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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珍坐在劇組的辦公室里哭。

郁珍在戲里經常哭,梨花帶雨,楚楚動人,有著一般男性都無法抵御的嬌弱和美麗。女人的眼淚往往是無敵的利器,男人們征服世界,而女人卻用她們的笑容和哭泣,來征服男人。

劇務組的小弟來送過一次茶,心疼得跑前跑後為她遞紙巾。是啊,這樣的女人誰不愛呢?記者是偏愛她的,輿論是偏愛她的,甚至連影片的投資商都是她的未婚夫,她應該是上天眷顧的女人才對。

段寒之是一株生在黑暗中的植物。開出艷麗的花,卻終日陰霾在刻骨的寒涼之中,妖氣繚繞妖艷刻骨,但是能有幾個人看到?就算死了殘了,又有幾個人知道?

她想她是聰明的。段寒之比她有才華,比她有能力,甚至比她生得還漂亮;但是段寒之從當年開始起就一直沒能贏過她。段寒之太驕傲,太矜貴,他傲慢得甚至可以把初戀情人說丟就丟說棄就棄,他傲慢得整個世界都不放在眼里,所以他輸了。

就算是導演又怎麼樣?關靖卓是她的未婚夫,她的未婚夫是掌握劇組生殺大權的投資方老板!

辦公桌上的內線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前台小姐急匆匆的說︰「關總,段導來了。」

關靖卓的心髒突然好像變沉了,一下一下有力的撞擊著他的胸腔,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說話聲音變奇怪了︰「帶了什麼人?還是就他自己?」

「帶了……帶了衛鴻衛先生,其他人就沒了。」

衛鴻,又是衛鴻!關靖卓眼神中掠過不加掩飾的陰沉。

他派人調查過衛鴻的背景,發現這小子走運的速度簡直不亞于神七升空。明明是個只跑過龍套的普通北漂,外貌條件也不是那麼好,誰知道在酒吧偶然救起了被安俊瑞糾纏的段寒之,然後就莫名其妙的被段寒之一眼看中,直接飛了譚亦為讓他當男一號。這還不算,據說段寒之對他相當喜歡,每次上戲都是一起來一起走,甚至那輛心愛的悍馬也是交給他在開。

他們一定上過床了,關靖卓想。

腦海里冒出這個念頭的時候,他自己都被自己的暴虐和憤怒嚇了一跳。段寒之這幾年沒少跟人逢場作戲,這個他用腳趾頭想都知道,但只知道是一回事,親眼看見又是另外一回事。

段寒之竟然跟別的男人在一起……

當著他的面,竟然跟別的男人在一起……!

 的一聲房門被踹開了,段寒之優雅的收回腳,緩步走進來︰「關總,听說你找我?」

在「听說」這兩個字的後邊他微妙的停頓了一下,帶著一種貌似有點可笑,又礙于禮儀不得不忍住笑意的味道。段寒之的聲音很好听,比一般男聲要更低沉、華麗、並且刻薄,所以當他刻意加重語氣的時候,輕而易舉就挑起了關靖卓蓬勃的怒火。

關靖卓應該知道的。跟這個男人發怒,就是把自己狼狽的一面展示于他面前,讓自己處于隨他嘲笑、隨他踩在腳底的弱勢處境。

但是關靖卓忍不住。

他猛地一摔劇本,硬殼文件夾幾乎貼著段寒之的臉飛了過去︰「段寒之,你膽子是不是也太大了點?!」

段寒之一偏頭,然後慢慢撫模著被疾風掠過的臉頰,「喲,關總生氣了。小的做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讓關總這樣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生氣?說出來給我听听。」

他是故意的,關靖卓想。他是故意要我發火,要我狼狽不堪的。

關靖卓深深的吸了口氣,勉強讓自己擠出一個冷酷的笑容︰「很好,段寒之。很好。我竟然不知道你在這個圈子里做了快十年,還不懂這個圈子的規矩。你真是被那些三流投資人給慣壞了,還真以為自己是個人物了!」

衛鴻忍不住要有動作,段寒之輕輕把手往他手背上一搭,悠然道︰「跟關總相比我當然什麼都不是。」

「你知道你什麼都不是就行!郁珍是什麼人你難道不知道嗎?她是我什麼人,還要我再告訴你一遍嗎?誰給你膽子刪她戲份的,嗯?!」

段寒之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但是緊接著他又笑起來,充滿了刻意的、優雅的、夸張的做作︰「郁珍小姐是關總你的未婚妻,這天下人都當然知道。」

