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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信,或可用, 亦可殺。

千里外送來的帛箋上, 墨香殘存,筆鋒似刀。

算算時間, 鎮守在巴丘的周瑜蘸墨落筆寫下這九字時, 當亦如現下這般,明月當空, 夜風徐徐,吹起他將寢前散下的發絲,搖曳的燈火耀的面容愈發俊秀如玉, 柔和了往日的稜角,卻仍在這橫豎勾捺間流露出行于行伍間的殺伐之氣。

孫策的思緒由帛箋飄遠, 過了許久才回了神,又將九字看了幾遍,而後將帛箋放入案旁小?,那里面已經積了許多,皆是兩人分略兩地時相互通信留下的帛箋。孫策曾經和周瑜開過玩笑, 說帛箋本就是稀罕物, 再加上你我二人的墨跡, 若是賣出去定當價值千金, 也算得風流佳話。

這玩笑招來的自然只有笑聲。這些帛箋,非經非書,又是用過的,能賣個什麼價, 也就對他們二人,或可當作個閑暇時翻出看看的雜物,尋個念想罷了。

孫策這才發現自己又不知覺間走神了。將小?放回遠處,他正了神色,開始從頭梳理這整件事。

最開始自己與公瑾在偏道上遇到喻懷,當是偽作巧合的有意之舉。喻懷拋得是陽謀,賭他在這短暫的同路而行中,能夠讓自己對他足夠感興趣,哪怕自己輕而易舉就能想到這個喻懷是某方勢力派來江東的人。

喻懷布了陽謀,自己與公瑾則有意將計就計,來看看這喻懷究竟為何而來。同時,自己看出喻懷實際上是重情至興之人,所以更有自信讓喻懷心服口服的轉為己方所用。前幾日的拜訪,這層目的本已達成,喻懷雖然未肯定什麼,但言談間實際是默認了自己的猜測,甚至最後開始站在自己角度,為自己這方出謀劃策。投桃報李,自己也未死咬住攻打廣陵的計劃,反正權弟已經在點兵,自己不久之後也會前往廣陵,親自指揮攻打廣陵,這一看就明的計劃,沒必要瞞著一個打算坦誠相對的友人。

自己與喻懷酒酣暢快,無話不談。隔了些日子,喻懷身體好些後相約著去郊外打了幾次獵,獵到獵物,就席地而坐,架柴而烤,或是取山泉為飲,或是互斟上杯帶出來的醇酒,談天說地,好不痛快。

然而,變數就出現在這之後。或是多日未飲酒,今日終于解了些饞,喻懷心情好得很,提出欲為孫策借著樹枝卜上一卦。自打見識過于吉這等妖人蠱惑人心的把戲後,孫策就對這種不可驗的讖緯佔卜厭惡不已,但總不好駁了喻懷的興致。在直白的表達過自己對佔卦的蔑視後,孫策看喻懷在那里擺弄的全神貫注,最後反而倒也起了幾分興趣。

結果,喻懷卜出卦象後,面色卻突然煞白,雙眉緊皺如川,仿佛從這些枯枝間看出了什麼極為可怕的東西。然後,就是策馬而歸,一路無言,再去拜訪,喻懷一律稱病,閉門不見。

那卦象……究竟有什麼玄機?

孫策自恨對易學實是一無所知,也有點後悔,早知道如此,就算不喜也該在身邊留個知曉此物的人的。苦思許久,他仍毫無頭緒。最後,只得暫時放下此事,待攻下廣陵後再去拜訪喻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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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孫策卻未想到,本該在攻下廣陵後的再次見面,竟來的這樣快。

孫權年少,踫上城府深不可測的陳元龍,哪能討得什麼好,連敗幾場,仗著兵力的絕對優勢才勉強穩住局面,得以繼續在廣陵城外與城內僵持。收到戰報,孫策立即加快了這邊準備,最後定下在三日後動軍。

細枝末節自有下屬處理,孫策無須事必躬親,又因事務被他緊趕著處理掉了大半,這幾日他反而得了閑,有空到街頭走走,看看民情。結果,好巧不巧,這剛在街邊走了沒多久,就見到了個熟悉的身影。

