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三月春風般柔軟的聲音, 林知微在那一刻卻從里面听出了寒冬臘月的凜冽刺骨。
像是被毒蛇猛獸盯上的獵物, 汗毛陡立。
「你是」
心中有了猜測, 林知微不確定的道。
對方柔柔的一笑, 「這里說話不方便,我們進去說吧。」說完,經過她直接往院子里走,步履從容, 神色恬淡,仿佛她去的不是別人的家,而是自己家的後院。
一陣梨花的清香若隱若現的鑽進了鼻尖, 細聞下去,似乎還有一縷淡不可聞的藥香。哪怕她月兌離上層社會很多年,也是能一下子就辨別出這是上等的燻香,一盒至少抵她一年的租金。
「哼。」
跟在上官玉身後的兩個衣著鮮麗的婢女也都昂頭挺胸, 姿態擺的比她這個主人還要高, 其中一個從她身邊走過的時候還冷「哼」了一聲。
聲音不大, 里面的不屑和諷刺卻如同一根勾刺狠狠的扎在了她的心上。
林知微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難堪,這些年的自欺欺人和隱忍像是被人剝去了最後一層遮羞布,她的臉「騰」的一下燒了起來, 如天邊的火燒雲。
然而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嬌羞嬌氣的小姑娘,邊關近二十年的模滾打爬, 早就將她的臉皮鍛煉的比城牆還要厚。
方才那一刻的失態和五味雜陳,不過是因為從對方身上看到了自己從前的影子罷了。
而且,對方露出這樣的姿態也無可厚非。
畢竟, 這院子的租金是趙修拓付的。
主母管家,四舍五入,這院子是上官玉出錢租的。
這麼一想,心中的最後那點不平也散去了。
林知微拍了拍臉,粗糙的指尖磨過保養的還算不錯的但跟對方一比就是天上地下區別的皮膚,她調整好了情緒,走了進去。
然後隨手關上了門。
「哼,還算知道要點臉。」
之前朝她冷哼的婢女斜了她一眼,用自以為小聲實際上所有人都听見了的聲音說到。
「夏荷,不得無禮。」
上官玉蹙著眉頭,呵斥了一句,只是聲音軟綿綿的跟個小羊似的,沒什麼威懾力。
夏荷撅了撅嘴,狠狠的瞪了林知微一眼,不說話了。
另一個婢女秋月則已經取出一塊帕子將座椅仔細的擦拭了一遍,扶著上官玉坐下,整個過程一個正眼都沒有給過林知微,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似的。
倒是上官玉有些不好意思,柔柔的給她道歉,「林妹妹,真是不好意思,是我教導無方,失禮了。」
她的神色很是誠懇,語氣也很真摯,若是行動一二,那就更真了。
但是對方似乎覺得這樣就足夠了,穩穩的坐在椅子上,將這件事輕飄飄的揭了過去。
林知微扯了扯嘴角,也不進來,就這麼倚在門框上,雙手抱胸看著她。
空氣里沉默了下來,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咳咳。」忽然的,上官玉以帕捂唇咳嗽了兩聲,听見她的咳嗽聲,她兩側的婢女頓時面色大變,一個掏出了一個藥瓶,一個給她披上了披風。
林知微嘴角一抽,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雖然是秋天了,可今天風和日麗,陽光各位溫暖,連風都是暖的。
「對不住,我自幼患有心疾,不能吹風。」
許是看見了林知微的神色,在吃了一顆藥丸後,上官玉輕聲的解釋道。
林知微一頓,視線在她涂了胭脂也有些蒼白的臉上一轉,垂著眸子不知想了些什麼,她上前一步,進了屋,「趙夫人,明人不說暗話,您這次光臨寒舍,有何貴干?」
幾乎所有雲州府的人都知道知州趙修拓的夫人患有心疾,本該活不過三十,但因嫁了一個全心全意疼愛她的丈夫而挺過了三十歲。
趙知州有多疼愛這個夫人呢,身邊除了她以外沒有別的女人,最後還是因為年過三十,夫人因為患病不能生子,他膝下無子才不得已納了一房妾室,這小妾還是夫人給選的。
在小妾生下兒子後,趙知州就再也沒去過她的院子,一直都是在夫人院子里留宿。
所以整個雲州的人提起他們都在夸倆人情比金堅,琴瑟和鳴,為當世夫妻之典範。
