時候,我哥總會有點反應不過來,可能還沒月兌離門里的感覺吧。但緩過來了就什麼都記得了。」

「那他這模樣會持續多久?」卜寧最為擔心的就是這點,「須得從頭長起麼?」

夏樵連忙道︰「不用不用,很快的。」

他想起沈橋留給他的日記︰「1921年那次他接我哥,見到人的時候就已經是十多歲的樣子了,沒走多遠就恢復原樣了。還有,我見到他的那次也是,從將軍山坐車到我家也就四十來分鐘吧,反正他到我面前的時候,就是正常樣子。」

夏樵大致算了算︰「怎麼也超不過一小時,快的話說不定半小時就行。」

「就是半個時辰或者兩刻。」周煦突然冒頭來了這麼一句。

夏樵才反應過來卜寧老祖不這麼計時。

「哦。」卜寧放了心,「那就好。」

「老祖別擔心。」夏樵又補了一句,「等到從這個陣門里出去,就可以看見變化了。少說也能長到十幾歲。」

小樵話放得很滿。

結果當他們真的從陣門另一頭落地,就看見塵不到抱著胳膊倚著衣櫃,床上是夏樵那個縮了水的哥。

他盤坐在那,不聲不響地盯著面前深灰色的床單布,留給眾人(主要是塵不到)一個烏黑的發頂。

夏樵緩緩冒出一串問號。

「這不還是四五歲嗎?!」周煦第一個沒憋住,也不敢亂說話,只狠狠捅了一下夏樵的腰眼。

小樵「噗」地漏了氣,「昂」了一聲。

「你昂什麼啊?」周煦小聲往外擠著話,「不是說分分鐘長回去?你家分鐘按最短的針算啊?」

「你問我我問誰?」夏樵也很懵。

他眨巴眨巴眼,小聲叫了一句︰「哥?」

床上那位參禪的抬了一下眼,朝他看過來。烏黑的眼珠蒙了一層淺色的光,涼颼颼的。

夏樵縮了一下︰「你這是怎麼回事啊?」

他這迷你款的哥顯然不太樂意說話,盯視了他好一會兒,才蹦了一句︰「有點問題,暫時長不回去。」

「什麼問題?」

「不知道。」

夏樵「唔」了一聲。

之前在無相門外他們情緒太重,沒太注意。現在一听,他哥這聲音也有一點退回去了……

雖然不太夸張,但以他哥那個脾氣,也挺要命的。

怪不得不樂意開口。

夏樵不敢觸霉頭,沒再跟他說話。而是扭頭朝這里最大的那位看去,用口型詢問︰「祖師爺,我哥真的踫到麻煩沒法變大啦?」

塵不到沒轉眼,眸光依然落在床上那祖宗身上。

不知道為什麼,夏樵總感覺祖師爺的表情很……意味深長。有種「我就听著你編」的意思。

過了片刻,塵不到「嗯」了一聲,道︰「是變不了,挺麻煩的。」

夏樵听見「麻煩」兩個字就有點慌︰「那怎麼辦?」

塵不到︰「泡藥。」

聞時︰「?」

他瞪著塵不到還沒開口,夏樵那個二百五已經被帶著跑了。

「泡藥?」夏樵想起以前煮來給聞時泡手的那種,立刻道︰「那我去廚房把上次那個砂缽找出來。」

塵不到︰「砂缽小了點,裝不下你哥。」

聞時︰「??」

夏樵︰「噢,那用什麼?」

「用浴桶——」塵不到頓了一下,切換到了現在人最常說的︰「——浴缸,這情況只泡手沒什麼作用,哪里不長泡哪里。」

夏樵︰「……頭呢?」

塵不到︰「一起泡了吧,勻稱,有人從小怕丑。」

聞時︰「???」

「那藥……」

「樓上都有,一會兒讓老毛找齊了。」

「老……」

老毛?

可是老毛已經不在了啊。

眾人听到這話,均是一愣,尤其是張碧靈。

都知道金翅大鵬鳥老毛是塵不到的傀。塵不到一旦恢復了,傀也能跟著重見天日。可即便如此,也得先用傀線——

張碧靈疑問還沒出口,就反應過來……

是了,祖師爺塵不到捏傀根本不用傀線。

她剛明白這一點,樓上就有了動靜。

那是一道並不算重的腳步聲,因為懶得抬腳的緣故,在地板上發出沙沙的輕響。

張碧靈听過這樣的腳步聲,夏樵更是熟悉。

老毛每次在西屏園上下樓梯,或是在沈家別墅二樓房間往來,就會有這樣並不吵鬧的動靜。

其實按理說,傀想要做到無聲無息很容易。這樣的腳步聲反而才是刻意的——為了不嚇到人,為了更有活氣更像生靈。

而只有長年累月的刻意,才會形成這種像人一樣有特點的腳步聲。

張碧靈听著那道腳步,一時間想不明白,跟著祖師爺塵不到的傀,為什麼要練這種動靜。

沒等她想明白,夏樵已經一溜煙跑出了屋。

「老毛叔?!」他站在一樓客廳,勾著脖子朝二樓張望。

「別叫喚,听見了,我拿藥呢。」一道聲音從樓上傳來。

真的是老毛!

夏樵看見一道人影落在二樓扶手上,從左邊房間移到了右邊房間,有什麼東西被擱下了。

下一秒,他就听見了撲翅聲。

一個梟鷹似的影子從二樓直掠下來,從他眼前橫飛而過,斜掃進房間。翅羽扇子似的張開,隱隱流動著金色。

它在屋里盤旋一圈,穩穩落在聞時肩頭。

一如當年在松雲山的每一天。

它用並不動听的聲音說道︰「一般來說,軀殼長不大是因為體質太虛、靈神太弱,支撐不了——」

老毛說到一半,鳥眼一瞥,瞥見了聞時的手指。

這祖宗的迷你手指頭上還有不知哪天纏繞的傀線,帶著殘留的血跡。傀線這種東西最能反映傀師的潛意識和靈神強弱。越虛弱,傀線越僵。反之越強,傀線就越靈活。

而聞時的傀線就像有生命一樣,正不屈抖動著,試圖張牙舞爪地竄出去。只是還沒來得及竄,就被聞時默默摁住了。

這是一場無聲的斗爭。

老毛位置得天獨厚,剛巧把聞時的小動作盡收眼底,沒說完的話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

靈神弱個鳥。

這騙術也就哄哄大傻子。

老毛再也不分析了,用毫無起伏的語調和嘎嘎的鳥嗓說︰「藥找好了,泡你的澡去吧——」

嚇唬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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