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更新時間︰2021-10-1122:37:29
回山路上。
路上沒燈,只是一條盤旋而上的小路,路陡而崎。
下山時不覺得,這時再往上走,就覺得腳步跟灌了鉛一樣沉。
季遠去小店里買了根手電筒,手持電筒,走在前面。
沈雙慢吞吞地跟著,腳下的草地被踩出沙沙聲。
她肚子有點疼。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走得太急,現在慢下來,就覺得肚子絞得疼,比前幾天淅淅瀝瀝的不舒服還難捱。
季遠走在前面,听著身後一聲一聲的腳步聲。
「怎麼了?」
他突然轉過身來,卻只見到一張泛白的臉。
即使上了特效妝,也掩不住那底下不正常的白,女孩額頭上的汗一滴滴地往外冒,連嘴唇都透著青。
沈雙摁著肚子,抬頭,眼里全是水汽︰「沒什麼。」
「逞什麼強。」季遠道,走過來,一雙美麗的眼楮緊緊盯著她,過了會,像想起什麼似的,「你例假來了?」
他問得極其自然。
沈雙一愣,張著嘴,那表情有些呆,過了會,臉漸漸地紅了。
說起來,距離她每個月的大姨媽時間差不多了,難怪最近她脾氣古怪得很。
季遠看她這表情,哪有不懂。
背對著她半蹲下︰「上來。」
沈雙看著面前那寬寬大大的後背︰「不要。」
她道。
季遠輕輕嘆氣︰「還是這麼 。」
他拉著她手從背後環住自己,也不知怎麼用的力,沈雙就感覺自己到了他背上。
她下意識要動,季遠往上顛了顛,她忙掛住他脖子,驚呼了聲,就听這人在底下感慨︰
「平時都吃了什麼,這麼沉?」
「哪兒沉了?明明是你太虛。」
沈雙下意識道。
就听下面人一陣笑,胸膛震動,連帶著震也傳遞過來︰「是,是,我太虛。」
沈雙︰……
她嘴角也彎了彎,突然之間,兩人之間的氣氛就轉好了些。
沒人說話,山風吹著。
沈雙也沒矯情地說一定要下來,肚子還是疼,按照她自己的腳程,估計要走到半夜。
底下人的溫度源源不斷地透過薄薄的風衣傳上來。
「你要是累,跟我說啊,我就下來。」
沈雙道。
「男人不能說不行。」季遠笑了一聲。
沈雙卻想起以前這人語重心長地跟她說「妹妹,一滴都沒有了」的樣子。
臉微微發燙。
一邊罵這回憶無孔不入,一邊連帶著,月復部的疼痛好像也減輕了些。
「沈雙,」背著她的人突然道,「你之前生什麼氣?」
「沒什麼。」
「還是不想說?」
沈雙想了想,覺得沒必要說。
這事已經過去了。
可底下人卻像是知道︰「因為這個劇本?」
「你怎麼知道?」沈雙訝然。
「不難猜。」季遠道,「你這人,只有對著我,脾氣才特別硬,像只刺蝟,跟其他人,都是好聲好氣的。但你脾氣再壞,也不會無理取鬧。」
「我想來想去,只有這一樁了。」
「所以,對我生氣了?」他問。
沈雙又「恩」了聲︰「現在不生氣了。」
季遠笑︰「你倒是挺好,自己把自己哄好了。」
沈雙臉紅紅地想︰她可不是自己把自己哄好了的。
「這件事雖然我是推動者,可沈雙,打動柳導的,是你自己。又又,你現在還對自己沒信心嗎?」
沈雙有信心,可還有比天大的自尊心。
這自尊心在他面前,格外強大。
「柳導可不是一個會為五斗米折腰的導演。他選你,大部分是因為你打動了他。」季遠道,「我很高興。」
他道︰「沈又又,你現在真的很出色。」
季遠的聲音輕得讓人听不見,可沈雙還是听見了。
她悄悄地彎了彎嘴角。
听著底下微微加重的呼吸︰「你真的不累嗎?」
季遠無奈道︰「累啊,我背了一頭小豬崽,能不累嗎?」
「喂!」
「抓緊一點,別動來動去的。」
沈雙輕輕哼了聲,果然沒再動。
只是,道路太安靜了,之前被忽略的感覺,就泛了上來。
沈雙腦袋磕在他的肩膀,能感覺到下方傳來的加重了的喘息聲。
他有力的手指握在她的月退間,這樣親密的、帶了點力量的抓握,總會引起記憶的回溯,想起之前這樣的抓握是什麼姿勢,車上,塌上,或者廚房……
沈雙試圖揮退腦子里的畫面。
可也許是大姨媽將來的激素擾亂,越是想揮退,就越清晰。
反而那接觸的地方,存在感越發明顯。
他手指的力量。
他的呼吸。
他背著她往上時柔軟與他寬大背部的摩擦。
像有一只螞蟻在接觸的皮膚慢慢地爬。
「季遠,你背過別人嗎?」她問。
「背過。」
沈雙無法形容,在听到這個答案時,那一瞬間的感覺,像吃了不止一個酸果子。
她對他還有佔有欲啊。
她想。
「在我就讀MBA時,我去過一趟中東。」
中東?
