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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過中隅,天色正好。

「明公, 」郭家老宅的偏院里, 郭嘉趴在放在院子里的軟榻上,曬著太陽, 懶懶的問道, 「什麼時候我們回許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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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正坐在他身邊,翻看著許都和鄴城送來的情報, 聞言,他放下竹簡,轉頭看向人笑問道︰「當初奉孝不是動輒就說要遠離紛爭, 回鄉隱居嗎?怎麼現下有了機會,又這麼快便想要回去了?」

「唔, 這理由不是顯而易見嗎?」

郭嘉輕嘆一聲,用胳膊將半邊身體撐起。他滿眸瀲灩的向著曹操輕勾勾手指,曹操低笑一聲,俯身而下,等待听到意料之中的情話呢喃。

「因為啊嘉想文若了。」

果不其然看到了曹操陡然黑掉的面龐, 郭嘉哈哈大笑, 身上的倦意一掃而空。他坐起身, 從曹操腿上隨手拿過一卷竹簡, 翻開掃了幾眼,突然了然︰

「原來,明公還在等。」

雖然知曉郭嘉是在開玩笑,但想到郭嘉方才用那低轉喑啞說著思念別人的話, 曹操還是覺得莫名的不爽。

然而對曹操所思所想了如指掌的郭嘉,現在仿佛毫不知情般,沒听到曹操的回答也並不在意,繼續翻看著幾卷新拿來的竹簡︰「二公子、四公子、小公子、獻帝、伏後,或許還有……令君。」與方才那聲「文若」不同,此時郭嘉口中「令君」的敬稱,陡然疏離冰涼了許多,

「奉孝,」終于,曹操開了口,「孤只是想知道他……們的選擇,並不會現在做什麼。」

「這個嘉當然知道。」郭嘉道。他將已經看完的竹簡卷起,一卷一卷放回原處,「嘉相信,明公想要的答案,定會如期而至的。無論是他們的選擇,還是明公的選擇。

……那麼,便等蟬鳴聲弱,天地蕭瑟時,嘉再與明公回許都去重逢故人。」

突然,郭嘉往曹操側臉貼了一下,在曹操反應過來前,留下了個短不可察的吻︰

「給明公翻了的醋壇子賠罪。」

然而料事如神的郭嘉卻不知道,這蜻蜓點水,對于如今的曹操早已是食不知味。

既是賠罪,如何賠,賠多少,理應都由醋壇翻了的那個人來定。

片刻之後

「呵,孟德真是,為老不尊,衣冠禽獸。」

「不敢當。操與奉孝,彼此彼此。」

陽翟的歲月靜好飄不進暗流涌動的許都。卷在這權力的中央旋渦中的人們,仍舊是各個暗懷心思,居心叵測。

周不疑推開門走進屋中時,曹沖正坐在榻上一邊看著書,一邊按照書上所說,把弄著他那些奇巧物器。他太過專心致志,以至于連周不疑的到來都未察覺。

午後的日光透過軒窗灑下,曹沖帶著稚氣的面龐白皙紅潤,毫無一分大病初愈的虛弱與蒼白。

除了不知在何處暗中看著整盤局勢的曹丞相和周不疑,以及真正為曹沖診斷過得華佗和曹沖本人,這世上怕是再無其他人知曉,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人飲過那碗茶。

換言之,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人得過絞腸痧。

哪怕在不會有任何性命危險的情況下,曹操也不會讓他最寵愛的小兒子承受這份絞月復之痛。也是因此,周不疑才肯听曹操的安排,為此局推波助瀾。

孰是孰非,孰輸孰贏,他身處局外,並無所謂。可曹沖畢竟不同,倘若他並不甘居于此,想再進一步

「咦,不疑你來了啊,來,坐。」

看到曹沖終于發現了自己的到來,瞬間綻放的笑容,周不疑不禁也跟著笑了起來。丟開心中的那些陰詐權謀,他走到曹沖塌邊坐下,听人興高采烈地給自己介紹他新做出的這些奇巧。

罷了。阿沖本就非喜好權術的人,既然他無心,自己又何苦以為他好的名義強迫他去做那些他不喜歡的事情呢?

放下了最後一分猶豫,周不疑頓時輕松了許多,與曹沖的說笑討論也實心了起來。鑽研機巧,談笑浮生,曹沖如果想要的僅是這一隅的歲月靜好,于他而言,不過小菜一碟。

等等!

這一局,阿沖假裝患上絞腸痧是誘餌,漢室是獵物,卻並非最重要的那個。曹操真正想要看得,是曹丕曹植以及他們身邊謀士面對此事的反應,來判斷他們的用心和才能,作為將來立嗣的依據。他之前一直以為,真正被推入局中步步維艱的只有曹丕與曹植身邊的人,可若是剛剛他沒有放下那份猶豫,還想要借此為曹沖謀求嗣子之位……

他以為自己身處局外。可或許,當他听從曹操命令的一刻,就已落入局中。

這便是權傾朝野的曹丞相的城府心術嗎?

