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都說知子莫若母, 其實,這句話反過來說也是可以的。
顧慨棠敏銳地發現, 母親知道了些什麼。
因為最近顧媽媽一直很焦慮,她會在竇爭不在家的時候, 湊到顧慨棠身邊,無聲地盯著兒子側臉,好像在發呆,半天才問一句︰
「慨棠,你……什麼時候帶對象回家,給媽媽看看啊?」
顧媽媽從不在竇爭在家時問這件事,這本身就能說明很多東西了。
顧慨棠看著媽媽, 深深的, 沒有回答。
他看見母親眼里有一種隱藏起來的恐懼。那恐懼讓自己難過,也讓自己恐懼。
顧慨棠不說話,顧媽媽也就不繼續問,只那樣發愣地坐在兒子身邊, 一坐坐很久。
她不是那種性格剛烈的人。顧爸爸事業心、攻擊性很強, 有些大男子主義。年輕時,她靠丈夫;丈夫出國後,兒子長大了,她又開始靠兒子。
顧慨棠繼承了母親的溫婉,也繼承了父親的認真、強硬,小事上還能妥協,但認定的事情怎麼也不回頭。
顧媽媽想起自己那年感冒發燒, 但是不想去醫院,顧慨棠到她臥室硬背她去醫院的事情。
顧媽媽覺得自己生的是小病,沒有多嚴重,只要吃點藥就好了。顧慨棠卻一再堅持。
因為夜很深了,顧媽媽想拒絕,可顧慨棠只是看她一眼,拒絕的話他就怎麼都說不出口了。
問的次數多了,顧慨棠沒有煩,但顧慨梅先煩了。
那天顧慨梅剛從單位下班回來,在客廳解圍巾時,她听到顧媽媽問︰「薇薇在考試嗎?她怎麼不來找你玩了?」
顧慨棠說︰「她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是嗎……慨棠,你到底什麼時候把——」
「媽,」顧慨梅帶著暗火,把圍巾摔到沙發上,她打斷母親的詢問,說「你還問什麼?——你早就知道了吧!」
顧媽媽皺著眉,沒說話。
顧慨棠有些吃驚得看著妹妹,就看妹妹怒氣沖沖的走進自己房間,用吼的音量說︰
「那天出門,不是看到他們倆牽手了嗎?你問他,你問哥,顧慨棠,你會讓別的人、你不愛的人牽你的手嗎?!」
顧慨梅聲嘶力竭,把顧媽媽吼得眼前發黑,她坐在沙發上,輕輕向後倒,過了一會兒,轉過頭去看顧慨棠。
顧慨棠站起來,他個子高高的,面容沉靜,眉宇蔚然。
顧媽媽的大兒子啊,他……
顧媽媽輕聲問︰「慨棠,你跟我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顧慨棠沉默了一會兒,說︰「……是那樣的。我說想要談戀愛的人,就是竇爭。」
顧媽媽心中又怒又悲,听到‘竇爭’這兩個字,怒火頓時燃燒的更加猛烈,她像是斗雞一樣站了起來,指著顧慨棠的眼楮,一臉錯愕悲痛地問︰
「你怎麼敢?你怎麼敢和我說這樣的話!」
顧慨棠眉間一皺,很快舒展開來。他听著母親的訓斥,想了半天,才說了句︰「對不起。」
顧媽媽聲音顫抖地問︰「還有挽回的可能嗎?」
顧慨棠眼神鎮定,輕輕嘆了口氣,然後搖了搖頭。
顧媽媽就哭了。她感到身邊的沙發一陷,原來是女兒坐在她身邊。
兩人肩並肩,在沙發上,‘嗚嗚’哭了起來。
這世上,顧慨棠最愛的兩個女人,此時在他面前,因為難過,因為無奈,不可遏制的痛哭出聲。