喻懷正獨自站在街上販馬的店家的馬棚旁,饒有興趣的看著馬棚里一匹匹馬。相比起前些日子,喻懷的身體似乎好了許多,面上沒有透著病態的青色,身上也沒有披著完全與季節不符的裘衣。他身邊,店家正在喋喋不休的講著什麼,待孫策走進了,才听清是在給喻懷介紹著他家的馬匹,無論喻懷看向哪一匹,這店家都能扯出些典故名頭滔滔不絕,夸得似乎這里匹匹都是千金難買的名駒。

習武之人無人不好馬,鮮有人不懂相馬。孫策本就想從喻懷這里得到那百思不得解的答案,又听到店家指鹿為馬般的話,自是耐不住走了過去,張口便駁道︰「此馬大頭小頸,弱脊大月復,小頸大蹄,三羸具備,豈可謂騏驥乎?」

「孫,孫將軍!」店家看到孫策,又被孫策駁了句,又驚又懼,身體抖如篩糠,萬是後悔自己剛才為了賣個高價的信口開河。好在孫策注意力根本不在他身上,揮揮手,他立刻順勢小跑到一旁,再無心管自己賣得賣不出去馬。

喻懷看到孫策也是意外,但很快就被其他晦澀的情緒替代,一種,孫策讀不懂的情緒。他頷首問候︰「孫將軍,多日不見,將軍風姿依舊。」又瞟了眼這時已經退得遠遠地馬商,「然而,將軍這一來就嚇跑了店家,懷可就不知該挑哪匹馬了。」

「這里能有什麼好馬。」孫策輕嗤了聲。這馬棚里馬並不多,他大概掃了掃,雖不能說全是劣馬,但也沒有一匹稱得上中上品,也就是喻懷這種不懂馬的才會任著店家說那麼久還听的認真,「策府上倒是有幾匹好馬,先生若是得閑,不如與策去看看?」若是能再給他解釋解釋那日卦象的意思,就更好了。

喻懷笑笑,卻沒有應。

「兄長!」這時,不遠處傳來一個女聲,原是喻懷的妹妹喻?w。她看到孫策和喻懷站在一起,也是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回過神來,微笑問候了句「孫將軍」。

然而孫策的注意力已全被她身後牽著這匹馬吸引。棗朱色的駿馬,頭高峻若刀削,眼大而含澤、耳銳如削竹,鼻廣大而方,無論從何處看,這都是匹千里寶駒。孫策自認為自己府上的幾匹坐騎已是極品,但與這匹相比,竟還差了幾分。

「兄長看看,這匹如何?」喻?w沒注意到孫策的神情,一心和喻懷說著話。

「唔……」喻懷眉頭微蹙,「這毛色有些……」和他家「夫人」的寶駒不配啊。

听到喻懷話中淡淡的嫌棄,孫策簡直想為這馬鳴不平。相馬重骨輕形,喻懷說了半天卻都在馬的表面打轉,可謂是一點都不懂。騏驥不遇伯樂,實是讓孫策痛心,在喻懷頓了半響又說了句後,他還是插了話︰「喻先生,若是不喜此馬,可否割愛于策?」

「誒?」喻懷一愣,「懷知將軍乃懂馬之人,可此馬」

孫策倒也沒有為了得到此馬而故意有所隱瞞,直接就把此馬的過人之處一五一十講與喻懷。末了還直白了加了句︰「此馬雖是寶駒,但越是寶駒,性子越烈,以先生的騎術恐怕駕馭不了。」

喻懷听了這話果然面露不快︰「你怎知懷駕馭不了?」說著,他走到喻?w前,正要將韁繩從她手里接過。卻見喻?w在喻懷耳旁說了什麼,喻懷的手突然頓住,幾秒鐘後,垂回原處。他緩緩轉回身,看向孫策︰「孫將軍,你當真希望懷割愛嗎?」

