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顧慨棠沒讓母親和妹妹來火車站接自己, 因為學校開了專車接送,直接把他們導師、研究生一起送回學校, 顧慨棠給家里人打電話時說︰「我在學校還有事情要處理,就不回家了。」
離開北京那天下了場小雪, 現在回來,天還是灰蒙蒙的,沒有一點陽光,讓人莫名覺得冷。
在火車站等了一會兒,學校的車就來了。那是一輛能承載二十幾人的小巴士,顧慨棠將行李放在下方後,就上了車。
車里暖氣開得很足, 沒過一會兒, 顧慨棠就解開圍巾。
旁邊的女研究生嘰嘰喳喳,給男朋友和家里人打電話,說她這次帶了什麼回來。
——「我好想你。」
女生這樣說著。
顧慨棠猛地僵了一下。他好像听見了幻覺,听到了竇爭的聲音。
不知道對方說了什麼, 女生笑了起來, 伸手朝前方抱怨地一揮,撒嬌道︰「討厭,我真的很想你啦!」
顧慨棠翻來覆去的琢磨女研究生說的話,眉眼溫和,也輕輕勾起嘴角。
直到他的手機震動,才把顧慨棠的思路帶了回來。給他打電話的是楚薇,她問︰
「師兄, 您到北京了嗎?」
「嗯。」顧慨棠說,「再過半個小時到學校了。」
「那……」楚薇咽了口口水,「我能請您吃飯嗎?」
顧慨棠頓了頓,說︰「我要寫東西。」
「啊,「楚薇沮喪地垂下頭,「那算了。我是想問您,您畢業的事……」
「嗯,問吧。」
「您畢業困難嗎?」
顧慨棠說︰「……這個,因為我還沒有準備畢業的事,所以我也說不清楚。」
想了想,顧慨棠補充道︰「當然,你要重視這個問題,提前做點準備。」
楚薇心里有點涼,也不好意思問顧慨棠是不是真被劉浩然給訓哭了,扭扭捏捏四處敲打,也沒問出個所以然。
等了十幾分鐘,所有人的行李都安排妥當,眼看就要發車了。
顧慨棠對楚薇說︰「要開車了,沒有事的話,我就掛了。」
「……嗯。」
掛掉電話,顧慨棠將手機放回背包里,抽回手時,模到了什麼,顧慨棠猶豫了一下,將那個袋子抽出來。
那是一個很小的袋子,大約只能用來裝u盤,平時就靜靜地躺在顧慨棠的背包里。顧慨棠把拉鏈拉開,拿出里面細長的手鏈,和白色的圓環。
顧慨棠把這兩樣東西攤開放在手心,看了一會兒,將那圓環穿在手鏈內側,然後用單手艱難的把手鏈戴在手腕上。
沒有關系的,因為現在是冬天,穿很厚的衣服,在學校里,沒人會看見。
顧慨棠心里這樣想。
他戴那條手鏈時沒有很大的動靜,周圍的人還在說笑,似乎沒人發現顧慨棠這個微小的舉動。
做完這件事後,顧慨棠心情開始放松,他松了口氣,轉過頭靠在車窗上,看不遠處拖家帶口的忙碌旅客。
顧慨棠目光平靜。
「最後清點一下人數。」回來時的另外一名研究生領隊提高嗓音,說,「人數對了就發車了!」
因為他已經來回來去清點了三次,其他研究生有些不耐煩,調侃道︰「快點吧,等你數完天都黑了。」
現在是下午兩點左右,再怎麼慢也不可能等到天黑。其他人被這句話逗笑了,領隊也跟著傻笑,偷偷看了顧慨棠一眼。
車內的歡樂氣氛沒有感染到顧慨棠,他的目光一直在火車站擁擠的人頭中。
……是的,就是北京南站。
不遠處沒有來得及修理、顯得有些破舊的候車站。那年夏天,顧慨棠接了竇爭和小野來自己家,那時候顧慨棠尚且不知道,讓他有些排斥的竇爭,日後會打開他的心門,讓他想和他們兩個一起生活。
就是這里。顧慨棠又熟悉,又悲傷的地方。
車子緩緩發動,司機有些急躁,車子猛地抖了一下。
顧慨棠身體向前傾,視線中擁擠的人群都亂了,背包在慣性的作用力下掉在地上。他默默撿起地上的背包,平靜地撢了撢。
就在顧慨棠一邊清理書包上看不見的灰塵,一邊不甚在意地朝外看時,他突然發現了什麼,目光瞬間擊中到了某個點上。
顧慨棠一下子‘醒’了,他不敢置信地盯著自己右面的玻璃,仔細地分辨,等看清楚後,臉上勃然變色。
顧慨棠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已經先動了,他從座位上站起身,提著書包喊︰
「師傅!麻煩停一下車。」
車子剛剛起步,司機以為是落下了什麼人,猛踩一腳剎車,問︰「怎麼了?」
顧慨棠勉強保持平衡,說︰「我自己回去,不用等我了。」
司機莫名其妙地看著顧慨棠,就見他急匆匆地跳下台階,說︰「開門。」
司機道︰「你行李還在後面,要拿嗎?」