那個戰亂頻發的地方?
「你去那干什麼?」沈雙的注意力立刻被轉移了。
「你不是總罵我臭資本家麼,」季遠笑,「資本家的每根血管里可都流著冒險和骯髒的血液。我去那,當然是因為野心,或許,還有一點無聊。」
「然後呢?」
「然後,我就背人了,是個受傷的男人,他為了買一塊面包,橫穿馬路被流彈擊中,躺在路上。我前天剛跟他說過幾句話,他有一個可愛的兒子,那塊面包是給他兒子買的。我背著他去了醫院,可惜沒到醫院,他就死了。面包也吃不了了,上面沾了很多血,護士把它扔了。」
他說這話時,語氣很平淡,可沈雙卻听得難受。
「你呢?你受傷了嗎?」
「我?我沒事,我跟你說過的,我命硬,老天爺不收。」
沈雙沒說話。
她也沒問那人的兒子怎麼樣,在戰亂國家出生的孩子,總不會很幸運。
「他兒子我帶出來了,」季遠卻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道,「我把他送去了一戶不能生孕的家里,現在生活得很好。」
「那就好。」
這個話題,說得沈雙心情沉重。
「對了,我在那有個很大的鑽石礦,產的粉鑽很漂亮,你要不要考慮下,將我這備胎轉正?」
沈雙︰……
她道︰「你又來。」
季遠一陣笑。
沈雙被他這麼一說,心情又好了很多。
這人總是心細如發。
兩人順著山道,安靜地往上去。
也許是這夜色太美,或這山風太溫柔,安靜了會,沈雙突然道︰「我和steven沒談。」
「steven不是我男朋友。」
底下人一愣,過了會竟笑了起來,沈雙忙抱緊他︰「你穩點,我不想明天上頭條。」
「OK。」季遠道,「我不笑。」
沈雙這才不說話。
季遠卻突然開口︰「我知道。」
「你知道?」.
「是,我知道,steven不可能是你男朋友。」
沈雙驚訝了。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還看她在他面前演了那麼久的戲……
「又要生氣了?」
「對!」
季遠又笑,也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哪來那麼多笑。
但沈雙能感覺到,這一刻,他的心情很好。
「其實我一開始是被你唬住了。」季遠輕輕一哂,「沈雙,我也不是總游刃有余的。」
沈雙不信,他卻不說了,只是道︰「沈雙,我們和好,行不行?」
「不行。」
「我這個男人挺優秀的,你試一下,不虧。」
「那也不行。」
彎彎曲曲的山道里,對話一直持續下去。
直到沈雙道︰「你煩不煩?」
「OK,我下次繼續。」
沈雙︰……
她不再說話,季遠也安靜下來,專心地走著山路,沈雙只覺得,身下一顛一顛的,他身上很暖,漸漸的,竟睡了過去。
醒來時,一片黑乎乎的。
沈雙捂著額頭,過了會,才意識到這是她在村長家的房間。
她覺得有點渴。
端著水杯下樓去倒水,卻見客廳內人竟然挺多,一幫人坐在那,圍著火爐。
季遠也在那,伸著手和柳導他們烤火。
這也是劇組的日常之一。
山中娛樂匱乏,到了下工時間,有信號還好,沒信號時一幫人無事可做,正好村長家有個火爐,柳導就提起「紅泥小火爐」的典故——
于是一幫人空了就圍著火爐聊天、打牌、游戲,偶爾柳導還會給主演們講講戲。
沈雙當然也不會不參與。
這時她下樓接水,柳導看見她,立馬就招手︰「又又,來,坐。」
沈雙走了過去,季遠讓出一個位置。
她看了他一眼,再看其他人,雖然大都表現得一本正經,耳朵卻全偷偷豎著。
