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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著夜風,許攸策馬一路南奔, 直到離曹營不過一里地, 才猛地清醒過來。

他是不是,太過沖動了。

許家本因為動亂, 家財已盡大半, 但因著許攸是袁紹心月復舊友的緣故,在鄴城安定下來之後, 很快就成了顯族大姓,家財萬貫。這單憑許攸的俸祿自是不可能,大部分都是許家人利用許攸的地位名聲暗中貪墨下的。鄴城經袁家經營多年, 早已是車水馬龍,富賈雲集, 以各種由頭明著暗著貪墨,也不僅許家一家,所以一直以來,許攸對于家人的行為不僅沒當回事,還悄悄在推波助瀾。反正真論起來, 沒有哪家是真干淨的。

所以這次審配抓了他家人的消息傳來, 他第一反應不是緊張, 而是氣憤, 無法遏制的氣憤。貪墨軍費的不僅他許家一家,審配憑什麼就抓他的家人。仗著與袁紹舊日的私交,許攸立即跑到袁紹那里喊冤反告了審配一狀。哪知當時袁紹正在被曹操灌了大營反將一軍的氣頭上,不僅沒依許攸所說放了許攸的家人治審配的罪, 還反罵了許攸一頓。

這氣許攸可是大半輩子沒受過了,可對著袁紹,他多半還是有著畏懼,最後也只能忍著這口火氣,諾諾退下去而後轉身去了荀諶的營帳。在袁營的眾謀士中,獨荀諶脾氣最好,既不貪功,性情又隨和善解人意,之前許攸一直顧著荀諶是大家子弟對他多有排斥之心,但自打前些日子荀諶主動來拜訪許攸後,許攸頓覺得自己之前實是太過片面,他和荀友若不僅性情相投,幾次聊天後更是成了莫逆之交。這在袁紹處受了氣,他立刻跑到荀諶那里,大大抱怨了一番。當然,他也留了個心眼,沒太說對袁紹的不滿,只對著審配大加批罵,這樣就算荀諶將今日之語告訴袁紹也無妨。許攸了解袁紹,沒罵到他頭上,他就不會真生起火來。

正如許攸所料,荀諶不僅溫和的听完他的抱怨,還不時多有勸慰,幾句話就讓許攸舒服不少。但最後,許是實在同情許攸的遭遇,荀諶也輕嘆抱怨了句︰「子遠兄,且看開些。袁公,早已非當年無立足之地的落草將軍了。」

說者無心,听者有意。許攸听了這話,立刻想到南下攻曹以來,因直言進諫被下獄的田豐,計謀從不被采納的沮授,還有被邊緣化的辛評、辛毗,當然他和荀諶也當列其中。眾謀士之中,袁紹最听的就是郭圖的話,哪怕郭圖的計謀屢屢失敗,也不見袁紹有何責罰。他隱隱覺得,這是因為在二位公子間,郭圖和那可惡的審配一樣,更加支持小公子袁尚……

和荀諶相聊一番,最後許攸的心情愈發沉重。他預感,在袁紹這里,他怕是得不到什麼重用了。而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想法,在得知曹營殺馬而食之後,他立即給袁紹獻上偷襲許都之計,還沒說完就被郭圖那廝打斷反駁,袁紹也直接當場拒絕了此計。不被重視的怨氣,加上家人還身陷牢籠的氣憤,一氣之下,許攸直接尋了匹馬,就向曹營奔去。

可這到了曹營,他卻開始後悔自己的沖動了。他倒向曹操是容易,但是家人、錢財可全都在鄴城,倘若此戰過後袁紹遷怒于他們,自己可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就在他握著馬韁,躊躇不前時,曹軍的探騎發現了他的身影。見許攸單人匹馬,只當是袁軍又遣來的探子,三下兩下就將許攸制服,對許攸高呼的話充耳不聞,毫不客氣的將許攸壓入營中。

「這是……許先生?」那廂曹操的主帳已經熄了燭,依著軍中的慣例,抓到敵方細作,若曹操不便,就先押到郭嘉這邊。然而,郭嘉見到這「袁軍的細作」,似是大為驚訝,連忙對士卒道,「你們這是做什麼?!許先生與主公是多年之交,快快給先生松綁。」

士卒也沒想到這看著狼狽無比的文士方才高呼的都是真的,連忙依言松綁。許攸揉揉手腕,想到這畢竟是在曹營,壓住怒氣,僅是皺起眉,以示不滿︰「你是何人?」

「在下郭嘉郭奉孝,見過許先生。」郭嘉後退一步,行了個讓士卒大為詫異的謙恭無比的禮,「先生是為見主公而來?實是不巧,主公剛剛歇下,不知先生可否在營中暫留一晚,待明日……」

