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愉的宴席定在了四月,恰在老太妃周年之後,也就是在賈寶玉生日之前。基本上,老太妃過了周年,需要記念她的也就只剩下親生兒子一家了,所有的皇族都松了一口氣。皇子們樂得了不得,本來吧,老太妃與他們是庶祖母,就不用守多長時間的孝,然而一則礙著她兒子的面子,另一方面也是皇帝非要標榜孝道不可,當然還是因為忠順王跟皇帝好得能穿一條褲子,這位伯王的面子非常之大,拘得他們也跟著受罪。徒愉等到與她關系更近一些,又不是皇帝有特權,只能硬憋著憋了一年,早就掐著指頭算日子了。以此等皇帝發了明旨,定了他的爵位——當然還有一個簡單一些的就職儀式,儀式定在太妃周年祭之後——徒愉就開始著手先期準備工作了。酒席等猶可,難的是戲班子,老太妃薨逝的緣故,京城養戲班子的人家都把戲班子放了出去,整個京城都不剩幾個好班子了,得現找。此外還要擬了要請的人,這一點他比較生疏,只請自己玩得來的吧,他也知道這樣太任性,幸好他有個萬能的十六哥,皺著眉幫他出了主意。
賈寶玉接到貼子發了愁︰送什麼禮物好呢?說起來,郡王家的酒宴,區區一郎中似乎還不大夠格兒,但是徒愉在他哥哥的壓制下,狐朋狗友基本上被他哥哥掐死大半,剩下的也被掐得老實了,到了近兩年能跟他時常說說話弄點兒小玩藝兒一起玩的,一根指頭就數得過來,賈寶玉就是其中之一。旁人那里按照慣例送些金珠古董字畫也就罷了,但是徒愉這里就得再添兩樣特色的東西,不然他會跟你鬧的。
正琢磨著,麝月挑簾子進來說︰「二爺,太太使房里的玉釧兒來叫你過去呢,說是有事兒。」賈寶玉放好貼子,趿上鞋,對玉釧兒道︰「有勞了。」玉釧兒福了一福︰「二爺,太太叫你呢,」頓了頓,又額外添上一句,「是好事兒,太太有東西要給二爺呢。」賈寶玉很無奈,自從左都御史與賈珠聊過天之後,連賈政對賈寶玉的態度都和緩了不止一點兩點,賈母、王夫人更是心疼他,一兩要把他叫到跟前兩三回給他好東西,王熙鳳更是打點著從賈赦那里抄來的各色古玩等雅致東西給他(其中就包括石呆子那幾十把好扇子),這不,今天又來了。
賈珠去拜訪了左都御史之後,臉色就不大好看,左都御史說了︰「看到令舅與我的交情上,我也不會叫你們吃虧,只是你另一位弟弟還是收斂些兒的好。他與令弟,外頭只說是府上排行第二的那位爺,令弟又略有名氣些,有一等眼紅的小人,只管踩人的,哪里會像我這樣分辨一下?只管就傳開了,令弟可就——」同樣的話,他還寫到了信里快遞給了王子騰,意挺明白的︰我可不但撈了你佷女婿,還有你那個前途大好的外甥喲。
王子騰的子佷輩里,還是王夫人的兒子有出息些,做舅舅的豈有不護著的道理?直接寫了信,借著夫人的名義寫給老太太,他佔用著軍隊的通訊系統,不過三五日的功夫,信就直接遞給了賈母——賈赦病著,賈政是賈寶玉之父,這種事情最好是讓老太太出面干預一下,這便有了賈璉的二十板子。那時候尤二姐的婚事還沒辦完呢。
王夫人坐在炕上,王熙鳳坐在地下的椅子上,不等賈寶玉行禮王夫人就招手叫他過來坐。王夫人已經許久不把小兒子又抱又模又揉的了,這回心疼地把賈寶玉摟到懷里︰「我的兒,累著你了。」 王熙鳳從旁也說︰「幸虧不曾連累了寶玉,不然連我也沒臉見人了。」王夫人平素與賈璉夫婦關系不錯,王熙鳳有什麼事兒都是想著王夫人的,現在事情又算有了個好結果,王夫人才沒有過于生氣,換個人,她連分家的心都有了。賈璉與賈寶玉在榮國府內部的身份太容易混淆了,兩人都是‘二爺’。
賈寶玉道︰「不過是虛驚一場,並不礙事的,原本我都不想說的,只是看著二哥哥還是不清楚的樣子,才叫他知道惹了多大的禍事,省得他再與老太太、太太磨牙,回到屋里又為難鳳姐姐。」王夫人嘆道︰「這話是正理,璉兒就這一條毛病兒。」王熙鳳自是領了賈寶玉的情,也說︰「為著他這樁事兒,這幾日平白饒出去多少銀子?他要再不明白事兒,可真是他糊涂了。」兩個女人又咬牙切齒地罵賈珍父子與尤家母女,賈寶玉听得滿頭黑線。