用心之深,簡直讓人不寒而栗。

縱使已陷入局中,知曉了自己的處境,尚且為時不晚。最可悲的莫過于,以為自己是全局的操縱者,自作聰明,羊入虎口,渾然不覺。

楠木制成的梳篦將烏絲一絲不苟的攏起,雕成九尾西鳳狀的步搖插在高聳起的發髻之前,暗紅色的珠子垂下,為她被黛粉精致勾起的眼角更添一分皇室才堪佩的威嚴。她坐在珠簾之後,身上穿著三四層的衣服,最外層是一件赤墨相間的華袍,長長的衣擺上,金絲繡成的神鳳展翼而舞。

只有大漢皇後之尊才可著此華服,這象征著的是天地之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可實際上,即便身著著厚厚的衣衫下,她不得不將雙手緊攥,才堪堪抑制住由心口蔓延向四肢的冰冷。

曹?入宮見過曹節之後是五日,曹節到她這邊辭行歸家又是一日,整整六日過去,丞相府卻沒有一絲動靜,一切平靜的就仿佛曹沖從來沒有患過絞腸痧一樣。

曹丕不可能沒有察覺到茶葉有問題,否則曹?就不會入宮,曹節也不會突然辭行。而且,那一日她將所有的太醫都宣進宮,如此大張旗鼓,也不可能讓曹丕毫無疑心。

她不怕曹丕查出什麼,或者說,她本就期待著曹丕查出什麼,然後如上次曹操一般不顧君臣禮法闖入宮中。曹丕的城府遠比不上曹操。現在,赤壁大敗,曹操又不在許都,無論是許都的漢室老臣還是得寵新貴,都已蠢蠢欲動,不願再听命于曹氏。到時,只要曹丕一入宮,她讓父親安排于宮城外的士兵便可甕中捉鱉。

可是到今日,什麼動靜都沒有。

「陛下駕到!」

殿外內侍尖細的聲音將伏後從沉思中喚回。她剛要站起身,劉協已經走到了她的身邊示意她不必多禮。今日劉協沒有著繡龍赤袍,僅是隨意穿了身錦袍,顯得儒雅隨和。他坐到伏後的身邊,揮手讓殿中內侍都退下,而後道︰

「方才我正在听令君授課,所以來晚了些。」面對與自己相伴多年榮辱與共的結發妻子,劉協素來僅以你我而非君臣相對。他似乎感受到了伏後身上的冰冷,擔憂道,「怎麼了?可是病了?」

「陛下。」緩緩將隱在袖下的手松開,伏後神色嚴肅,「那件事……既然曹丕不肯入甕,不如我們先發制人。城北、城南七成的軍隊都已經換成了隨我父親多年的親……」

「阿壽,」劉協出聲打斷了她。他搖搖頭,「不必再繼續了。」

「陛下這是何意?」伏後美眸間劃過一絲惑色。隨即,她似乎了然了什麼,莞爾一笑將劉協的手拉住,安慰道,「陛下不必擔心。這回安排的人都是父親多年的親信,各個城門,要道,都已安排妥當。絕不會像董承一般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

「阿壽,我的意思是……」他頓了頓,似乎在下很大的決心,說出的話如刀子般割得喉嚨生痛,「無論已經走到了哪一步,從此刻起,停手吧。」

白玉杯摔到地上,砸的粉碎。

無暇顧及那只被她不小心踫掉的玉杯,伏後緊緊抓著劉協的手,不可置信道︰「陛下這是何意?!」

「權謀爭斗,紛紛擾擾,永無寧日。」劉協苦笑著搖頭,「阿壽,停下吧,我已經,累了。」

伏後柳眉緊蹙,聲音淒厲︰「那陛下可還記得您慘死在董卓手中的皇兄?!當初為陛下東歸獻出生命的老臣?!可還記得因陛下而慘死的董妃?!還有她肚中的孩子!那是陛下您第一個骨肉!」她抓著劉協的衣襟,眸中流出絲絲悲色,「阿協,我知道這很痛苦,但你不能累,不能放棄。我這就給父親送信,只需要再堅持一段時間,不,三天,三天以後,漢室……」

「就算我們能成功,又如何?」劉協痛苦的半闔起雙眼,褪去了昔日一身的帝王傲色,「就算曹操現在不知所蹤,哪怕他是已經死了,我們控制了許都,又能如何?鄴城的守軍還有三十萬,揮師南下,許都根本不堪一擊。」

然而,劉協的話並未讓伏後有一絲懼色。她眸含寒光,聲音決然︰

「且不說攻打皇都與造反無異,有西北騎兵虎視眈眈,他們根本不敢出兵。若是,他們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殺到這皇宮,臣妾就月兌簪去裳,親著戎袍,為陛下執劍!

從嫁給陛下,成為漢室皇後的那一天,孤就誓與漢室共存亡!」

「朕不需要!」劉協終于忍不住高聲道,「朕已經失去了董妃失去了一個孩子!已經讓這許都風聲鶴唳血流成河!朕不想再失去你了!

阿壽……」說著說著,劉協漸漸又平靜了下來。他尚且年輕的面容上卻盡是滄桑之色,「方才令君問了我一個問題,我也再問一遍你。

若一位君主,做不到匡扶社稷,做不到平定天下,做不到護佑蒼生。上不得天意,下無聞民聲,縱權力在手,普天之下,莫敢不從,他還算是一位帝王嗎?」

「可這本不是陛下的錯。」伏後急道,「天下生靈涂炭,本非因陛下而起……」

「那現在,朕就更不能讓天下再為朕多流一滴血。」

劉協慢慢但不容反抗的將伏後緊握著他的手掰開。他緩緩站起身,向門外走去,「國舅那邊朕會與他說,今日以後,除了宮中之事,其他的事皇後就不必再費心了。陰陽有分,乾坤各責,朝政之事,與後宮無關。」

伏後不可置信的看著劉協的背影幾秒,這才反應過來,怒吼道︰「劉協!」她的憤怒之中仿佛帶著哭腔,「你什麼時候變成了一個懦夫?!」

劉協腳步一頓,停了幾秒,卻是什麼都沒有說。

他緩緩走出了殿。在他離開大殿後,殿門被侍衛闔起,將蒼穹之上的殘陽與血色一並阻隔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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