「子遠啊!孤可算把你盼來了!」郭嘉話還沒說完,帳門口就傳來一驚喜交加的聲音,已經歇下的曹操竟快步急急跑了進來。

郭嘉見此,微笑一禮︰「既然主公前來,嘉就不打擾先生與主公秉燭夜談了。郭嘉告退。」說完,轉身和將許攸押來的士卒一起退出了營帳。

「嘉且問你,是年老成精的狐狸可怕,還是成為偽裝成兔子的狐狸可怕?」

「郭先生,這是……?」剛將帳簾放下,士卒冷不丁听到郭嘉這語焉不詳的一問,愣了神,「當是,後者?」

「有道理,嘉也如此認為。」郭嘉煞有其事的點點頭,隨後甩袖離開,轉眼間就跑進了賈詡的帳子,

「文和,嘉的帳子被主公強行征用啦,所以嘉來你這兒蹭會兒~」

「……老夫能拒絕嗎?」

「不能。」郭嘉笑得眼楮幾乎眯了起來,卻仍是沒擋住眸中的狡黠,「別睡了,今夜,可注定是個不眠夜。」

那頭郭嘉損人不利己的去折騰年老少眠的賈文和,這頭許攸和曹操則是四目相對,皆是神情激動,大有相談一夜的沖動。

要知道,許攸一開始是想過回袁營的,尤其是當他被押進曹營時,發現曹營遠沒有情報中那般人心惶惶,士卒毫無斗志,更是後悔了自己的沖動。若是曹營沒被逼到絕境,那他帶來的消息的價值可就要大大縮水了。可反過來一想,他就知道哪怕他現在後悔,也不可能回袁營了。他騎馬南奔是許多人看見的是,以袁紹的疑心程度加上奸佞小人的挑撥,他回去也只有被當作叛徒死路一條。他現在唯一的選擇,就是留在曹營,竭盡所能助曹操攻破袁紹。至于嬌妻兒女,金銀珠寶,待他在曹操這里高官厚祿之日,還愁不會再有嗎?

所以,當他看到曹操這內僅穿中衣,外草草一披衣袍,腳上連鞋都沒來得及穿就急急跑來的模樣,心中可謂是驚喜萬分。若非已經到了絕境,曹操何以一听到他來,就這般急急跑來。被曹操拉著在席上坐下,許攸輕咳一聲,壓住暗喜,故作深沉道︰「孟德,不知你軍中還剩幾日軍糧?」

曹操一愣,眼間閃過一絲戒備。雖然很快消失,但還是被許攸看在眼里︰「不瞞子遠兄,操軍中糧草,還可撐兩月有余。」

許攸聞言一笑︰「孟德這話,不實。」

「咳。」曹操假咳一聲,擋住臉上被當面揭破的尷尬,「子遠兄所說沒錯,操軍中……僅可再撐半月。」

「仍是不實。」

「十日。」

「還是不實。」

「三日。」

「孟德啊,」許攸拍拍曹操的肩膀,一副語重心長,「攸與你當年可是過命的交情,難道對著攸,你都不肯說實話嗎?」

「子遠兄說笑了,操只是……」曹操看著許攸,還是隱隱透著戒備,「子遠兄見諒,只是子遠與本初這些年交情匪淺,操……實是擔心。」

「哈哈,攸就知道孟德你還是這般多疑。」許攸爽朗大笑,「你只看到攸與本初交情匪淺,可知正是攸當年建議袁本初扶持你控制兗徐二州?當年你我還有袁本初三人相交,比起袁本初那紈褲子,本也是你我關系更好些。時至今日,亦是如此啊。」

「……那依子遠兄所見,操還剩幾日軍糧?」

許攸微向前跪坐起,居高而下俯看曹操道︰「依攸之見,孟德軍中早已沒有軍糧!已經已經殺馬而食!孟德,我許子遠說得可對?!」看到曹操果不其然變了臉色,許攸坐回身子,恢復了那高深莫測的微笑,「孟德莫慌。實話實說,若孟德此時未被逼到絕境,攸也不會來。攸今日來,就是想告訴孟德,勾踐國憂,非僅孟德一人啊。」

「哦?」曹操雙眼一亮,「子遠是說」

「不瞞孟德,自打孟德那日截燒了袁尚小兒督運的糧草後,袁軍內部沒幾日就不得不開始三食並兩食。」袁尚年幼,即使得袁紹偏愛,也難以服眾。這督運糧草得重任,還是郭圖在袁紹面前替袁尚力薦而下的,這才讓袁尚頂替了文濤武功都更勝一籌得袁譚。誰知道郭圖袁尚偷雞不成蝕把米,袁尚經此事反而更不得人心,全靠著袁紹的偏愛,才沒有追究下去,「袁本初本是打算慢慢與孟德磨耗,憑借軍糧之多不戰而勝。所以立即又讓鄴城發糧,這幾日又讓淳于瓊率步兵與屯騎兩校之兵萬余人,北迎糧車。如今,這萬人之糧所在之處」

