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妮打了個哆嗦︰「握草!」
來中國這麼久,這是她學得最快最熟練的一個詞。
她抱緊手臂瑟瑟發抖,喋喋不休起來︰「我可是女主本人啊!你居然嚇到了我!我從沒這麼害怕過自己!」
楊編劇失神而震驚地搖搖頭,「不,不是為了嚇人。」
她頓了頓,補充道,「或者說不止是為了嚇人。」
「你還記得後面安迪帶妹妹去蛋糕店遇見歐文嗎——原定的劇情里,那只是個偶遇的巧合,但如果這麼一改,它就不再是巧合,而是……」
「她喜歡他。」
「她想要和他發生關系,不是為了讓歐文徹底和自己統一戰線,也不是為了拿捏住歐文的把柄,她第一次有所行為不再是出于自己偏激又病態的愛好……」
「她就是,喜歡他。」
楊編劇臉色復雜地說,「所以,她即便知道了妹妹在對歐文說這樣的話,她也沒有選擇先下手。」
「她是真的需要他。」
「一直被欺凌、被虐待、被羞辱的人,最後終于得到了愛,可這份愛卻是來自一個比他更扭曲的人格。」
「他親手毀滅了他唯一得到的愛。」
…………
景予直接豎起大拇指,認真地夸獎︰「楊姐,專業!」
韋妮也听呆了。
她放下手,眨了眨眼楮,從劇情內核的震撼中回過神來,復雜地對景予說︰「……謝謝你,小景予。」
這部電影絕大多數的高光時刻都在男主演身上,再加之結尾妹妹的角色吸引了太多目光,她所能得到的關注其實沒有那麼多。
可如果照這樣的方向去修改之後,她就分擔了很大一部分高光點,在上映之後,會有更多人注意到她的意義。
這樣一來,既然給女主的角色軌跡定了調,她的表演方式就需要再調整一下。
景予搖頭,十分乖巧︰「是楊姐想的,我只是提個建議,得謝謝楊姐。」
楊編劇急忙推辭︰「不不不,我只是個解說的,你的建議才是給這部電影添上了點楮之筆。」
景予︰「沒有沒有沒有,還是楊姐的專業素養高超……」
楊編劇︰「哪里哪里哪里,明明是你……」
韋妮︰「……要不你們別推了,都是我牛逼行不?」
……
進入狀態之後,一天過得飛快。
等到了傍晚,結束了今天的最後一場戲,景予趕緊沖向休息間,沖著手心呵氣。
校服好看是好看,就是有點太凍人了。
他取下羽絨服,下面的圍巾就露了出來。
景予怔了怔,看了下周圍,見沒有人,于是悄咪咪地把圍巾抓起來,繞在脖子上,掖進了衣服里。
還學著李泯的樣子把每一個褶皺都捏平,理得整整齊齊。
他出門時迎面遇見許多演員,一臉淡然地挨個打招呼,並故作不經意地理了理領子。
遇見這個說︰「啊呀,我怎麼覺得有點緊,你看看你看看是不是圍巾沒系好?」
遇見那個說︰「我好像脖子有點癢,你看看是不是有什麼東西?」
「你怎麼沒系圍巾呀,你媽媽沒給你準備嗎?」
「你能看出這是誰的圍巾嗎?」
……
被他攔住的韋妮一副想掀翻他的表情,翻著大白眼說︰「ok,知道了,現在大家都知道你有一條versace的羊毛圍巾了,可以停止展現你這令人不齒的炫富面孔了嗎?」
景予頓了一頓。
然後收斂笑容,一臉「你不識貨」的表情,大踏步走了。
韋妮在他身後做了個鬼臉。
他腳步輕快,甚至可以稱得上是連蹦帶跳地走出校園,好像真的正放學回家的學生似的,心情愉悅極了。
然後他就在門口撞見了李泯。
李泯站在車前,正在和人說話——也可能是正在听別人單方面說話。
他比別人高出許多,即便穿著十分簡單低調的大衣,站在人群里也分外顯眼。
什麼時候可以讓李導穿上一些鮮艷的衣服?
