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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好重,眼皮仿佛有千鈞重量,沉得睜不開。

身體針扎一樣的疼。那抽絲一樣的痛苦從內髒和骨骼的縫隙中透出來,就像牆縫中刮過的風,刀子一樣鋒利,冷颼颼的吹得你透心涼。

段寒之手指動了一下,喉嚨發出一聲沙啞的□□,然後緩緩睜開了眼楮。

病房里的一切都是白色的。牆壁是白的,床鋪是白的,天花板上亮著一盞日光燈,映得那白中泛出慘綠,讓人心慌慌的。

段寒之勉強偏過頭,只見手上吊著一根輸血管,順著往上一看,赫然只見一個血袋掛在輸液架上。

……我怎麼了?為什麼要輸血?

胃穿孔嗎?闌尾炎嗎?動手術了嗎?

……除了無孔不入的記者之外,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嗎?

段寒之抬起手,仔細端詳著。保養良好的手上一點粗糙也沒有,手指漂亮修長,指甲是精心修剪過的橢圓形。這樣的手簡直和鋼琴家沒有什麼兩樣。

突然他一把拔下輸血針頭,竭盡全力扶著床沿坐了起來,連鞋都沒有穿,就這麼踉踉蹌蹌的走下了地。

才走了短短幾步,眼前就一陣頭暈目眩,因為過度充血而導致眼前陣陣發黑。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半跪在了地上,耳朵里嗡嗡直叫。

恍惚間門被猛地推開,一個醫生帶著護士慌慌張張的跑進來。段寒之只覺得腦袋里暈暈乎乎的,仿佛被什麼人七手八腳的抬起來,然後重新架到床上。

「血袋重新吊起來!」

「針頭扎進去,按住他,按住他!」

「放松,放松,血管太細了針扎不進去……」

輕微的刺痛從手背上傳來,段寒之神經一凜,猛地睜大了眼楮。

鮮血重新順著軟管流入體內,帶來一陣陣溫暖的眩暈。段寒之躺在床上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氧氣和血液充滿提供到身體各大小血管里,他蒼白的臉上好不容易出現了一點正常人的活氣。

「亂下地走什麼,還嫌身體糟蹋得不夠嗎?」醫生忍不住埋怨,「要叫什麼人就按鈴鐺,哪有病人隨意下床亂走的,除了毛病責任誰負?」

段寒之張了張口,聲音啞的幾乎變了調︰「……醫生,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迎著他的目光,醫生竟然頓了頓,然後避而不答︰「你有家屬嗎?」

「就我一個。」

「父母有嗎?兄弟姐妹有嗎?」

「只有我一個人在這里。」

「別人呢?」

「現在一時都聯系不上。」

醫生猶豫了一下,段寒之心沉了下去︰「你說吧,不要緊,我受得了。」

醫生擺擺手,護士都退了出去,最後一個出去的還帶上了門。病房里窗子緊閉著,外邊是一望無垠的夜色,透過籠罩在夜幕中的無邊無際的原野,可以看到公路邊遙遠而微渺的路燈。

病房里十分安靜,以至于醫生把筆輕輕放到文件夾上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全身性器官統一衰竭綜合癥。」醫生看著段寒之的眼楮,「具有遺傳性,屬于罕見疾病。」

如果從正面看段寒之的臉,你會發現他的瞳孔在剎那間微微變大,然後緊縮起來。除此之外他臉上什麼其他神色都沒有,眼楮沒有眨,嘴唇微微張開著,一動不動,就好像被定住了一樣。

「你家里……長輩有得過這種病嗎?」

段寒之腦子里嗡嗡響,只看見醫生嘴巴在動,卻听不見他在說什麼。

醫生又問了一遍︰「家里有長輩得過什麼特殊的病嗎?」

「……祖輩有人晚年衰弱而死,都說是無疾而終……有個姑姑是吐血過量而死的。」

「還有呢?」

「……有個堂弟生下來就高燒窒息,然後就……」

「新生兒器官衰竭綜合癥。」

段寒之死死地盯著醫生,慢慢搖頭道︰「不可能……你們有什麼證據?恐嚇醫患是犯法的!」

「我們有什麼必要要恐嚇你?從那天被送進來到現在,你已經昏睡三天了!」

段寒之猛地坐起身環顧周圍,然後抓過搭在桌邊的外套,掏出手機來看時間。日歷上明確顯示著今天的日期,確確實實三天已經過去了。

段寒之手一松,手機滑落在雪白的被單上。

「……有辦法治嗎?一定有辦法治療的是不是?」

醫生看著他,點了點頭。段寒之的表現雖然有些失態,但是比大多數病人都好多了。他想到的第一件事不是震驚、傷心和失望,而是怎麼積極治療,屬于一生最喜歡看見的病人類型。

「我今年才三十多,還不想那麼早死呢……」段寒之搖了搖頭,勉強自己顯出一點笑意來,「有什麼辦法可以治療,哪里可以治療,您盡管說。這幾年的確不大注意身體,我根本沒想到過……這種病就算在我們家也不是人人都得的……」

