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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虹燈在雨中閃爍, 狹路相逢的兩個人陷入到了一陣別樣的沉默。

白茜羽喘了口氣, 余光瞥見身後那人沾著泥漿的黑色皮鞋,血水在坑窪的路面流淌, 真邪門, 她今天一天見過的死人可真不少。

她回眸看向眼前的人。

雖然他換了身軍裝,往日里總是垂在眼前的劉海向後梳得整整齊齊, 露出光潔的額頭,以及冰冷如刀鋒的眼眸,不僅渾身散發著「我是危險人物」的氣息,方才那神鬼莫測的槍法更是給人極大的壓力,但白茜羽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面前這個風神俊朗的男子——不是自己要找的謝南湘謝大隊長又是誰?

久別重逢沒有喜悅, 她心中只是生出幾分惘然。

更令她情緒翻涌不定的,是對方始終冷冷對準她的槍口。

很多事情即便她早已猜到,但真切地看到這一切的發生, 白茜羽還是覺得胸口堵得厲害,這個狗日的還真走上這條路了,還連個眼神都不給,接下來是不是還要抓她回去當投名狀?白瞎了她一片赤子之心想救他月兌離苦海。

不知道是因為失血還是淋了雨的關系,她覺得身上更冷了, 冷到了心窩子里去。

白茜羽找不到適合此情此景的話語, 而對面的男人只是比她更沉默。

血腥味與梔子花香靜靜彌漫,雨水落在水窪, 倒影一片支離破碎。

這座城市的夜晚始終彌漫著黃浦江吹來的水汽, 遠處工廠的黑煙直升夜空, 霧靄之中,高樓上的廣告燈牌暗下去了幾塊,有飛機轟隆隆地從城市上空經過。

沉默中,從弄堂外忽遠忽近地傳來呼喊與腳步聲。

「沒有……」

「我這里也沒找到……」

「肯定在這附近……」

「仔細找!」

「隊長去哪兒了……」

「隊長……隊長……」

聲音飄了過來,謝南湘目光一沉,朝著弄堂外,朗聲開口道,「雨太大了,先收隊吧,我看也沒多大事兒。」

他的槍上裝了□□,在這樣的雨聲之下足以瞞過所有人的耳朵。

「隊長,放槍的說不定是重慶或是哪兒來的間諜呢?嗐,管他是誰呢,隨便抓個人回去領賞唄。」有人喊了一嗓子,像是刀疤臉的聲音。

白茜羽心里一咯 ,誰知道謝南湘絲毫沒有要編個理由圓過去的打算,反而揚眉道,「別廢話,讓走就走,我辦個事兒,你們先到東順樓等我,夜宵我請了。」

這片區域本就是鬧市區中的灰色地帶,拆白黨、土販、也有門口樂聲不斷的白俄女子,和剛在上海灘登陸不久的東洋女郎,他這一番話態度強硬,措辭卻又極其含糊,那邊的手下們便都心照不宣,嬉皮笑臉地答應了,有的還戲謔兩句︰

「喲,踫上老相好了吧?」

「隊長,您慢慢來啊。」

「是啊,**一刻值千金啊。」

他們都是特工總部在上海開張以來,從三教九流網羅來的人物,素質也參差不齊,讓他們欺男霸女一把好手,但令行禁止和紀律性上都差強人意,滿身的江湖氣。

混江湖的眼光都毒辣得很,在這位謝隊長眼也不眨地將壞了他規矩的潑皮像殺雞似的處理掉了之後,這幫烏合之眾就一個個服得跟鵪鶉似的。

這種人好說話、手腕狠,屬于最可怕的那種「笑面虎」。

混熟了,平日里與他勾肩搭背、稱兄道弟都不是問題,可這種人要對你下手,那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再渾的,也不敢惹這種人。

此時,他們哪還追究什麼槍聲,也不去管為什麼頭兒忽然想要在這兒松松骨頭,便呼啦啦地往外走了,有人忽然想起什麼,說了一句「哎,老鬼呢,怎麼沒見著人?」,被其他同行的吆五喝六地岔開了︰「管他干什麼,老是躲懶溜號的,正好少一個人搶酒喝」、「再叫個粉頭……」