林知微起初听到的時候還會冷笑一聲,後來听的多了,也就不在意了。
只是有時候在他求歡之時,會忍不住刺上一句,「你這麼做就不怕傷了夫人的心?」
趙修拓回應她的則是更加用力的鞭撻。
現在,她看著這位傳說中和趙修拓無比恩愛的女人,以一副主母的姿態坐在主位上,用看她養的毛毛狗狗的眼神看著自己,忽然覺得萬分沒意思。
是時候,該結束這段孽緣了。
林知微心中浮現出這麼一個想法,並且越演越烈。
「林妹妹。」察覺到對方語氣中的冷淡,上官玉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委屈般,眼眶頓時紅了,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微微養著頭,看著高了她半個頭的女子,「你別誤會,我、我這次來沒有惡意。」
「最近相公公務繁忙,沒有時間來看你和林先生,所以我這次來是替他來看望你們的。」她示意夏荷將東西拿過來,「這是我按照大夫開的方子給林先生抓的藥,里面還有一些名貴的補品。」
林知微看著那一包包藥和補品,眼神一閃,沒有接也沒有拒絕。
上官玉給夏荷使了一個眼色,「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也不願意見到我,我、我這就走。」
「林妹妹。」經過她身邊的時候,上官玉突然停了下來,深呼吸了一口氣,清澈的眸子里暈開了一層水霧,「這些年,我因為身體的緣故不能好好的侍奉相公。」
「他能有你這樣的佳人陪伴左右,我我真的很高興。」
「謝謝你。」
林知微用一種看待傻子的眼神看著她,胃里一陣翻滾,有種吃了狗屎的惡心。
她不知道這股感覺從何而來,明明對方的表現沒有什麼差錯,但她就是直覺的不喜歡她。
「趙夫人。」林知微正了正臉色,淡淡的糾正,「民女母親只生了我一個孩子,既沒有兄弟,也沒有姐妹。」
「所以當不得趙夫人這聲妹妹。」
「喂,你怎麼說話呢。」還沒等上官玉表態,她身邊的頭號狗腿夏荷就忍不住了,「我們夫人好心好意的帶著禮品來看你們,你不感激就罷了,還在這甩臉子。」
「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不識好歹。」
「你說什麼?」林知微神色一冷,眼楮眯了起來,雙手攥成拳頭,一股市井婦人獨有的彪悍氣息露了出來,沉壓壓的落在了對面的三人身上。
夏荷被她的氣勢所嚇,忍不住退後了一步,反應過來後臉上火辣辣的,羞紅了一片。
「我說你」
「夏荷,跟林姑娘道歉。」就在這時,上官玉的喝止終于響了起來,夏荷鼓了鼓嘴巴,不情不願的說了聲,「對不起。」
上官玉輕輕頷首,「我知道,以後我也不會再過來了。若是林姑娘有什麼困難,可隨時來府上找我。」
林知微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上官玉抿了抿唇,帶著丫鬟走了。
待他們走後,林知微回到大堂看著那些被留下的藥材和補品,一一收到了廚房。
最近兩年父親的身體愈發不好了,花的錢也越來越多,她賺的錢幾乎都用在買藥上,所以才沒有多余的余錢來付房租。
因為她的容貌老去,這幾年趙修拓來的次數越發少了,有時候一年半載都未必能見到他一面。
上官玉這次突然找上門來,怎麼看都有些不太尋常。
但林知微又想到,自己身上也沒有什麼值得她圖謀的,若是吃醋,早該在一開始就出手對付她,而不是等到自己人老珠黃。
她可不信,趙修拓外面有女人的事情上官玉不知情。
所以林知微並沒有懷疑上官玉給的藥材和補品會有問題,更不知道里面被涂了毒。
甚至直到林父死了之後,她都不知道父親是吃了她做的有毒的補品才死的。
因為那是一種慢性毒藥,只會使人器官慢慢的衰竭,加上父親年紀大了,精神一日不如一日,所以她也沒有往哪方面想。
直到她辦完了父親的葬禮,按照父親的意願火燒了他的尸骨,裝進了壇子中準備送回老家祖墳安葬。
就在她離開的前一天,久不見面的趙修拓忽然出現在了她的小院。
一臉焦急和無措,六神無主的拉著她的手,祈求她救上官玉一命。
「我怎麼救她?」
林知微覺得對方的要求和可笑,她又不是大夫,不會治病救人。