「可是要很多錢。」醫生斟酌了一下,「當然我知道您是很有名的導演,我女兒也挺喜歡你拍的片子,想必您是不會缺錢的——但是錢這個事情,當然是越多越好。世界上曾經有過換全身器官的先例,完完全全就是拿錢往里砸,從頭到尾換完了器官還未必能活上二十年,後期治療、透析、保養什麼的都是大量消耗資金的東西,所以……當然一般病人我不會這麼跟他們說,您嘛,我就不見外了。」

「換器官?!」

「治療方案要視病人情況而定,真到了那麼嚴重的地步,那器官就非換不可了。」醫生想說就你那飽經煙酒的肝和肺,就算不衰竭也應該換一換了,但是看段寒之受的刺激打擊已經很大,所以就忍了忍沒說,「——如果真要換器官的話,我們這里是做不好的,甚至北京也沒幾家醫院能做,最好還是去國外。」

段寒之呆呆的坐在床上,一只手扶著額角。零碎頭發從他指縫里滑落出來,末梢竟然已經泛出了微微的黃。

原來他身體衰竭已經開始這麼久了。

只是一直忙著拍片子,忙著各種交際應酬,忙著和記者打交道,忙著縱情于酒色財氣。原來在自己還沒有發現的時候,危險的警告就已經久久的回蕩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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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掙扎了小半輩子,總算是攢下了些身家,換幾個器官應該是夠的,但是換了以後能成功嗎?能活多少年呢?會不會死在手術台上呢?……

段寒之從來沒有感覺到冰冷的死亡離他這麼近過。這樣寒冷,這樣腥濕,就好像濕漉漉的海藻纏在脖子上,讓人無法呼吸。

他突然意識到,從頭到尾他的世界里就只有他一個人。生是他一個人,死也是他一個人。曾經路過他生命的那些人都已經走了,他們紛紛離開,然後在某一個清寂的夜晚,把他獨自一人,留在了這雪白的病房里。

一個人,形單影只。

以一種孤獨和守望的狀態,面對著死亡。

第二天段寒之出院了。

一周後診斷報告書正式下來。

厚厚的一大疊紙封在牛皮信封里,是衛鴻開車送段寒之去醫院拿的。衛鴻那天晚上本來想在醫院陪床,但是醫院說他不是病人家屬,不給陪,把他趕出去了。第二天劇組被投資方審查,一連審查了三天,等到他好不容易抽出空來的時候,段寒之已經自己溜達著從醫院里出來了。

魏霖一見段寒之,眼眶立刻就紅了︰「段導……」

段寒之道︰「小魏子。」

「臣在!」

「平身。」

「喳!」

魏霖平身,然後狠狠一巴掌抽飛段寒之︰「叫人為你擔心!都擔心死了!老子上一次這麼擔心還是老婆給我生兒子的時候!就你不省事!叫你少喝點少喝點,你看報應來了吧?!」

「哎喲,小魏子反了!」段寒之捂著肚子,半晌爬起來招手︰「衛鴻!上!揍他丫的!」

衛鴻立刻沖出去,用兩根手指拎起小魏子的衣領,用投擲垃圾袋的標準姿勢甩手扔了出去。

「還是衛鴻听話。」段寒之居高臨下的模模衛鴻的毛當做獎勵,一邊往片場里走一邊吩咐︰「來來來,開工了啊開工了!還差幾幕就完了,各位糟糕的演技已經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希望你們不要在最後的幾幕中刷新這個印象……」

燈光一打,反光板舉起來,錄音桿架好,幾台攝像機同時運轉,男女二號各就各位。

段寒之坐在場邊,一陣突如其來的疼痛攫住了他的肝髒。

這麼多年酒桌上拼殺,無數個拉人情拉關系的夜場里趕過,他的肝是第一個壞掉的器官。

衛鴻默不作聲的給他倒來一杯熱水,低聲問︰「你沒事吧?」

段寒之搖搖頭。

衛鴻半跪在他腿邊,很堅持︰「告訴我實話。」

段寒之扭過頭,看著他的眼楮。衛鴻的眼楮在陽光下的琥珀色的,顏色清澈而情緒炙熱,包含著柔軟的關心。

「……」段寒之笑了一下,「過度勞累,肝硬化。」

衛鴻疑惑的盯著他。

「過幾天我要去醫院拍個片子,我走之前,你要把所有戲份拍完。」這個高度很適合段寒之順手拍拍衛鴻毛茸茸的腦袋,「別告訴其他人。我不想讓首席太監魏公公操心。」

——要操心你的只有我一個就好了。衛鴻這麼想著,很肯定很認真的點了點頭,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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