沈雙︰……
都等著看八卦呢。
她偏不。
沈雙若無其事地坐了下去,能很明顯地感受到其他人遺憾地嘆了口氣。
沈雙︰……
「在干什麼呢?」她問。
「小陸問村里人買了點紅薯,」柳導道,「我們都在等著紅薯熟。」
沈雙也看見了那火爐上方架起的一個鐵絲架子,架子上鋪了層薄薄的錫紙,錫紙上一個個紅薯躺在那,表皮烤得微焦。
一股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
她突然覺得有點餓了。
回程路上,只吃了季遠路邊買的兩塊面包。
「你們就光等?」
「啊,那倒沒有,」陸銘野這男主角見她來,坐得離她遠遠的,「我們在講故事,每個人講一件自己的傷心事,啊,剛好,輪到柳導。」
柳導罵了句「小兔崽子」,看著天︰「傷心事啊?」
「有倒是有,」他道,「我以前拍電影嘛,你們知道,當小導演的時候,誰他l媽找你拍啊?我家里人也不支持,我就跑出來,當時一窮二白的,誰都嫌棄。但我女朋友沒嫌棄,她覺得我特棒,有追求,跟著我東奔西跑,吃過好多苦日子。我又清高,不願意去拍那些下三濫的,當時全靠她打工養我…我難受,自我懷疑的時候,她總告訴我,沒關系,我會成功的,她等得起。」
「可等我成功了,她不在了。」
「她去哪兒了?」
誰都知道,柳導沒成家。
「死了,出的車禍。」柳導說起,眼里還有淚花,「我前天剛跟她吵了一架,我覺得不能拖累她,就說了分手。」
「第二天,再看到她,就是在一輛吉普車前。」
柳導道︰「我現在還記得那吉普車的樣子,灰色,特別大,車輪下沾了血,半紅半黑的。」
所有人都沒說話了。
「挺像電視劇的,是不是?」
柳導道,「所以啊,我覺得人這輩子遇到誰都不容易,你也不知道下一秒,這人是不是就不在了,要珍惜緣分哪。」
說著,他意有所指地看了沈雙一眼。
沈雙知道,這話是對她說的。
她摩挲著玻璃杯,沒應。
「我說完了,」年輕人的事,柳導也沒想多參與,只點到為止,「輪到誰了?小季,接下來是你吧。」
季遠一笑︰「傷心事?」
「被狗追算不算?」
他這話一出,剛才凝重的氣氛立馬就給打破了。
柳導指著他︰「你這滑頭,不行,不行,不能過,換一個。」
「對對對,不能過!」
「傷心事啊,那可太多了。」季遠嘆氣,「成績老拿第一就是拿不著第二;錢怎麼也花不完;愛我的姑娘太多了……」
「你這個凡爾賽!行了啊,再提我們傷心了。」
火爐旁的氣氛頓時熱鬧起來。
陸銘野更是沖過來,把季遠壓倒,這幫人大都是年輕人,鬧了起來。
沈雙捧著玻璃杯,喝了口水。
她早就知道這結果了,從季遠嘴里,可得不著什麼實話。
一幫人鬧完,又各自回了座位。
紅薯可以吃了。
有人拿著撥火棍,從錫紙上撥出來一個,左手右手地倒騰,邊倒騰邊嘴里發出「滋溜滋溜」「哎呀燙死我了」的聲音。
季遠遞過來一個紅薯,那紅薯用油紙包著,發出濃郁的被烘烤過的香氣。
沈雙沒接,用那雙大大的眼楮看著他︰「你自己吃。」
季遠莞爾,「放心,一個紅薯…」他壓低聲,「還當不了聘禮。」
沈雙︰……
她哼了一聲,吃就吃。
只是到手卻是太燙了,手一抖,紅薯就往地下掉,被季遠接住,他卻像是毫無所覺般,重新幫她將紅薯皮剝了,露出金黃的里子遞過來。
旁邊人一陣「哦哦哦」叫起來。
季遠長腿一下踢過去︰「少起哄!鬧什麼鬧!」
沈雙一口咬著紅薯芯,咽了下去。
很甜,燙嘴,像童年記憶里的味道。