「先生這是怎了?」孫策愣了下。喻懷突然改變主意,肯定與喻?w剛才的話有關,可她的聲音又輕又快,這街上又人來人往的吵鬧繁雜,縱使孫策武功再好,也一字都未听到,「策自然希望先生割愛。」

「孫伯符,你當真希望懷割愛嗎?」

「……?自然。」

「孫策,」喻懷邊問著,邊往前走,一步一步,已經走到孫策面前,「你當很希望,嘉將這匹馬交給你嗎?」

「兄長!」喻?w驚呼了一聲。

孫策英俊的面容上,一雙劍眉緊緊皺起。他之前一直以為自己已經模透了喻懷的性子,可現在的喻懷,無論哪里都讓他看不懂。唇邊淺淡的笑意全然消褪,玄色眼眸若深淵般不見光亮,與往日那雙淺彎起的清澈雙目大相徑庭,其中,滿是認真和……戒告?

或是因為喻懷的反常,或是出于本能,他再看向那匹喻?w牽著的棗朱色馬時,心頭亦不禁升起些許危險感。若是常人,既然已經感覺到危險,必然會改口放棄這匹馬。可孫策的性子,卻偏偏要反道逆行,知道這其中大有玄機,危險重重,他也有這份膽氣定要探個究竟。

所以,面對喻懷的第三遍追問,他微抬起下顎,不避不閃的凝望人眸中的深淵,同樣認真無比︰「先生願送,策就敢接。那,先生肯割愛嗎?」

時間似乎凝滯了幾秒。這片刻間,孫策清晰地看到喻懷的雙目中閃過疑惑、輕松、哀悲、歡喜種種種種復雜到對立的情緒,以至于孫策都開始懷疑是自己的幻覺。突然,喻懷緊繃的表情突然松了開,再也崩不住般哈哈大笑︰

「被你瞧不起騎術,本是想嚇嚇你的,結果竟然失敗了。」喻懷的眼眸又是往日那般微微彎起,清澈中帶著淺淡的笑意,還有些戲弄未能得逞的遺憾,「罷了罷了,懷不逞強了,這馬懷的確騎不了。名馬配英雄,這馬,該當是將軍的。」

孫策一听,也是笑了。這倒是真像是他了解的喻懷能干出來的事,明明看著一派飄逸風流,實際上睚眥必報,記仇的很,之前和人狩獵,就因為隨口笑了句人連弓都拿不對,接下來兩個多時辰人硬是讓自己半頭獵物都沒打到,損人不利己做的輕車熟路。

但即便喻懷如此解釋完全說得通,孫策仍舊感覺隱約有不妥之處,尤其是人最後的那個……「嘉」?他想過喻懷並非人的真名,可若當真是因為人真名中帶「嘉」字,人又怎會在嚇唬自己時月兌口而出?