顧慨棠心髒抽痛,無比憎恨起自己來。
顧媽媽以為自己是有準備的。在顧慨棠大學畢業後還沒交過一個女朋友時,她就很擔心,因此不得不時時催促兒子,幫他物色條件好的女孩。
但沒想到真正面對時,還是這麼痛苦,她拿著紙巾,哭得頭都痛了,臉上一塌糊涂。
顧慨棠到洗漱間拿了毛巾,用熱水打濕後,遞給顧媽媽和顧慨梅。
顧媽媽接過來,擦擦腫起來的眼皮,說︰
「我是管不了你了!」
顧慨棠心中無奈,無話可說。
顧媽媽呆坐了一會兒,接著說︰「我要打電話給你爸爸,讓他快點回來。」
顧慨梅本來很生氣,可哭過後就不生氣了,她還是向著哥哥,聞言連忙道︰「別,等二月份再說吧。」
「那你還讓不讓家里人過節了?」顧媽媽道,「咱們不過節,也有人來家里串門,非要鬧到給別人看的地步,還要不要臉面?」
顧慨棠低聲嘆息。顧爸爸二月份回家,待不了十幾天就要飛回古巴。顧媽媽之所以要讓顧爸爸提前回來……是怕十幾天解決不了這件事吧。
這是多麼漫長、難忍的折磨。
讓家里人難過,讓愛的人流淚。顧慨棠已經做了很長時間的心理準備,可現在還是覺得無比壓抑,好像喘不過氣來。
但他一點都不後悔。
顧媽媽說︰「我再最後問一次,你到底能不能改了?」
顧慨棠堅定道︰「不能。」
「好……」顧媽媽眨眨眼,仰著頭。
顧慨棠以為母親會暴怒,會狂吼,可沒有,什麼都沒有。
過了好一會,顧媽媽才輕聲問,「慨棠,媽是不是做錯了?」
「……」
「當初不應該讓小爭住在你那里。」顧媽媽說,「你姥姥去世前拉著我的手,讓我好好照顧他。我當時跟她說無論什麼情況,他都是我弟弟。」
顧慨棠沒有說話。
顧媽媽道︰「可現在……你讓我怎麼面對他,面對一個帶壞我孩子的……嗚……」
顧慨棠停頓了一下,說︰
「都是我的錯,和竇爭沒有關系。」
顧媽媽愣愣地坐在那邊。
顧慨棠繼續說︰「所以,不要對他凶……他現在,只有我們了。」
顧爸爸一下飛機,就拖著行李箱,行色匆匆的往外走。他接到妻子的電話,說‘家里遇到急事,趕快回來’,顧爸爸想仔細問問,顧媽媽卻干脆在電話里哭了起來,埋怨道︰
「都是你,這些年不在家陪著兒子,弄成現在這樣……」
顧爸爸听得一頭霧水,有點著急,問︰「慨棠怎麼了?」
顧媽媽嘆息道︰「你就別問了!回家再說吧。」
顧爸爸以為顧慨棠遇到了什麼很嚴重的事。當初顧慨棠車禍跟腱斷裂,顧爸爸希望能夠回國陪兒子,都被顧媽媽勸回去,讓他安心工作。
現在急吼吼的要他回國,那麼一定是非同小可、顧媽媽處理不來的事情。顧爸爸不相信自家大兒子會闖禍,只擔心顧慨棠受了委屈。他心急如焚的連夜趕回來,走出機場後,他在等候處看見了站在那邊等待的顧慨棠。上下掃視,發現顧慨棠沒有什麼明顯的外傷後,顧爸爸才松了口氣,問︰
「你怎麼了?」
顧慨棠張張口,沒說話,上前拉起顧爸爸的行李箱。
顧爸爸問︰「怎麼不說話?」
「……」顧慨棠清了清嗓子,道,「爸,我正好有話要對你說。」
顧爸爸看兒子神神秘秘的,既好奇又擔心。
遠處,還在車廠工作的竇爭並不知道顧爸爸已經從國外回來。他坐在躺椅上,仰頭看手上的招生簡章。拿著一塊修車零件路過的瘸子問了句︰「看什麼呢?」
竇爭說︰「你管呢?」
瘸子便不說話了,搬了個板凳,坐在竇爭身邊。