不多時,兩輛車子連番發動,自快活去了。

等到弄堂外嘈雜的聲音漸漸消失,謝南湘緊繃的肩膀才松了下來。

他立刻放下槍,眉頭依然緊皺著,表情像是凝著沉沉的陰雲,只是快步走過來,月兌下雨衣不由分說地往她身上披。

白茜羽一愣。

然後,她听到他在耳邊低聲說道,「待會兒往東走,五百米左右,去鴻瑞旅館報‘謝渡’的名字,讓店家拿身干淨衣服先換上,等我的消息,我會再給你找個安全的地方……傷得重不重?」

白茜羽下意識搖了搖頭,然後她才想起來,自己準備一見面就痛罵這家伙一頓來著,可是這會兒千言萬語似乎又都說不出了,憋了半天才說出一句,「……你這段時間都沒看報紙嗎?」

「看了。」謝南湘一邊低頭為她扣扣子,一邊說道,「一則離婚告示,里頭又是肖又是謝的,印得跟鬼畫符一樣滿報紙都是,還一登就是三個月,想不看見都難。」

「……那你為什麼不聯系我?」

「與我保持任何聯系對你沒什麼好處,這是要命的事。」他一句話淡淡地帶過,頓了頓,說道,「特工總部有個叫潘碧瑩的瘋女人一直在找你,可能還準備對你身邊的人動手,你無論听到什麼風聲都不要出門,我會找機會安排你離開上海的。」

好像事情又對位了,交接,傳達信息,解決方案,幾句話之內就安排得明明白白,毫不拖泥帶水,聰明人都應該是這麼辦事兒的。

這才是專業人士。

白茜羽覺得自己也有些蠢,大概是今天發生一連串的變故讓她有些目不暇接,情緒的承受能力也變得脆弱了,這種關頭還去想一些有的沒的。

可別被吳小姐那種話癆智障給傳染了。

所以,她也打起精神,拿出專業人士的態度對接,說道,「好,往西南邊走十……不,五分鐘左右,有個門口貼著春聯的小破房子,你幫我處理一下,越快越好。」

夜色中,雨嘩啦啦地在下,雨聲像是炒黃豆似的嘈雜無比,青苔橫生的弄堂逼仄而陰郁,好像全世界的雨都砸進了這道方寸之間的天地。

雨滴打在黑色的帽檐上,順著邊沿滑落至稜角分明的下頜,謝南湘似乎已經猜到了這樣的情況,平靜而專業地問道,「幾個?」

「兩個男的,一個女的。」

「……都死了?」

「嗯。」

「我會處理好,不會留下首尾的,放心。」

說話間,謝南湘已經拉起雨衣的兜帽,將她全身都裹在黑色的雨衣里,然後似乎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只是輕輕拍落她肩頭的雨水,吐出兩個沉沉的字眼,「走吧,小心點兒。」

多和我這樣的人接觸一秒,你就多一分危險,謝南湘心里想著。

所以,這樣的選擇是正確的。

而白茜羽似乎也很理解他的想法,輕輕點了點頭,還抬起那只沒受傷的胳膊招了招,很輕快的樣子,「好,麻煩你了,那我走了?」

謝南湘沉默。

自從收到了眼線那邊傳來的關于城南劉家兄弟的情報,他甩開耳目去莫利愛路走了一趟,發現那邊早已人去樓空,屋內有一支破碎的針管,地上還有人被拖行的痕跡,他就知道是白茜羽出事了。

他面上不動聲色,但暗地里發動了所有能掌握的可靠力量,結合分析對方最近出沒的地點,鎖定了他們的大致位置,唯一令他忌憚的是特工總部,如果他們已經得知虞夢婉被抓到的消息,他貿然過去攪局只會令事情更糟。