許攸拿起筆,在展開的地圖上勾起一處︰

「正是烏巢。」

不知是不是老年人當真都如此,被擾了清夢的賈詡看著對面無聊玩著案上燭火的郭嘉,難得的面沉如水,半分用來掩飾心思的笑意都沒有。

「老夫以為你去荀尚書處更為明智,或者主公帳子此時也是空著的。」

「嘉與文和關系更為親厚嘛。」郭嘉一本正經的說道,「至于主公那里……身為臣屬,怎能不禁主公允許擅入主帳,這些規矩,嘉還是懂得。」

「……司徒掾看到奉孝今日如此知禮守節,定會無比欣慰。」

「文和是說長文?他現在可沒空與嘉糾纏,全心全意的想著如何抱得美人歸呢。」說到這,郭嘉似想到什麼,不由輕笑,「若他真娶了文若的女兒,那便是文若之婿。嘉是不是也可以沾文若的光,喊他聲‘佳婿’?」

「你如此左顧而言他,是在憂心什麼?」

「……文和,在嘉面前,不要總是暴露你老狐狸的本性,好不好?」

賈詡深深看了郭嘉一眼,搖搖頭︰「作為聰明人,你的軟肋實在太明顯了,所以就不聰明了。」

說完,他就徹底放棄和郭嘉繼續交流下去,緩緩閉上雙眼,沒過多久呼吸就平穩起來,竟是這般跪坐著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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癟癟嘴,郭嘉只能無聊的繼續撩著眼前的燭火。不知過了多久,終于等來了士卒的稟報。曹操喚郭嘉速速過去。

待郭嘉走後,賈詡倏得睜開雙眼,眼前將盡的燭火灼灼印入他略帶疲倦的雙目。

他很清楚自己的衰老,所以才在這場戲開場之前,抓緊一切機會多補一會兒眠。

慢慢拿著燭台站起身,他換上一根新的紅蠟,眼中的疲倦隨著滾落的蠟油一點點消散,最後無影無蹤。

沒錯,于這官渡的任何人,今夜只會是一場不眠夜。

「明公。」郭嘉到主帳時,曹操剛披上戎甲,英武逼人,「糧草果真在烏巢嗎?」

「?蛸的情報說淳于瓊在烏巢,許攸說糧草在烏巢由淳于瓊押運,當是無錯。」曹操點頭道,「淳于瓊當年與孤和袁紹同是西園八校尉,袁紹派他督運糧草,確在情理之中。」

郭嘉頷首,又問道︰「那許攸可說,烏巢守衛幾何?」

「約是有萬余人。」

「如此,這一步棋,比原先預料的還要凶險許多。」他們原先的計劃,許攸給曹操出的計謀,都是由曹操率兵立即前往烏巢,將軍糧焚燒一空,以此逼袁紹速速決戰。既是輕兵夜行,曹操就不能多帶人前往,其中凶險,可想而知。只是,這是他們贏得此戰唯一的機會,所以早已有了覺悟,縱是龍潭虎穴,也只能坦然前行,「此行,明公萬萬小心。」

察覺到郭嘉眼中的擔憂,曹操輕松的笑笑,拍拍郭嘉的肩︰「奉孝可還記得孤被那呂布小兒在濮陽燒掉的胡子?到最後,呂奉先不還是孤的刀下魂。不過一個淳于瓊,孤還不放在眼里。倒是一旦知曉孤不在營中,依孤對袁本初的了解,他恐怕不會派兵解救烏巢,反而會率大軍攻營。以一敵十,此等重任,便落在奉孝身上了。」

「明公有十勝,袁本初一勝都無,如此以零敵十,最後的結果,可想而知。嘉先謝過袁本初為嘉來送戰功了。」

郭嘉一席話說得曹操哈哈大笑,帳中的氣氛也輕松了不少。但很快,曹操又正了神色,對著郭嘉認真道︰「奉孝,孤在將前往烏巢的決定告訴眾將之前,先喚你來,是有另有要事要托付于你。若是此行,孤一去不返……」

「明公莫要說笑,此行……」

「孤只是說萬一。」曹操打斷郭嘉的話,繼續道,「若孤一去不返,軍中需有主事之人。丕兒雖在軍中,但畢竟尚且年幼,加之孤之子不僅一人……若有萬一,輔佐丕兒之責,孤便托付于你了。

公達、文和,孤並非懷疑他們如何。只是他們二人的性子,你我都清楚,待到殺伐決斷之時,奉孝你更可擔起這份重責。這件事,孤只有交給你,才會放心,你可明白?」

話到最後,曹操郭嘉二人面上都無了笑意。郭嘉後退一步,深深作揖,無比鄭重︰「明公放心,若有……萬一,嘉定不會辜負明公重托。」

曹操淡笑點點頭,要將郭嘉扶起來,卻是未果。

郭嘉仍是深深作著揖︰「嘉會輔佐二公子贏得此戰,會為二公子打下一個穩定的北方,但在那之後……還望明公,且等等嘉。」

「奉孝……」曹操大怔,想說什麼,郭嘉卻已直起了身子,面上笑容依舊,不見半分嚴肅,「所以,明公定要平安歸來。」

曹操頓了又頓,最後再沒有說什麼,只是手又輕輕拍了兩下郭嘉的肩︰

「好,等孤凱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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