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帶著大隊人馬離京了,留下的人暫時松了一口氣,一種沒有人在上面盯著的感覺由然而生。然而各歸各位之後才發現,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先是之前的政務必須處理,皇帝臨走的時候說了,每天有什麼大事必要快馬上報,折子由太子閱過寫了意見夾片一起遞過去,還有之前的遺留問題也必須抓緊處理,詹事府跟著太子忙了個人仰馬翻。六部里也不太平,最忙的是刑部與大理寺再加一個都察院。雖然主官都走了,留下來看家的人該做的工作也必須做,甚至比以前還多了一些,因為做事的人減少了。
太子現在每天讀書的時間都被壓縮了,埋頭苦干,頭一回坐鎮京師,怎麼著也不能叫人小瞧了去,甚至還有些躍躍欲試,很想干幾件出彩的事讓他父皇看一看。歐陽芝隨駕去了孝慈縣,旁邊的人也有點「輔佐」太子也好顯出自己本事的意思來。這樣的心態很正常,探春剛剛接手家里事務的時候也要立幾件事好顯手段的來的。賈寶玉還有點兒擔心,出頭的椽子先爛,太子又不在皇帝身邊,相反,他那幾個不太安份的兄弟卻在皇帝身邊一起哭天抹淚呢。想了一會才委婉地提醒太子︰「陛下出京,殿下先把陛下吩咐的事做完為好,如今京中留守的人手少,能把這些理順了,也是功勞一件呢。」你一個太子,還要怎麼上進?小心你爹滅了你先。
不料太子正在興頭上,笑道︰「介石何必多慮?我自有數,先前沒結的案子都有人在辦,我正得閑,正想尋幾件宿弊好好收拾了呢。」賈寶玉逼不得已,問道︰「殿下以為,殿下與陛下誰英明?」太子臉長了︰「自然是陛下。」賈寶玉又問︰「殿下看到了,您猜陛下看到了沒有?再猜陛下為什麼不動手?」
太子臉色更不好,賈寶玉道︰「殿下,如今京中單拿六部來說,尚書、侍郎等都隨駕去了,還剩下幾個人好給殿下辦差?就算他們願意,部中各項事務難道不要人做?殿下真要動手,用詹事府的人麼?諸君固然大才,然而不在其位難謀其政。這當日做成了是錦上添花,萬一有一絲不妥,又該怎麼辦呢?」
太子焦躁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畏首畏尾,如何做得事?」賈寶玉道︰「治大國如烹小鮮,歐陽大人、唐師傅若在此,必也是這樣說,」左右看看,上前一步,小聲道,「殿下是怎麼看自己的呢?殿下以為陛下對您的期望又是什麼呢?」垂眼道,「不在此時熟悉部務,更待何時?陛下回來之後殿下再屢召外臣?」你要敢應一句‘是’,老子絕對甩手不干。
太子還真不傻,立時斂容拜謝,道︰「介石可有教我?」賈寶玉道︰「臣非東宮所屬,然是太子侍讀學士,但有所察,無所不言。今陛下出行,以京師付殿下,是希其穩,倘殿下能統馭全局,才是陛下所望。」太子有些泄氣,靜了一下方道︰「果然如此。」賈寶玉道︰「殿下也不是無事可做,有什麼比在此時習熟事務,等陛下回鑾時對答如流更好呢?退一步說,此時更熟了,日後要做什麼也更便宜不是?」太子這才肅容沉思。賈寶玉松了口氣,轉身告退,太子居然親自送到了門口。
路上又有柳湘蓮攔著,他原是在正月給賈寶玉打量著莊子的事的,柳湘蓮就打听了幾處莊子來,大小、價錢、位置一一告訴賈寶玉。賈寶玉算一下自己手上金子也有幾百兩,合起來就是幾千銀子,加上些銀子,本來足夠買個十頃左右的莊子了,但是這樣一來就沒有余錢布置修理了,更倒霉的是,因太子要大婚,京城地價居然用這個莫名其妙的理由又漲了兩成,這下更買不了了。柳湘蓮道︰「真沒想到居然會漲,你這是自己置的,也不好跟家里說。要不我給你暫記下了,等你手頭寬了,再買罷。」賈寶玉皺著臉︰「麻煩你了。」柳湘蓮笑道︰「誰沒個手頭緊的時候呢,你如今已算得是財主了。」