他身材那麼絕,是能把正常人理解不了的high fashion穿好看的程度。
景予走近了兩步,發現另一個人是李浪。
愉快的心情突然破滅.jpg
光是看見李浪那張還沒消腫的臉,他就想給他一腳,可惜他沒有練過腳法。景予開始琢磨等拍完戲回國之後,要不要找一個老師學學一擊必殺腳。
景予觀察了一下環境,悄悄逼近,盤算著能不能給李浪來個突襲。
他躡手躡腳地趴在車身上,剛探出頭去打量,刺耳的警報聲就響了起來。
「……」
撲街。
景予站直身體,花了半秒醞釀出一個端莊和藹的笑容︰「李導好。」
李泯抬頭看見他,神態終于有了一絲變化,說出了遇上李浪以來的第一句話。
「拍完了?」
景予點頭點頭,繼續笑容純真地道,「這位是誰呀?」
李浪毛骨悚然,他簡直對這個聲音ptsd了,現在臉還痛得想死。
他又驚又怒地回頭看了一眼,又捂住臉,大聲對著李泯道︰「就系他!系他打鵝!」
李泯的表情像是對他有一點迷惑。
他平靜道︰「堂弟。」
接著對李浪說︰「他是我的演員。」
很好,堂弟。
我看你應該是經常被李導讓的人之一吧?
景予表情更加懵懂了,他不明所以,「你在說什麼呀?我怎麼听不懂?你認識我嗎?」
李浪快氣死了,裝!你還裝!今天揍他的那個人是誰!?
他一時腦熱就想推景予一把,可剛邁出半步就回想起了這人可怕的力氣,于是硬生生收了回來。
轉而對李泯道︰「李泯!我債里的劇煮里被打,里必須給我一個說法!」
而李泯早在他邁出半步的時候把景予拽到了自己身旁,眼含冷意地看著他。
李浪愣了,他第一次被李泯反抗,有些不敢置信,憤怒地道︰「你就不怕我告訴爺爺?」
「十年之內,他不會管我的事。」李泯嗓音冰冷,听得他脊椎發寒,「十年還沒過。」
他很少一次性說這麼多話,連貫地听起來,景予才發現他的聲線真的特別的低沉,听著讓人極其安心。
李浪愣了,他忘了還有這回事,他這幾年仗著自己的身份在李泯的劇組耀武揚威,任他怎麼放肆,李泯也從沒有管過他,所以他下意識地覺得李泯是不會反抗他的,更不敢違抗爺爺。
可他猛然想起這回事,才知道,李泯壓根就不是怕他,而是不想理會他。
他何其不重要,對于李泯所面對的那一切來說——他渺小得如同螻蟻。
人怎麼會計較螻蟻擋了自己的路呢。
李浪幾度張了張嘴,想虛張聲勢地說點什麼,可他一想起小時候的李泯……還沒被爺爺禁錮起來的李泯……
他就開始忍不住發抖。
原來他所面對的一直都不是一只套上了枷鎖的猛獸。
關住他的那扇門,一直是虛掩的,只看誰能打開它。
或者他自己有了沖出來的想法。
可是李泯都沉默那麼久了……為什麼會突然跟他翻臉?
李浪嘴唇顫抖了幾下,最後只得放下一句「我不跟你計較」,轉身就連滾帶爬地跑了。
李泯臉色很冷峻。
還有點嚴肅。
他看著李浪離開的方向,等他跑遠了,才低頭望向景予,卻發現景予早已呆住了。
……
什麼什麼……他是听見了什麼家族秘辛嗎?!
李導的那個爺爺果然有問題!
啊啊啊死老頭!你缺德!你生孩子沒□□!
不對,別的人沒□□就行了,李導不能沒□□……
不是不是,金魚你在想什麼!錯頻了!!停下!!!快停下啊啊啊!!
景予忽的掀起圍巾捂住自己的臉,在雪地里蹲下來。
李泯愣了一下,想要彎身把他拉起來,卻發現他們離得太近了,就地有點蹲不下。
他只好一腿後退了半步,屈膝蹲下來,一邊膝蓋只能跪在地上,悶聲良久。
景予內心的小人托馬斯螺旋十二周半了,還沒听見動靜,耳朵豎了豎,這才敢抬起頭來。
一抬眼,過于放大的李泯把他嚇了一跳,讓他直接跌坐在雪地里。
圍巾沾了雪,還掛在他的頭發上。
李泯看樣子像是下意識地又要去整理圍巾,手伸出了一半,又頓住,慢慢慢慢地放了下去。
手指往內輕微地握了握。
景予的目光就隨著他的手落在雪地上,那只手掌很修長,骨節微粗,血管明顯。被雪的顏色襯著,有一些屬于人類的血色。
他腦子一跳,突然覺得李導這樣看起來好冷,于是像被鬼迷了心竅似的,突然暗戳戳伸手抓住了李泯的小指。
很熱,比他冰涼的手熱得多。
……李導不冷。
是他冷。
——虧他還想給李導暖和一下!