衛鴻不安的看了他一眼。雖然不易為人發覺,但是他能感覺到段寒之的脊背突然挺直了,直到甚至有點僵硬的感覺。

「誰給你膽子刪我未婚妻的戲份的?!」關靖卓盯著段寒之覆在衛鴻手背上的手,眼里陰沉的烏雲幾乎要把人撕碎了吞噬下去,「——段寒之,你在這行里做了這麼多年,難道不知道從導演到演員全都給投資方打工的?你知道什麼叫老板什麼叫員工嗎?你知道討好她是你的本分嗎?!這個娛樂圈不是非你不可!不願意給老板當狗,你自己可以滾蛋!」

辦公室里陷入了一片讓人窒息的靜寂。

關靖卓喘著粗氣,血流嗡嗡沖上腦子的聲音沖擊著耳膜,仿佛電視放到最後,除了一片空白的噪音喧雜之外,什麼也沒有。

「……原來我在關總眼里,就是只給老板打工的狗。」段寒之慢慢的笑道,那眼神幾乎是愉悅的,仿佛帶著血一般的笑容。

「可惜我段寒之活了三十多年,脾氣又壞,身體又不好,別的身無長物,唯獨一身做人的骨頭打不斷、敲不碎,變不成搖尾乞憐的狗。關總是娛樂圈的人上人,郁珍小姐是關總你的未婚妻,既然惹不起您二位,我只有自己滾走了。」

段寒之的聲音非常清淡,甚至是很悠然的,一點煙火氣也不帶,就像裊裊輕煙一樣,一出口就飄散在了幾乎凝固的空氣里。

關靖卓突然產生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你要違約?」

段寒之偏過頭,似乎不屑于去看他,「衛鴻。」

衛鴻低聲道︰「是。」

「支票簿。」

衛鴻手里搭著段寒之的外套,他動作遲疑了一下,不過還是很快拿出支票簿,低著頭遞到面前。

關靖卓聲音止不住的不穩︰「你知道你現在不干了的話,要付多少違約金嗎?」為了防止投資方或導演臨時擱挑子不干導致巨額資金浪費,違約金一般都是天價的,是一個匪夷所思的數字。在圈子里幾乎也從來沒人當真付過這樣一筆數字,哪怕導演和投資方之間真的有不可調和的矛盾,也基本上會尋求其他方式解決。

段寒之接過支票簿,輕輕撕下一張空白支票。他的手原本就非常修長漂亮,這個動作幾乎是優雅的,讓人連眼楮都轉移不開。

「關總,」段寒之淡淡的道,「我段寒之一輩子不求其他,但求兩個字︰痛快。如果我活得不痛快,那我還不如死了來得干脆。」

他上前一步,輕輕的把那張空白支票放到關靖卓辦公桌上。

他氣場這樣威壓而沉重,以至于連郁珍都下意識止住了哭泣,惶然的看著他。

關靖卓腦子里亂嗡嗡的,一直到很久以後他才理解段寒之說「如果我活得不痛快,那我還不如死了來得干脆」這句話隱含著怎樣的意義,但是在當時,他滿腦子都只有「他要走了,要不干了」這個念頭。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關靖卓一遍一遍的想。他費盡心機回到關家,花費大量時間金錢拿到段寒之的電影投資權,那麼麻煩那麼費事的把郁珍送到段寒之的劇組里去,不是為了要逼走段寒之啊。

明明是為了……明明是為了接近他啊!

「……我不會讓你走得這麼順利的。」關靖卓的聲音仿佛從空蕩蕩的地獄中彌漫上來。

段寒之看著他,笑了一下,然後轉過身去︰「衛鴻,我們走。」

2.

衛鴻坐在駕駛座上,不敢回頭看,因為段寒之坐在後座,命令他不準回頭看自己。

段寒之感覺到痛的時候,是不能讓別人看見的。

所以衛鴻耷拉著耳朵趴在方向盤上,努力听後座上傳來的哪怕只有一點點細微的動靜。可惜段寒之安靜起來的時候特別安靜,空氣中只傳來細不可聞的呼吸聲,其他的一片悄無聲息。

半晌突然一陣手機鈴聲劃破了寂靜,段寒之抬手接起電話,聲音懶懶的︰「——喂?」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怪腔怪調的男聲,像極了鬼佬饒著舌頭說中文︰「哈嘍!段!你想我了嗎?猜猜我是誰?」

段寒之不耐煩的說︰「滾你丫的張大偉,少在那賣關子,給我把舌頭捋平了說話。」

那邊趕緊咳嗽了幾聲,似乎是努力想把舌頭攤平,但是再開口時仍然讓人听起來別扭︰「喂,喂,我已經很努力的學習了嘛。我有一件好消息要告訴你,為了慶祝這個好消息,你一定要請我吃飯!」