今天他又來了︰「知道你是瞞著家里的,我便沒往你們家去,可巧道上遇著你了。」因說前陣子京里有人升有人降,也有人被抄家發配,倒是有些人有莊子要月兌手,這樣的莊子可以壓價,上好的田一畝七八兩銀子也就拿下了,還附送屋子。賈寶玉道︰「生累你了,我手上有些緊,今年冰敬銀子到手了便劃賬,這不會再漲了罷?」柳湘蓮道︰「如今京中做主的人都隨駕去了,再一個月也還等得,再多就不成了。」賈寶玉又問原主人,听說不是賈雨村一流或是賈珠彈過的,才放心。又想既然趕上這樣的事,不知城里的鋪子能否置下一間?搖搖頭,那得到炭敬的銀子到手才行,而且,看樣子清查的事一時半會兒結不了,還真不用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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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也有一堆事等著。賈璉過來找他,原來東府尤氏來與王熙鳳議事,雖然王熙鳳還沒出月子卻也快了,等她下了地再來,還不如先就與她通氣,給足她面子,自己也好省些心。又榮府上下除了賈璉夫婦也就剩賈寶玉能商量事了,不好避過他去。賈寶玉隨賈璉一道往他院子里去,賈璉一路走一路說,賈寶玉听著倒都是些家中事務,大家都隨駕了,京中反沒什麼太大的事情——真有,太子該急了。尤氏與王熙鳳正商議著家中各事,第一件就是王熙鳳之子的滿月,竟因太妃薨事,親友隨駕而行的居多,家中也如賈府這般留一二看守之人罷了,這滿月酒就無法大辦。第二件是諸多管事也隨賈母等同行伺候,家中缺使的人手,怕底下人作耗。還有王熙鳳與賈璉之子身體略有些弱,還要請醫服藥一類,林林總總,不一而足。滿月酒是客觀原因無法辦的,然而尤氏不敢自專,賈寶玉便道︰「今年不得勁兒,倒不如周歲的時候一起好好熱鬧一場。如今反不如多舍些錢米去做些善事。」王熙鳳倒也同意了。她先前最是剛硬,如今兒子身體不好,心中小有不安,行事也有些變化。
至如管事的人手,賈璉道︰「賴大原是個叫人放心的,然而他前兒與我說,手底下慣使的或隨老太太他們去了或是別走了,听著口氣竟沒幾個得用的。」王熙鳳道︰「從今兒起,把幾個信得過的叫上來各分一宗事也就完了。」尤氏道︰「既這麼著,還要爺們出面見一見他們才好辦事。」賈璉與賈寶玉都應允了。至于同樣在家的賈政,四人默契地忽略了他的意見,只在最後尤氏道︰「還要回老爺一聲才好。」
當下王熙鳳把榮府的管事娘子們叫過來吩咐了一回,她余威尚在,又有了兒子,底下自無不從,又有林之孝家的這樣本就是她手底下使慣了的,倒也相宜,尤氏自去東府照看不題。賈璉與賈寶玉商議從底下人里挑幾個可用的,又要黜幾個辦事不牢靠的,賈璉自有心月復,賈寶玉還沒在府中安排過什麼人,李貴等人比賈寶玉還激動,鎮日里揭發自種弊端,讓賈寶玉無端知道了許多底下手段。賈寶玉比著李貴等人的告密,又從各人名字上分析一回,最後與賈璉議著拿了幾個錯處,由賈璉出面黜了幾個人,次後兩人各點了幾個頂上。賈寶玉說得很委婉︰「總要二哥哥當家,我只是現在跟著看看罷了。」賈璉也很識趣,于賈寶玉所薦之人也同意了兩三個。兩人再結伴去告訴賈政,賈政在亂忙衙門里的事呢,只說︰「知道了。」再不過問。
又有太醫來看賈璉之子——如今名字還沒取,直呼‘小哥兒’就是了——道是有些體弱,需仔細養著方才無礙。