沈雙一口一口地吃著,似感覺異樣,轉過頭,卻見季遠正單手支在一條腿上,安靜地看她。
火爐跳動的紅色火焰映入他的眼楮,好像盛攢不住的、熱烈的、某種名為愛的東西。
沈雙停住了。
他卻似是以為她噎住了,忙起身,從旁邊地上撿起一樣東西遞過來︰
「慢點。」
沈雙的目光落到他的手上,或者說,落到那只黑色保溫杯上。
形狀很熟,像是三蕖市的那一只。
她接過,喝了口。
紅糖水的味道,很甜,恰到好處的溫度。
那溫度沖得她眼眶發熱,沈雙猛地站了起來︰「我有點困,先回房間了。」
說著,也不等其他人回答,直接上了樓。
「哎,這孩子……」
柳導看看季遠,「還不去看看?」
季遠頷首,起身,過了會,果真往樓上去。
沈雙在自己房間里,听著門口那「篤篤篤」「篤篤篤」的敲門聲。
「沈雙,哪不舒服嗎?」
季遠的聲音。
她咬著唇,過了會,敲門的聲音停止了,門口很安靜。
她卻走過去,猛地拉開門。
只見門口,季遠還在那,正訝然地看著她︰「怎麼了?」
沈雙推他︰「你走!你不要在這了!」
說著,她竟哭了出來,眼淚撲簌簌地掉。
她捂住眼楮,卻能感覺季遠沒走。
他還在那,溫柔地看著她。
「你走啊,不要在劇組了!」沈雙帶著哭腔道,「你為什麼要來這里?你為什麼要來動搖我!」
她帶著絲絕望地道︰「我明明已經好了的!我可以靠一個人生活,我可以跳舞!我可以過得很好,可你為什麼要來!」
她哭著,卻被人抱進了懷里。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她能感覺他的唇在她發頂輕輕吻了下,那力度很輕,像帶著萬般憐惜,「是我的錯,我的私心作祟。」
「你為什麼要來!我明明已經整理好了!」沈雙還在捶打他,「我明明已經整理好了的…」
可他卻又不依不饒地追過來,不斷喚醒早該塵封的記憶。
他抱著她,沈雙哭了很久。
最後,也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她還躺在床上,窗外的陽光讓她感覺,昨天的一切都像夢里似的。
她模到手機,給顧明真打電話,竟然通了。
「真真,我是不是挺沒用的。」她說,「我說‘分手’的時候,那麼決絕,我以為我放開了,沒什麼大不了,一個人也能過日子,不是嗎?而且我還有跳舞。」
顧明真在那邊靜靜地听。
她沒打斷沈雙,她知道,對方只是想要一個垃圾桶。
沈雙覆著額頭︰
「可他一對我好,我就會忍不住記起來。他給我煮紅糖水,他背著我走了兩個小時的山路,他遞給我紅薯時,手還在抖,我知道,他胳膊一定麻了。你知道嗎,他對人好時,真的一點都讓人抗拒不了,我甚至還拉Steven當擋鍵盤,可他說他不在意,他可以當備胎……」
「其實,談戀愛的時候,他對我也很好。我那時候來大姨媽,什麼都干不了,但他就是每天開兩個多小時的車來節目組看我,他陪我吃那些難吃的東西,每晚上都用手幫我捂我肚子,我有時半夜醒過來,還看到他手就放那。我發脾氣鬧他,用冰冰涼的腳去捂他,我媽以前都嫌棄,」沈雙吸著鼻子道,「但他就是肯,他讓我放他胸口捂……」
「你其實想答應了,對不對?」
顧明真道。
沈雙搖頭︰「不,我不知道。」
「總有一股不甘心堵在那,但我不知道,那是因為什麼。」
「但這股不甘心不解決,我就是不想答應他。」
可等沈雙起床,洗漱完下樓吃飯時,她才知道,季遠竟然連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