這不難解決,很快,他就從潘碧瑩口中親口得知︰特工總部對這一切並不知情。

于是之後的事情便順理成章,他借由「巡邏」召集人手,因為他不打算直接出面,而是利用手下去攪亂渾水,再趁機想辦法讓白茜羽單獨離開——他不想與她照面。

可那聲槍響打亂了他的行動,也打亂了他冷靜的思維。

這條弄堂太狹窄了,而狹路總會相逢。

謝南湘讓自己不去想她剛才經歷了什麼樣的絕境,也不敢想她是如何在生與死之間掙扎求存,他知道這種時候,一旦開始想了,很多事情就再也收不住了。

如果白茜羽像以前那樣強勢地拿槍對著他的腦袋,命令他留下來或是必須帶上她,他心里可能還要好受一點,但他裝冷靜淡漠,她卻更冷靜淡漠,全然一副「啊沒事,我很好,沒什麼大不了的」的模樣。

可她明明受了傷,淋了雨,生死一線過來的,見著位故人,兩句熱乎話都說不上,公事公辦地攆她走……

謝南湘越想越是心中酸澀,白茜羽有點不知所措,「怎麼了?還有什麼事情嗎?」

「沒事,就想問問……」謝南湘抿了抿唇,「你為什麼偏要留在上海?」

白茜羽一怔,隨即笑道,「那你為什麼偏要投靠東洋人?」

她沒有回答上一個問題,可謝南湘已然听懂了她的回答。

他輕描淡寫地笑了笑,道,「‘我要留在最危險的地方臥底刺探情報報效祖國’這話說出來我都不信自己有這麼高尚,就不指望你信了,無非是條爛命,豁的出去,死哪兒都白死。」

雨勢漸小,天地間忽然安靜下來似的,白茜羽看著面前的年輕男子,她前世今生都沒遇到過這樣的人。

她認識拼命熬夜燃燒生命的,挑戰極限不作不死的,也見識了舍生取義的從容赴死,就連她自個兒也不是很在乎能活多久,反正使勁禍禍,世間這麼走一遭就夠本了。

可她就是沒見過這樣的,不把自己命當命的。

爛命?命難道跟菜場的蔬菜一樣還分好爛的?合著豁出性命求的就是一個「不白死」?能再盼著點兒好的嗎?

她心里只想嘆氣,一個個的,一點兒都不積極陽光……

謝南湘望著她,他的目光平日里總有笑意,總令人感到親切,卻又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麼,只有看白茜羽的時候,總是帶出幾分無可奈何來,「行了,我不能拖累你,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應該有很長很長,很美好的人生。現在回頭還來得及,不要再往前了。」

白茜羽想了想,「你說得對,我們的確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謝南湘輕輕吁了一口氣。

這是他想要的回答。

他知道白茜羽與他有著很相像的部分,遇事理性,只要對方講得有道理,都能靜下心來去听,可是當他真的听到這個回答時,心中又像是被挖了一塊似的,空落落的疼。

「不過有件事,我想了想,還是得告訴你。」白茜羽接著說道,「今天,那個想殺我的女人和我聊了很久,我告訴她,這場仗我們最後會贏,她覺得我瘋了。」

雨停了,她走近了幾步,不顧謝南湘下意識想要後退的舉動,湊到他的身前。

暗色調的月光下,謝南湘看到她秀美如玉的臉龐,眸光湛湛,睫毛給臉頰留下了淺淺的影子,烏黑的發貼在雪白的脖頸上,還未消散的血腥氣與雨後濕漉漉的梔子花香混在一塊兒,仿佛一切都帶著神秘的光暈。

「我沒騙她,是真的。」

……

離開那條小巷後,白茜羽按照謝南湘給的方向,披著雨衣混入人潮中。

沒走幾步,她果然便找到了那家不大不小的鴻瑞旅館,報了「謝渡」的名字,順利入住了二樓某間不好不壞的房間。

她感到有些頭暈,可能是淋雨淋多了,可能是藥效沒過,精神一松懈下來,就感到一陣乏力,偏生謝南湘之前囑咐她要換衣服擦干頭發,她強打著精神和店家要了干淨衣裳和酒精紗布,還沒有力氣捯飭,一陣天旋地轉就癱在床邊,東西叮呤 啷灑了一地。

然後,她听到門外傳來腳步聲,隨即有人敲了敲門。

不是店家,她剛才吩咐過店家不用送東西過來,店家也不會一句話都不說。

她咬牙坐起身,心說又來?還有完沒完了?

門外的人等了片刻,不見回音,又敲了幾次便失去了耐心。

然後白茜羽听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

「你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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