趙修拓咽了咽口水,在她疑惑的目光中,說出了實情。
原來上官玉的心髒處出了問題,要想活命,只能換心,但這心也不是隨便換的,必須是生辰特殊的女子才行。
而她,就是符合條件的人。
「你怎麼知道我的生辰?」
林知微只覺得一道驚雷劈在了頭頂,耳朵嗡嗡作響,炸的她暈頭轉向,找不著北。
她扶住了門框,緩了半晌後,問道。
話一出口,她恍然記起了什麼,「對了,是當年你幫我辦理良籍的時候知道的吧。」
作為罪臣家屬,她的戶籍被打入了賤籍,限制頗多。
當時為了賺錢,她請他將自己的戶籍給轉成了良籍。
「對不住,我知道這個要求對你很不公平,也很絕情,但我還是想請你看在這麼多年我對你的照顧份上,幫我一次。」
「上官玉不能死。」
「你愛她嗎?」
林知微看著他的眼楮,忽然問道。
「啊?」沒料到她會突然問這個問題,趙修拓楞了一下,嘴唇張了張,欲言又止。
「行了,你不用說了。」看著他猶豫的樣子,林知微別開眼,覺得沒意思,不想听了。
不管愛不愛她,反正他不愛自己。
不然也不會讓自己去死來救他的夫人。
「你等我將我爹的骨灰送回去,我便把這顆心髒給你。」
頓了頓,她這麼說道。
父親已死,她在這個世上了無牽掛,就當時報答他這些年的恩情了。
「這恐怕不太行。」對方露出一抹苦笑,「玉兒撐不了那麼久。」
「她這次病發的突然,大夫說,最晚也要在七天之內完成。」
林家老家離著雲州有數千里之遙,即便是最快的千里馬,也要將近一個月的路程。
「對不起,知微。」趙修拓捂著臉,一滴淚順著指縫滑落,「求你幫幫我吧。」
看著他的眼淚,不知為何,林知微的心也跟著痛了起來。
她捂著心口,眼角酸澀,卻倔強的昂著頭,逼回了那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
原來,她對他不全是虛情假意的合作關心,她也動了真心的啊。
「好,我答應你。」
許久後,她啞著聲音說,「不過我死後麻煩你派人將我和父親的骨灰一同送回林家祖墳。」
這樣也好,黃泉路上,她和父親也有個伴。
趙修拓答應下來。
當天晚上,她就被安排住進了趙家,好生調養了三天後,于一個明媚的日子里被送進了一間干淨的房間。
大夫怕她疼的受不住,先給她喝了一碗麻沸散,藥效很快就發揮了作用,她感覺自己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整個人昏昏沉沉的,提不起任何力氣。
「怎麼樣,睡著了嗎?」
有熟悉的男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著虛無的縹緲感。
那是趙修拓的聲音。
藏在被角下的手指動了一下。
「睡著了。」有人扒開她的眼楮看了下,「放心,很沉,絕對不會感到痛苦。」
「嗯。」
趙修拓應了一聲,「那一切就拜托給先生了。」
「老夫一定全力以赴,麻煩您將夫人送過來。」
趙修拓應了一聲,走了出去。
房間內只剩下了她和老大夫還有一個藥童三個人,林知微听見他惋惜的聲音幽幽的響起,「真可憐。」
「一家子都被人害了都不知道,還把仇人當恩人,也是夠蠢的。」
林知微︰「???!!!」
他在說什麼,又在說誰?
一股不祥的預感籠罩心頭,林知微只覺得自己的心跳快的厲害,像是要從胸腔里跳出來。
「師父你在說誰呀?」一個稚女敕的童聲響了起來,指了指床上的女人,「是她嗎?」
老大夫說︰「可不就是她。」
「你別看趙修拓裝的人模狗樣的,但是骨子里卻是個卑鄙小人,林侍郎當年不過就是拒絕了他的提親,又不是針對他一個,他就暗自懷恨在心,暗戳戳的和上官家的人勾結在一起構陷林家。」
「最後上官家踩著林家上位,他娶了上官家的嫡女。」
「就這樣還不解氣,暗中將林家父女調到了他管轄的雲州,先是將林侍郎送去了軍營,讓人嚴加看管,然後又派流氓騷擾這婦人。只是這婦人有些硬氣,知道他有家室後就欲和他斷了聯系。」
「他還沒有抱得美人歸,怎麼會同意。于是讓人折磨了林侍郎一番,逼得她主動送上門。」
「這些年林家父女就是他手里的提線木偶,看似自由,實則一直都被他拿捏在掌心。」
听到他這麼說,林知微忽然想起了很多事。
一封又一封石沉大海的信件,每一次恰到好處的出現