兩人說了一陣兒,王夫人方道︰「看我這記性,來,看看這些。」說著推出一個徑尺的描金扁圓盒子來,揭開盒蓋,里面是一堆戒指,金、銀、玉的都有,素面的、雕紋的、瓖寶石的、嵌珍珠的,大大小小總有二三十枚,賈寶玉很錯愕︰「太太這是做什麼?」
王夫人道︰「還是你鳳姐姐想得周到,你也不小了,手上光光的也不好看,我們娘兒倆便尋了些兒出來,你先拿著。」賈寶玉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姑娘家,不用這些個。」被王夫人罵了句︰「不懂事兒。」王熙鳳道︰「你仔細想想,家里的爺們誰手上沒幾個的?」賈赦、賈政、賈珍、賈珠、賈璉這些人,人人手上都有兩三個戒指,但是賈寶玉從小也沒戴慣,也就沒注意這個。當下兩個女人一齊動手,給左手無名指掛了個瓖了珍珠的金戒指,右手中指那一個是王熙鳳挑的︰「這個是西洋那邊的金剛石的戒指,可難得呢。」說完又往右手無名指上給掛了個金指環。賈寶玉盯著兩只手,半天沒回過神來。
好個面子、充排場什麼的,是榮國府從上到下的風俗,賈寶玉應了下來。在這當口,明顯是大家要補償他一下的,至少當他急用錢遞紅包賞人的時候,這些可以權解燃眉之急。
王熙鳳又說︰「給靖恪王爺的賀禮我已經備下了,等到會子你看看單子,還有什麼要添的。」賈寶玉道︰「鳳姐姐何必這樣?就是璉二哥哥,我們是兄弟,也沒什麼了不得的事兒。且我又沒傷著,事兒早經攔下了的。」王熙鳳心里有數,她不獨是為了丈夫賠人情,更是要在內部把事情做得顯得很嚴重以此來敲打賈璉——你老實點吧,出了事差點替你頂缸的是我表弟,為你平了事的是我叔叔的朋友,你還要對不起我麼?
老太太禁了賈璉的足,趁著養棒瘡說成是養病,半年沒讓他出家門——賈璉在家里過得真是異常的憋屈。
——————————————————————————————————————————
王熙鳳給準備的賀禮非常齊全,賈寶玉又省了一筆開銷,本來以為他的稿費——就是整理的軍事地理歷史材料,回京獻上之後皇帝賞了金子,以示識貨,太子賞了筆墨紙硯若干匣,作為酬勞——這回要砸進去了,沒想到可以作為存款了。賈寶玉還擔心尚書會不滿,沒想到近來兵部的氣氛太過緊張,尚書大人目前沒有心情找他的麻煩。賈寶玉知道樹大招風的道理,把手下幾個主事一齊表了上去,聲稱他們在查找資料等方面也有貢獻,皇帝與太子俱是順口賞了東西,賈寶玉又從自己的賞金里掏錢請大家吃了一頓聯絡感情,至少自己的地盤上沒人不和諧。在職方司里還能得賞有外快,大家就沒有不高興的。
這是筆巨款,金子的成色還忒好,這份稿酬賈寶玉拿得頗不自安,東西是他弄的,但是機會,還是某個想潛了他的人給的。賈寶玉把筆硯等往庫里一鎖,金子最後還是兌成了票,往箱底一壓,不去想它。
最後去了薛蟠那里,看看他家鋪子里有沒有奇巧的東西。薛蟠對賈寶玉道︰「外頭販賣來的大都發賣了一時半會兒怕也尋不出那位愛的東西來,倒是我們鋪子里正好有些當了死當的東西,許能有巧了合適的,收的時候沒花幾個錢,你要用得著,只管跟我去拿。」賈寶玉也不與他客氣,最後尋了幾件西洋玩器,會了賬,薛蟠還說不要。賈寶玉道︰「我要是白拿,你該難做了,雖是你的鋪子,多少雙眼楮看著你,東家自己不守規則,底下該更亂了。」最後薛蟠收了成本價,又邀賈寶玉︰「八月時過來吃喜酒。」賈寶玉笑︰「那你得下貼子,不然我是不去的。」薛蟠笑著捶了他肩膀一下︰「學會打趣我了。」
————————————————————————————————————————
在徒愉那里,賈寶玉見到了大半個月沒見的徒忻。
彼時一小廝引路,賈寶玉跟在後面往里面走,明顯的就感覺出來徒忻待他的不同了,反正吧,賈寶玉進徒忻家里,迎接的級別不會是個小廝,至少是長史、總管一級的。嗯,心情很復雜。恰在此時,徒愉與徒忻因听說他們的二哥也賞臉來了,正要一起去迎接。兩下踫了面,賈寶玉上前見禮,這禮怎麼行怎麼覺得別扭,徒愉是主人家,率先打招呼︰「來了啊,先進去坐,我二哥到了,等會兒他們走了,咱們再慢慢玩。」說完頭也不回往前去了。