顧慨棠皺著眉,看向遠方,又突然跨了上來,大步走到離自己最近的楊秉治面前,把身上的背包扔到楊秉治腳下。
楊秉治本來在低頭玩手機,聞聲嚇了一跳,害怕得縮起身子,吼︰「你干嘛啊?」
顧慨棠道︰「幫我把東西放回寢室,我先走了。」
楊秉治︰「……」
顧慨棠連圍巾都沒拿,很快從車上跳下來,站在那里分辨了一下方向,他倒吸一口涼氣,快步朝一邊跑去。
一開始,他只是看見了一個軍綠色的旅行包。
那個旅行包鼓鼓囊囊,和顧慨棠之前在竇爭手里見到的一模一樣。
也不是什麼很特別的包,按理說不會太吸引人的注意力。
顧慨棠也沒怎麼樣。但當他向上看,就看見一個身材挺拔的男人,背對著自己,似乎在買票。男人一手拿著旅行包,一手抱著一個小孩。
小孩頭上戴著小老虎形狀的棉帽。
看到那帽子,顧慨棠心都抖了一下。
那是顧媽媽親手給小野做的帽子……
顧慨棠向前大步奔跑著,一邊跑,一邊懷疑那兩人是不是他想的那個。當他跑到一定距離時,答案就變得清晰、明朗。顧慨棠加快了速度,他跑得那麼快,像是一頭從森林里急于逃命的鹿,步伐輕盈,被時間催得緊迫。
竇爭抱著小野,仰頭看售票的時間和票價。他沒有看到顧慨棠留在景觀盆外的卡,現在竇爭手里只有不到一千塊。
竇爭看好時間後,也正好輪到他排隊的位置,他放下小野,叮囑道︰「不許亂跑,在這里等我。」
說完,竇爭翻箱倒櫃地在背包里找現金,還沒找到,就听到一陣急促而壓抑的喘息聲。
從喘息的間隙中,竇爭听到了熟悉的聲音,他回頭一看,就看到那張自己朝思暮想的臉。
顧慨棠跑得面色蒼白,他深深吸氣,用一種疑惑不解的眼神看著竇爭,還沒來得及說話,就听小野驚喜的聲音︰
「叔父?」
顧慨棠低下頭,輕輕拉住小野的手。
竇爭的心髒不可遏制地狂跳,他呆呆地看著顧慨棠,手中翻找的動作一停,那巨大的軍綠色背包終于不堪重負,‘刺!’的一聲,裂了一條口子。
竇爭連忙前去挽救,顧慨棠上前一步,替竇爭拿起那沉重的手提包。
身後的旅人不耐煩地催︰「還買不買啊?不買一邊去,別佔地。」
竇爭用力瞪了那人一眼,罵︰「滾!」
顧慨棠連忙對後面等待的旅客露出個歉意的笑容,牽著小野的手,挪了個地方。
竇爭無聲地跟在顧慨棠身後,當顧慨棠轉過身時,就發現竇爭正用那種旁人無法理解的眼神看著自己。
那是一種陷入絕望深淵時被人拉了起來的激動,是一種冰天雪地被火焰沐浴的熱情。
竇爭喉嚨做出吞咽的動作,用顫抖、微弱的聲音問︰
「……你是來接我們的嗎?」
顧慨棠說︰「我剛從深圳回來。」
竇爭的臉色一變,他自嘲地笑笑,說︰「他媽的,我又自作多情。」
顧慨棠皺著眉頭,問︰「你來買票?你要去哪兒?」
說著,顧慨棠握著小野的左手手腕處,手鏈向下滑了滑。他連忙松開手,擔心那條手鏈露出來。
誰知他一松手,小孩就急急抓住顧慨棠的褲子,整個人都掛在他的小腿上,小野急切地說︰「叔父,叔父,跟我們走吧。」
顧慨棠只好單手把小野抱起來。那個旅行袋真的很沉,小野也不輕,看竇爭抱了那麼久,顧慨棠還以為很輕松,可是實際上真不是這樣的。
竇爭哽了哽,看著顧慨棠,道︰
「……你不是不想養孩子,也不想看見我了嗎?」
顧慨棠明白了,他問︰「你想回老家?」
「嗯。」
「你……不要回去了,」顧慨棠說,「小野在這里能受到更好的教育。」
竇爭說︰「我沒錢了。」
顧慨棠有點驚訝,頓了頓,道︰「我可以負責。」
「你不是不管了嗎?」竇爭突然提高聲調。顧慨棠有一種想捂住耳朵的沖動。
竇爭緊緊閉著嘴巴,十分氣憤,上前一步抓起自己的手提包。
顧慨棠還抱著小野,所以沒搶過去,竇爭提著包,對顧慨棠說︰「把小野給我。」
顧慨棠道︰「不給,真的,你不要走了,我的意思是……」
「是什麼?」竇爭罵了一句很粗俗的話,說,「你不願意見我,我還留在這里做什麼?我來這里,就是,就是為了找你啊!」
顧慨棠听了那句話後,抿著唇,有些生氣了。
小野睜著渾圓清澈的眼楮,驚恐地看著他們倆,小手緊緊抱著顧慨棠的脖子。
顧慨棠嚴厲而認真地說︰
「你為什麼留在這里?你的老家,位于兩省交界處,旁邊是垃圾填埋場,定期有人用火焚燒垃圾。被污染的空氣飄到附近,灰塵落在水里,喝了那里的水,近些年來,患癌癥的人越來越多。你到底為什麼留在這里?」
顧慨棠深深吸了口氣,說︰「你想讓小野也變成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