這回他說得比剛才清楚了,不過因為發音太中規中矩,反而有點像電子詞典。

「到底什麼事?」段寒之問。

「就是□□了啦,美國聖維斯萊特醫院找到合適你的□□了,你可以做肝髒移植手術了!」

衛鴻猛地回過頭,震驚的盯著段寒之。

段寒之面無表情的望著車窗外,仿佛一點也不為這個消息感到驚訝或興奮,只淡淡的嗯了一聲。

「怎麼了,段?你不高興嗎?發生什麼事了?」

段寒之頓了頓,沉聲道︰「□□遲早會找到的。我現在只關心手術費用要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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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和生命相比錢很重要嗎?還是你打算呼吁社會捐助?不要啦,把社會捐助留給更需要他們的人啦。」張大偉開了一個根本不好笑的笑話,然後自己在那很有幽默感的笑了半天,「好了,我告訴你好了,你的情況對醫院來說很麻煩,周圍髒器都已經很虛弱,不知道能不能承受換肝的大手術,所以要比上次我給你估算的那個數字再高出一點點。其實手術費只是一小部分啦,更多錢要花在抗排斥藥上邊,具體要多少等你飛來美國再說啦。總之你要盡快過來,合適的□□不會總在那里等你的哦。」

「……我可能暫時沒法做了。」

張大偉大大的驚訝了一下︰「哎——?你的病好了?」

「不,沒有。我暫時沒法承擔手術費用。」

「怎麼可能?你的錢打算帶進棺材里去嗎?」

「我的錢在半個小時以前被當做贍養費,付給前任配偶了。」段寒之苦笑,「離婚的代價是巨大的,半個小時以前我深深的體會到了這一點。」

張大偉驚悚的尖叫︰「你離婚了?那我可以和你結婚嗎?……哦,不不,no no,可憐的寒之,我想說的是,是怎樣的女人這麼狠心?不能等你做完手術後再付贍養費嗎?手術後扛排斥藥的花費是巨大的,你可以一邊吃藥一邊慢慢的攢錢付贍養費……」

「可是我已經付出去了。」

「啊!我可憐的寒之!……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

「要我幫忙嗎?」

「你幫忙把那個□□留得久一點吧。」段寒之疲憊的揉按著太陽穴,「錢的事情我再想辦法。」

張大偉絮絮叨叨的哀嘆著,充分表現了他身為一個美國人的雞婆又八卦的性格。段寒之好不容易讓他閉嘴,然後掛了電話,把手機一扔,長長的嘆了口氣。

衛鴻眼楮一眨不眨的盯著他。

「……」段寒之說︰「為什麼這樣看我?」

「你要換肝?」

衛鴻的眼神從來沒有過這樣嚴肅,段寒之一愣,點頭說︰「是,可能不僅僅是肝髒,壞了的都要換。」

「你到底得了什麼病?」

「……」段寒之感覺難以形容,斟酌了半天用詞,最後只得一攤手說︰「器官提前老化衰弱,三十歲的人,九十歲的心髒,差不多就是這個解釋。」

衛鴻眼神炯炯的盯著他,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要多少錢?」

段寒之不知道怎麼說。衛鴻的生活方式跟他從來都是兩個世界,這個數字連他都有點接受不能,何況是衛鴻。更何況就算他說了又怎麼樣?什麼事情一旦說出來,就潛意識的在尋求幫助了,段寒之從來就不是個喜歡向人求助的人。

衛鴻作勢下車︰「如果你不說的話,我現在就去找關靖卓,把他暴揍一頓然後把支票要回來……」

段寒之一腳把他踹回座位上︰「去去去去去!」他滿心煩躁,但是看到衛鴻躍躍欲試的、仿佛等待著主人下令的大狗一樣的眼神,又忍不住切了一聲,把那個數字說了出來。

這還是保守估計,手術後的醫藥是非常昂貴的。段寒之原本就是個手上散漫的人,這筆費用在幾天以前還不是大問題,但是現在卻實實在在把他給難住了。

段寒之不懷好意的等著看衛鴻喪氣的表情,誰知道衛鴻耷拉著腦袋,沉默了半晌,突然伸爪一把拉住了段寒之的手。

段寒之嚇了一跳︰「你瘋魔了?」

「你,你等著,我會去賺錢的。」衛鴻臉上表情無比悲壯,「誰叫我,誰叫我,……誰叫我喜歡你呢。」

「……」段寒之默默的抽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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