自從上次瘸子什麼都沒說就從車廠跟人跑了,幾天沒來上班,川子和小眼鏡就對他很有意見。以後不見面還好說,誰知沒過幾天,瘸子又回來了,懇請老板讓他回來工作。
老板人好,同意讓他繼續在這里工作。可川子和小眼鏡就很不願意,覺得他太沒有自己是個社會人士的自覺,明著暗著欺負他。
瘸子也知道,所以很少和他們倆說話,偶爾會和竇爭主動搭訕,說些沒什麼意義的話。
竇爭翻了幾頁,覺得心煩氣躁,便將手術的紙放下,看著天花板。
瘸子伸長脖子瞄了一眼,說︰「你在看夜校招生啊。」
「嗯。」
「你想進修?讀什麼?」
竇爭知道瘸子不招人喜歡,很大程度上都是因為他那張嘴,本來沒想說,但可能是因為太迷茫了,竇爭沒忍住,道︰
「我想讀大專。慢慢來,以後專升本……我現在讀是不是太晚了?」
瘸子沒想到他是想讀大學,愣了一下,問︰「為什麼?」
竇爭凶巴巴地說︰「你怎麼管那麼寬?」
瘸子人不笨,想了一會兒,說︰「哦,我知道了。」
「……」
竇爭卷起那幾張紙,作勢要敲瘸子的腦袋。
可瘸子看著竇爭的眼神突然變得很無奈,所以竇爭就敲不下去了。
瘸子說︰
「……你佷子第一次來,我就知道,你跟我一樣。」
竇爭聞言一愣。
瘸子說︰「你看著你佷子的眼神,能發光似的,所以我知道,你也是同性戀。」
竇爭眉毛豎起,一副要發怒的前兆。他盯著瘸子,問︰「你嘴很欠,你知道嗎?」
「嗯,我知道,可你也別否認。」瘸子點點頭,不以為然,繼續說,「你要讀大學,是因為你佷子學歷高,你想找點平衡,對不?——沒用的,你跟你佷子之間差太多,根本不是你讀個夜校就能解決的。」
如果是前幾天,瘸子和竇爭說這話,竇爭肯定二話不說揍他一頓。
可現在,竇爭不知怎麼的,有點下不去手。
他看著瘸子眼楮里那種了然的痛楚,過了一會兒,竇爭說︰
「不讀怎麼知道呢,走一步算一步吧。起碼我努力過。」
他越想越覺得是這個道理。竇爭願意為顧慨棠做任何事,盡管他對讀書沒興趣,可如果這能讓外人改觀兩人關系的看法,竇爭心甘情願。
竇爭說︰「你也是這樣,我听說你見著你的小情人了?沒過幾天,就變成現在這幅要死要活的模樣。你是男人,要堅持,要會吃苦,要努力啊。別整天抱怨著抱怨那,活該被人甩。」
竇爭說得毫不客氣,而且很爽快。他自己追顧慨棠時嘔心泣血、不要臉皮,現在回過頭勸別人,就很有成就感。
誰想瘸子搖搖頭,認真地看著竇爭,說︰
「我確實活該被人甩。但我活該,是因為沒看到人家把我當個笑話,我更活該,是因為人家把我當笑話,我還是想湊到他跟前去。」
「……」
「你比我好到哪里去?」瘸子平靜地說,「可不就是犯賤嘛。」
竇爭平靜地看著瘸子,兩人默默對視。
過了幾秒鐘,竇爭突然起身拽住瘸子的領口,一把將他扔了出去。
瘸子悶哼一聲,摔倒在地上後,手撐著地,艱難地要爬起來。
「你……」
瘸子還沒說完,就被竇爭結結實實踹了一腳,臉朝地。他摔得很慘,鼻血都出來了。
竇爭怒極,走到瘸子面前蹲下,抓著他的頭發,強迫瘸子抬頭看自己。
但他看見瘸子混著鼻血的眼淚時,竇爭突然明白,瘸子可能就是想讓自己揍他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