半個月不見,徒忻的危險氣場更強大了,略瘦了些,五官更立體了,看起來更生人勿近了,跟他走對面兒,是件挺考驗心理承受能力的事情。兩人擦肩而過,徒忻面無表情看了賈寶玉一眼,然後,扭頭走了。賈寶玉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心里未免失落啊……人,真是奇怪的動物。
徒愉與他的哥哥、佷子們在上面亂作一團,這些人平日連喝酒吃請都要跟主人家打著機鋒,也就是在徒愉這里了,能夠這麼松快一下兒。皇帝與太上皇都沒來,本來太上皇是要來的,但是春夏之交從圍場回來剛剛病了,前兩天才好,這會兒就是他吵著要出來也沒人敢放他。太子人也沒到,但是禮物倒是來了,本來吧,這種時候太子的禮到了,大家少不得要圍觀一下,稱贊一番再說一下主人家如何得太子青眼。這會兒,太子的禮到了,徒愉大手筆賞了送禮的太監,打發走了人。徒愉就把這些金珠寶貝往腦後一甩,點戲去了。
估計所有人見不用這樣亂拍馬屁都是高興的,徒愉這樣的作派,讓很多人篤定今天可以很放松。在各種勾心斗角的時候,能有這樣一刻放松,實在是件很不錯的事情。大鬧天宮是今天最受迎歡的曲目,賓主打賞也都非常的大方。賈寶玉被吵得腦仁兒生疼,借口跑了出來。
他對徒愉這府里的大體結構還算了解,去了一處既安靜,又不致于發生什麼命案會被逮住當嫌犯的地方透氣。被安排在徒愉‘知交’一桌,其熱鬧程度可想而知了。有個榮府公子的身份頂著,大家倒不算生疏,八卦著,劃著拳、灌著酒,賈寶玉的酒量不算很大,很快敗逃。
既然已經出來了,賈寶玉不敢再進去,只好找個地方窩著,打算差不多散場的時候再進去混兩杯,以示自己一直都在,從未走遠。地方選得不錯,清淨,所以,當有沙沙的腳步聲靠近的時候,賈寶玉就听到了。腦袋有些沉,剛才被某個已經忘了名兒只知道中某伯之子的人拉著,以去賈寶玉了圍場而同席的人沒去為名,按人頭一人灌了一盅,彼時這些人已經以各種理由互相灌了不少,個個眼楮都有點兒發紅了,賈寶玉只得喝下。然後借口不好受,才月兌身出來。
慢慢地轉過身(酒精的原因),看到一個瓖著白光的影子(月亮惹的禍),燈火、人聲作背景……
嗯,沒有被嚇到。因為這張臉挺熟的而且離鬼還有很大的差距︰「殿下。」
「近來少與你那部里的人廝混。」又接了他皇帝哥的任務開始審人的某人如是說。他這大半個月沒動靜,其實是有這樣的任務在身,好容易他爹跟他哥消停了,他佷兒們又鬧騰了。‘國之大事,唯祀與戎’,‘槍桿子里出政權’,不管怎麼說,兵部都很重要,即使在和平年代,也是塊好籌碼。結黨亂竄,要再旁的地方也還能忍,但是兵部,皇帝不淡定了。
「哎。」賈寶玉低頭不看,這會兒腦袋發漲,心里尷尬。
徒忻忍了忍,沒忍住,他心里憋著一口氣,有些不吐不快的感覺,跟著感覺走,伸出雙手。賈寶玉反射性地往後一退。徒忻很受傷,仗著四肢比人家發達,嗖地扣住了賈寶玉兩臂,四目相對,一字一頓︰「我不是那樣的人!」沒有猥瑣的心理,就是就是就是……
賈寶玉驚嘆于自己居然沒有被嚇醒酒,反而反應不過來了。照說,應該甩開這胳膊,然後再甩過去一巴掌,然後放點狠話的。但是……對著這張臉,下不去手……
[長得漂亮的人就是佔便宜,要是一個帥哥對你吹口哨,小姑娘會滿臉通紅,換一個猥瑣大叔這麼做,小姑娘該打110了。]賈寶玉沒來由這麼想。[不過,眼前這位也沒猥瑣到自己身上啊。真要動手,以他的武力值……呃……還是不要這樣想比較好,那樣的情景沒有辦法想像得出麼。對著這張臉,你沒法把他往猥瑣了想。]
徒忻等啊等,等不到對面的人的回答,心慢慢沉了下去……
賈寶玉一抬頭,只看到絕塵而去的背影。直到暈乎乎地回到了家,含著醒酒石倒在床上,一翻身,胳膊生疼,捋起袖子,四個指印兒,才回想起來發生的事情,一瞬間,酒醒了……完蛋了,他似乎錯過了什麼事情?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