賈寶玉想寧府本就是個亂窩,尤氏的本事可見一斑了,今再叫她連榮府一道看了,指不定成什麼樣呢。見太醫說沒什麼大事,轉與王熙鳳商議,園中之事悉付探春,家中之事得不擾尤氏就不要擾她。王熙鳳听賈寶玉的口氣,她也對尤氏的本事看不大上眼,當下道︰「說得很是,再幾日我也出了月子了,倒不用很煩她,只是我們哥兒身子不好。」賈寶玉道︰「鳳姐姐拿半只眼楮看著,家里誰敢出錯?總比珍大嫂子來回跑強些。」王熙鳳含笑道︰「你越發會說話了,可珍大嫂子也是老太太、太太托的,我們不好辭了。」
賈寶玉知道她這是同意了,連忙保證這只是私下行動,並不會明著告訴尤氏。忙完了這些,回到自己院里,又有些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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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太妃薨逝,敕諭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內不得筵宴音樂,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各官宦家,凡養優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發,榮府中為元春省親時還養了一班小戲子,尤氏等便議定,于王夫人往孝慈縣前回明,也欲遣發十二個女孩子,又說︰「這些人原是買的,如今雖不學唱,盡可留著使喚,令其教習們自去也罷了。」王夫人因說︰「這學戲的倒比不得使喚的,他們也是好人家的兒女,因無能賣了做這事,裝丑弄鬼的幾年。如今有這機會,不如給他們幾兩銀子盤費,各自去罷。當日祖宗手里都是有這例的。咱們如今損陰壞德,而且還小器。如今雖有幾個老的還在,那是他們各有原故,不肯回去的,所以才留下使喚,大了配了咱們家的小廝們了。」
尤氏道︰「如今我們也去問他十二個,有願意回去的,就帶了信兒,叫上父母來親自來領回去,給他們幾兩銀子盤纏方妥當。若不叫上他父母親人來,只怕有混帳人頂名冒領出去又轉賣了,豈不辜負了這恩典。若有不願意回去的,就留下。」王夫人笑道︰「這話妥當。」尤氏等又遣人告訴了鳳姐兒。一面說與總理房中,每教習給銀八兩,令其自便。凡梨香院一應物件,查清注冊收明,派人上夜。將十二個女孩子叫來面問,倒有一多半不願意回家的︰也有說父母雖有,他只以賣我們為事,這一去還被他賣了,也有父母已亡,或被叔伯兄弟所賣的,也有說無人可投的,也有說戀恩不舍的。所願去者止四五人。王夫人听了,只得留下。將去者四五人皆令其干娘領回家去,單等他親父母來領,將不願去者分散在各處使喚。
賈寶玉這里也得了正旦芳官,其余賈母便留下文官自使,將小生藕官指與了黛玉,將大花面葵官送了湘雲,將老外艾官送了探春,尤氏便討了老旦茄官去,又賈珠處得了小花面豆官,王熙鳳那里得了小旦蕊官。王夫人不喜使小戲子,沒要,邢夫人那里也沒得。王熙鳳得了蕊官,心里略有不自在,有些擔心賈璉胡來,看理賈璉越發的緊了,她如今又有了兒子撐腰,邢夫人這婆婆都沒她底氣足了。趙姨娘見旁人都得了戲子使,獨賈環沒有,又與賈政抱怨︰「一樣的爺們,怎麼偏環兒沒有的使?」賈政這回卻不站在她這邊︰「他哥哥們都大了,環兒還小,學得淘氣了怎麼是好?」趙姨娘嘀咕了一陣兒,才不敢再說了。
賈寶玉必須說句公道話,小戲子們青春可愛,卻也不是省油的燈。如今上頭大人們忙著太妃薨逝的各種事情,管束畢竟松了些,這些小戲子們素日學戲辛苦,現在是如倦鳥出籠,每日園中游戲,大多只是玩鬧又挑吃揀穿,說是伺候人,實則什麼都沒做,無事時還要掐尖好強。再撞上家中不講理的婆子們,真是兩個巴掌對著拍,響得很!