這讓他從喻?w手中接過牽馬的韁繩時,對這匹馬更為感興趣,迫不及待想要探究,這馬究竟是否還有其他玄機所在。

在喻?w牽著時還焦躁想要掙月兌束縛的烈馬,被交到孫策手上,被人順了會兒毛後,竟很快就安靜下來,用頭前蹭了蹭孫策的手,又輕嘶了聲,以示向新主人的服從。

拍拍馬頭,孫策翻身上馬,一拉韁繩,馬發出一聲嘶鳴,其聲明明,當真是萬里挑一的好馬。得了好馬,孫策心癢的厲害,卻突然想起來他今天本打算問的正事。

「喻先生!」他調回馬頭,在馬上向喻懷喊道,「那日那卦,到底是何意思?」

「將軍得了懷的馬,就拿不到懷的卦了。」喻懷仰頭笑回道,「留個懸念,等將軍自廣陵大勝而歸,懷再告予將軍。」

「哈哈!好!托先生吉言,我們一言為定!」說完,孫策一拉韁繩,策馬絕塵而去。

那馬的的確確是萬里挑一的好馬,不出片刻,孫策連同馬的身影都消失不見。而隨之消失的,還有喻懷唇邊的笑意。

他們向宅走去。

「阿霧,」邊走,喻懷似閑聊般開了口。街市嘈雜,二人的聲音除二人之外很難听清,所以到沒了必要稱呼假名,「依你所見,孫策可謂英雄否?」

「平定江東,才智過人,驍勇善戰,當然是英雄。」喻?w回答的不假思索。

「那,可謂明主否?」

「這……」喻?w頓了頓,看了看身旁因孫策方才快意縱馬而過變得有些狼藉的街市,半響,才猶豫道,「應該,也算是吧?」縱馬街市,于貴家子弟哪里都是常有的事,再加上以孫策高超的騎技,策馬而過不過讓幾個商販因為驚慌撒了貨物,也未傷著人,這能算的了什麼。

順著喻?w的目光看去,喻懷已然讀出她在想什麼。他輕嘆了口氣,又問︰「你可知,剛才那馬商為何那麼怕他?」

「難道不是因為那賈人為生意信口開河?」

「是,但又不是。」喻懷彎腰順手撿起一滾到自己腳邊的布卷,交給一旁忙著把商品收回來的賈人,听著人的道謝寒暄了幾句後,繼續邊向前走邊說道︰「孫伯符從寄人籬下,到自立旗號,再到平定江東,稱雄一方,做到袁公路想了那麼久都做不到的事,靠的是他的兵,他的才,但依嘉來看,更多是他的魄力和膽氣。

之前無論是誰,無論是朝廷委派還是徒憑武力佔有江東之地,都不過虛權而處。在這江東之地,真正稱雄的,是那幾個綿延多代的大家族。門客、人望、金銀、家學,單挑出來一個已足以掣肘任何外來之人,更何況四者皆備。這盤雜繁復的關系網,誰都不敢動,除了孫策。」喻懷得目光逐漸悠遠看向孫策之前策馬消失的遠方

「他不僅敢動,還敢殺。這,就是他的魄力。」

也是為什麼,江東在孫策手里才能籠為一統。

「可是……」喻?w秀眉微皺,以她的才智,已然也覺出何處不妥,「那些家族,豈會善罷甘休?還有……」她想起經手的那些情報中,有關江東的信息,輕嘆道,「殺的,未免太多了。」

這個多,不是指所有人,而是單指望族,那些在江東極富人望之大族。孫策以最直白的方式將江東復雜的局面硬生生撕開,插入自己的勢力。可這同時也是留下隱患最多的方式。殺掉大族名士,無論理由為何,都不得不面對更多潛在的危險。門客的復仇,百姓的惶恐,其他大族的兔死狐悲之憂慮……這看似安定統一的江東,平靜之下,暗流洶涌。

「嘉勸過他……」喻懷輕聲道,其中內容卻驚得喻?w睜大了眼,腦海中回放了好幾遍才確定剛才听到的不是幻覺,「他說,若那些人有那個膽子,大可以一試,他求之不得。」

少年英杰、豪邁傲氣、雄才野心,孫策是一桿鋒利無比的長矛,以最銳不可當的姿態直插入這紛爭的亂世,鋒芒畢露到任誰都不得不敬他三分,避他三分。

而周瑜,同樣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卻少了幾分銳氣,多了些許溫潤之儒風。若他在,方才孫策定不會明知有可能有危險還收下這匹馬,更不會直接在街市策馬而去,讓已然不安的百姓再生怨氣。這細微毫厘之處的功夫,孫策不會注意,周瑜卻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二者相濟,相得益彰,江東雙璧之美名,方得名揚天下。然而,多事之秋,周瑜卻恰巧未留在孫策身邊。

所以,也僅限于此了。

「對了少爺,那日你卜出的,是哪一卦?」

「……六十四卦之首,天乾之卦。」

「這當是,大吉之卦?」跟著喻懷這麼多年,喻?w就算未專門學過,也知道乾卦是元亨利貞的吉卦。

「……是啊,吉卦」喻懷笑著附和道,然而那笑容中,卻多了分不易察覺的苦澀。

上九少陽,變爻。

亢龍有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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