景予再次想把頭扎進雪地里。
李泯怔住,低頭,看了看被他握住的小手指。
像有一點疑惑。
並且認真地思索了片刻。
問他︰「你很冷嗎?」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了看景予的手,似乎覺得景予是想用自己取暖,于是回握住了景予的整只手。
然後又像是覺得這樣的接觸面積不夠大,利用率不高,又想了想,把景予的五指分開,手指依次交叉了進去。
握緊。
……
景予渾身一哆嗦,在上天邊緣試探。
李泯做這一系列動作時的表情極其認真、極其單純,並且透著強烈的求知欲和學術氣息,單純到讓人根本不敢直視著他聯想到別的東西——
李導腦子里可是一點廢料都沒有!!
壞就壞在景予他滿腦子都是廢料!!!
這是李導的錯嗎?這是他的錯嗎?他只是單純地想給小伙伴供個暖而已,他有什麼壞心眼呢?
錯的都是景予!!!都是他!!腦補太快!劇場太多!
景予腦袋轟鳴,耳朵冒著蒸汽,整個人還可以加一個融化特效——如果他現在站起來,他確實快站不穩了。
李導扣著他的手,頓了頓,認真地詢問他︰「要起來嗎?」
他認為可能是太冷了,景予凍到起不來。
景予哆哆嗦嗦地說︰「起,起,起……」
他試圖支使已經軟掉的雙腿撐著自己起來,接著,他就看見了李泯的跪姿,剛勉強能站起來的腿又站不穩了。
景予一跌回去的時候,拽著李泯也重新回到了原來的姿勢。
「……」
更難以夫吸了,嗚嗚。
李泯耐心地扣著他的手,問他︰「可以再來一次嗎?」
「……」
救命,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李導閉上嘴。
你這麼說下去我們這輩子都起不來的。
……
好不容易恢復了直立人身份,景予再次把自己埋在圍巾里,低頭盯著地面。
李泯扣著他往前走,他也就跌跌撞撞地埋頭跟著往前走。
目光飄忽地落在手上,又迅速移開。
腦子里又冒出許多廢料。
他發現自己的手指真是過分縴細,指縫也太窄了,李導的手比他大上一個號,交叉扣著竟然有種把他撐開的感覺,不太好受。
……救命,救命,你又在想什麼!快關掉關掉!!
李導一點都沒有想到那些!你不要瞎他喵聯想!!!李導他還是個單純的孩子!!
景予哆哆嗦嗦的,確信自己現在完全不會冷了——他快要到沸點了。
正好到放學時間,十七八歲的少年們匯成人流,從他們身旁經過。
嘈雜的交談混合著笑聲,有人撿起雪團子飛砸。
有穿著羊角扣大衣的金發少年模著光禿禿枝頭僅剩的葉子,給身邊的女孩看。
有各種膚色,各種長相的人行走在人群里,肩並著肩,手挽著手。
景予發現他們奇妙地融進了這片氛圍里。
一點都不突兀。
他慢慢從圍巾里抬起頭來,向著周圍看。
有一對年輕的男孩子牽著彼此的手,向他們比手勢致意。
有圓臉的女孩對他們豎起大拇指,眨了眨眼。
景予怔怔地望著這些或陌生或眼熟的面孔,有些是他在拍戲時曾遇見過的,有些是素未謀面的。
他們都在笑。
他上一次和另一個男性牽手出門時——是謝知安帶他去參加晚宴。
謝知安在前面,不耐煩地帶著他走。
他跌跌撞撞。
看不清路。
那時面對的都是異樣的目光,打量的,冷漠的,尖銳的,排斥的,不屑的……
沒有人對他保持善意。
因為他是謝知安找來的替身。
沒有人認為有對他寬容的必要。
他那時很自在,因為他清楚自己想要的,從不奢求不屬于自己的。
……
可是他現在。
他走在人群里,依舊跟在人身後,李泯帶著他,慢而穩妥地走。
目的未知。
但接受到的目光,皆是善意。
……
…………
知道不應該。
可他突然,就一瞬間,有了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