這些以前不覺得,現在想想,未免巧合的可怕。
「那趙夫人知道趙大人是這樣子的人嗎?」
藥童想到了那個溫柔善良的女人,忍不住替她捏了把冷汗。
「知道,怎麼不知道。」老大夫一听就知道自家小童被那女人給騙了,趁著這屋子里沒有外人,耳提面命的教導,「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不要看趙夫人柔柔弱弱一副連螞蟻都不敢踩的樣子,實際上論心狠手辣,可一點都不比趙修拓差。」
「不會吧。」藥童倒吸了一口冷氣,明顯不信。
老大夫听見他質疑自己,氣的敲了一下他的腦門,「怎麼不會。」
他看了一眼床上的林知微,指著她道,「不然你以為她為什麼會同意給趙夫人換心?」
「不是因為報恩嗎?」
「你這個榆木腦袋。」
老大夫被他的不開竅氣的心口疼,「要是她活著還有希望,怎麼會願意去死。」
听到這里,林知微感覺心髒被一只大手給狠狠的揪了一下,放在了火架上,不斷的炙烤。
難道父親的死
「為了讓她沒有依靠,心甘情願的將心奉獻出來,趙夫人故意送去了有毒的藥材和補品,害死了林侍郎。」
「然後趙修拓在過去賣個慘,用多年的恩情打動她,這才將人騙了過來。」
「不過也多虧了這人的心髒適合移給趙夫人,不然他們父女倆早就死了,哪還能活到現在。」
趙修拓早就膩了她,要不是她還有用,又怎麼願意繼續哄著她,騙著她。
「趙大人也太可怕了,居然能一騙就這麼多年。」
「那又有什麼辦法。」老大夫不以為意的道,「要換心,就必須讓獻出心髒的人心甘情願,若是心中不甘留有怨氣,即便換了心,趙夫人也活不成。」
「好了,趙夫人快到了,出去迎接一下,我們很快要開始了。」
老大夫看了一眼外頭,吩咐道。
林知微心中此時已經一片麻木,悔恨如跗骨之蛆攀咬著骨頭,又如熊熊烈火然繞著心髒,撐著她的意識,靈魂都在發抖。
她想報仇,身體卻無力的躺在床上,如同砧板上的魚肉,被人隔開了皮膚,取出了心髒。
意識最後消散的那一刻,她心中只有一個願望。
死。
讓這一家人都去死!
哪怕墜入十八層地獄,哪怕永遠在世間游蕩,她也要報仇雪恨!
一縷黑氣,在眾人看不見的地方鑽入了那顆通紅的跳動著的心髒。
天黑的時候,趙家後門走出來一輛馬車,停在了亂葬崗,兩個僕從抱著一個卷席走了下來,隨便挖了個坑,將她和一個壇子一並埋了下去。
「呸,真晦氣。」
臨走前,僕從還吐了口唾沫,低聲罵了句。
倆人沒有看見的是,他們身後,緩緩飄起了一個女鬼,心口的地方破了一個大洞,鮮血滾滾流下。
她咧了咧嘴,露出了一個猙獰的笑容。
林知微成為鬼後,一路跟著小廝回到了趙府,卻被門上掛著的一個八卦鏡給攔在了外面。
「原來你們也知道做多了虧心事會遭報應啊。」
看著那個發著光芒的八卦鏡,林知微赤紅的眸子里充滿了諷刺。
「行,既然進不去,那我就守在外面,你們總不能在里面躲一輩子。」
事實上,她想的有些簡單。
早晨太陽剛升起那會還好,一旦天色大亮,陽光打在身上的時候就跟著了火似的,林知微不得不避到一個陰涼處,眼睜睜的看著趙修拓的馬車從她身前經過,而自己卻無能無力。
她不甘心,卻也沒有辦法。
普通的女鬼根本沒法再烈日下行走,更沒法傷人。
但就這麼走了,她又做不到。
于是她就在附近找了一個能看到趙府全貌的地方,跟個幽魂似的,時刻盯著趙府。
許是她的心髒感受到了她的氣息,上官玉的氣色一日比一日破敗,不到一個月的功夫,整個人就消瘦的厲害,面如縞素,形若枯骨。
像是一朵失去了水分的干花,再也沒有了半分美感。
趙修拓去她院子的時間一次比一次少。
最後一次見面,是在她臨終前。
林知微終于等到了上官玉的靈魂,這個女人對趙修拓也是夠痴心,都成了鬼還想留在他身邊。
于是就在她跟著趙修拓出了趙府的那一刻,林知微猛地從陰影里沖了出來,五指成抓扣住了上官玉的脖子,帶著她掠進了一旁的陰暗處。
趙修拓只覺得一股冷風從他身邊飄過,吹起了他的官袍,他四處看了一眼,隨後整了整衣冠上了馬車。
「嘶。」
林知微雖然用了最快的速度,但還是被陽光照到了一些,手臂上冒氣了熱煙,像是有人拿刀子在上面刮了一層,露出了血淋淋的女敕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