單說前兩天黛玉房中的藕官就因在園子里燒紙錢叫婆子看見,藕官當時說兩句軟話或塞點子東西一時糊弄過去了,婆子事後也無法再算後賬,她也是小也是倔拉不下臉來賠不是,居然與婆子硬頂,被婆子告了上去——大觀園里燒紙錢怎麼會輕饒?就算不怕忌諱也要擔心走水,最後被逐了出去。弄得黛玉跟著一道沒臉,李紈把豆官給了黛玉,黛玉也不想要了,最後賈母發了話才收下,又病了一回。這是賈母等人動身之前的事了,為了這個,賈母上路的時候都在擔心黛玉的身體。
出了這樣的事,戲子們與婆子們更對上了。又有芳官鬧她干娘,原是她干娘做得不對,收了芳官的月錢,還讓芳官用自己女兒用剩下的東西洗頭。她干娘也不是吃素的,原在園子里當差,兩個閨女里也都有不錯的差使,其一春燕是寶玉這里略能說得上話的丫頭。兩人一通鬧,芳官哭著跑了回來,她干娘倒不敢追到賈寶玉院子里鬧,也是怕賈寶玉也是怕隔壁的王熙鳳、李紈。至賈寶玉與賈珠從外頭回來,芳官尤帶淚痕。
賈寶玉在外面消除賈雨村的不良影響已經很頭大了,看她哭了,心里有些煩躁,問了一句,芳官原是唱戲的,口齒再清楚不過,又有旁的丫環幫腔,把她干娘說得壞了十幾分,連春燕也說自己的母親做得不大對。賈寶玉揉了揉太陽穴︰「既這麼著,以後單叫襲人幫你看管著就是了,襲人與大嫂子她們說一聲,叫以後不用她干娘管了。」他本意是覺芳官孤女不易,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兒,伸手幫也就幫了。不料底下人卻動了別的心思。
芳官自以寶玉為她撐腰,越發有臉了起來,至如其他人,也很有些亂七八糟。原來襲人見來一芳官,聰明伶俐、相貌口齒不在晴雯之下,未嘗沒有扶一芳官與晴雯分庭之意。晴雯與芳官固然有年輕女孩兒能玩到一塊兒,也未嘗沒有一點同行相忌。其余人等各有心思,由此引出的麻煩事卻是賈寶玉沒有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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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賈政忙著衙門的事、王夫人不在家,賈環得了空便裝逃學。趙姨娘忙于在家中上躥下跳,再沒人管得了他了。
平日能管他的現都不在了,他便趁機與王夫人房中的彩雲一道鬼混。府中丫頭們很有些知道的,但是礙著種種原因,也沒人首告。賈環得了機緣還不與彩雲膩在一起麼?賈政再忙,終于也有一天可以早些回家。他又是留守主事的,旁人管不得他,有賈雨村之事在先,于詩詞文學好的人也不是很熱切,也不開裝13的文藝沙龍了,今天要早些回來休息。因王夫人不在家,院里諸人都走散了,金釧兒等各尋相熟的丫環說話去。入了院里,方有婆子招呼,正經當差的人又沒有,王夫人不在家他是知道的,趙姨娘又去探春處了,周姨娘便迎了出來,賈政正要說話,賈環與彩雲听到他回來了,一面抱怨居然沒有人知道老爺提前回來,一面慌得往外跑,賈政見他們鬢發散亂,衣裳也有些不整齊,累極的人火氣極大。直接叫老婆傳小廝來揪了賈環去動家法,又叫周姨娘︰「把那丫頭拘起來,不叫逃了。」
此事周姨娘也風聞一些,然而她自思無兒無女的,本份度日便好,也不向王夫人告狀,也不向趙姨娘說嘴。其實趙姨娘也知道此事,然而她看好彩雲,又央著彩雲偷竊過王夫人的東西轉贈賈環,也不管此事宣揚出來會有什麼後果。周姨娘看在眼里,越發不管了。見賈環一意躲閃,居然不敢認賬,不免心憐彩雲。一面叫把彩雲拘在東小院里,一面悄悄打發自己的小丫頭去園子里告訴探春︰「周姨女乃女乃說自己不頂事兒,叫姑娘想辦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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