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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筱筱丟失的那幾百班費,一開始是個「禁忌」,班上很有些人人自危,仿佛存在一個無形的小偷,甚至因為害死兩條人命,比鬼怪還可怕。

直至周三下午,隔壁班被分配去樓前清理的學生,通水溝的時候從幾乎不流動的下水道里用鐵絲勾出一團浸濕的紙,事情才有了分曉。

「這是什麼啊?」

和一般的紙不同,顏色看著帶點紅,還折成一團長方形,學生好奇地微微撕開,從內里沒有完全泡壞的部分辨認出來——是關筱筱丟失的班費。

在關筱筱的記憶里,她將班費全部放在教室,卻忘了臨走時突然又想起或許要買什麼,先拿了幾張準備墊付。

那幾張錢折成一團在她的口袋里,卻不巧在她經過一樓水溝石板時掉落。石板間隔,幾步一個洞,風一吹,錢最後就落進了不流通的水里。

真相大白以後,班上緊張的氛圍消失,卻更令人唏噓,不過是一個意外和誤會,卻引得兩條人命消亡。

學校領導組織開了幾場會,研究是否要在教室里安裝攝像頭,討論爭執不下。

周窈去祭拜過程圓一次,程媽媽還是那樣,穿著樸素泛舊但干淨的衣服,可惜腫泡一樣的眼里已經了無神采。

有過幾次,上課時周窈下意識想把草稿本遞到旁邊,手才伸出去就頓住,而後堪堪收回來。那是她難得的走神時間,愣愣看幾秒空出的位置,之後才轉回頭。

听說周窈在學校和程圓關系不錯,程媽媽強擠出笑意,和她說了一會兒話。臨走之前,周窈認真朝程媽媽鞠了個躬︰「我剛到學校的時候,是程圓第一個和我講話,後來也沒有因為我身體上的問題歧視或是說過我什麼。我很感激她,能有這麼好的女兒,能有這麼好的媽媽,我覺得你們都應該都是彼此的驕傲。」

「謝謝您,給了我機會讓我認識程圓這個人。」

程媽媽捂著半張臉,哭著點頭,泣不成聲︰「阿姨謝謝你……謝謝你……好孩子……」

出了這檔子事,去參觀博物館的事徹底定下,高三的學生們集體空出半天時間,去沙中博物館參觀。

一大早就要集合,周窈收拾好東西,背了個小背包,裝著一點墊肚子吃的袋裝面包,還有一瓶水,身上揣著五十元,簡簡單單出了門。

周麻正好進門,周窈腳步停了停,「爸,我們學校組織去參觀,我現在就……

「知道了知道了!上次你說過很多遍了,去吧去吧。」

他頭也不回進屋拿東西。

周窈回身看了一眼,提步朝前走。

麻將館生意很好,忙碌半天,周麻夫妻兩個很有累意。下午人一直湊不夠,干脆不急著開張,周媽媽去找相熟的鄰居聊天,周麻回了後邊屋里,在客廳看電視。

想泡茶喝,找不著茶罐,見周窈房門開著,心知不可能會在里面,腳步頓了一頓,下意識還是推門進去。

周窈生活習慣很好,平心而論,這一片,再沒有她這樣乖的女兒。別家的,不听話,頂嘴,成績差,或是學人家當流氓,大人們各有各的頭疼。

這些問題在周窈身上統統沒有,她從小就乖巧,一直到大,如今也是。

周麻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或許是忽視慣了,他們夫妻倆都不覺得這個女兒有什麼了不起,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老婆對她態度跟別人家對自己的不听話女兒一樣,他慢慢的,對她態度也不怎麼樣。

周窈做錯過什麼嘛?

其實沒有。

看著干淨整潔的房間,被子是她自己疊的,枕頭擺放得整整齊齊,她的拖鞋和外出穿的鞋也各自在簡略的鞋架上陳列得當,她還有個小書櫃,上面很多書,他們夫妻倆連看都看不懂。

她會做手工,雕刻過木頭印章,很小的時候還自己扎過風箏,會編竹篾,做過一個小小的竹籃,撈過魚缸里的魚。

那時候是他在一旁看,笑言清脆,如清鈴聲郎朗。

周麻發覺自己站得有點久了,回過神來,說不清的情緒導致他想快速走出房間,在經過周窈的書桌時,被壓住的一張試卷吸引目光。

他又停下,順手抽出來一看,是一張排名表,時間是前次的考試,周窈的名字赫然在列,她排在極前,全年級一千多人,她考了第二名。

周麻捏著那張排名表無言半晌,才緩緩放回原先的地方。他回到客廳看電視,電視機里演的東西卻怎麼也入不了心。

許久,他像是被針扎一樣,「騰」地站起來,大步流星出了門。

傍晚的太陽正好,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走進巷子的周麻手里拎著一個中等大的盒子,看見的鄰居打趣︰「誰過生日啊?周麻,買蛋糕呢!」

周麻只是笑笑,朗聲說︰「坐在這浪費時間多無聊,晚上來我那喝茶多好!」

鄰居說︰「有人就去,湊不夠誰打呀!」

「……」

一番簡短對話,周麻嘴角微微彎著,朝家走去。

還米到家里,突然听一戶人間出來說︰「出事了!出大事了!」

「什麼大事兒能把你驚訝成這樣!」鄰里都不當回事。

「歸南山那邊塌方了!死了好多人喲,現在都封路了……」

听到這種消息,大家都來了勁,「真的假的?」

「電視上現在在放,本地新聞——」

所有人都回屋開電視看新聞關注「時事」,唯有周麻,僵硬在原地,問最開始提到這件事的鄰居︰「你說哪?!」

「歸南山啊!博物館那邊,塌方了,一大塊,路過的車都翻了,還有掉下去的,死了好多人呢!」

歸南山博物館——

就見周麻臉色發白,手腳惶惶,像是打顫般飛快跑回了家。蛋糕被他隨手丟在桌上,盒子歪了,他顧不上那些,打開電視看本地新聞,正在播報歸南山塌方的消息。

現場一片混亂,各種救援到達,哭聲,嚎啕聲,還有痛苦的微弱氣息,在鏡頭里一一閃過。

周麻盯著電視看了很久,眼楮一動不動,一瞬不已。記者在最前頭說著什麼,他感覺耳朵里好像嗡嗡嗡地在吵嚷,什麼都听不清。

半晌,周麻突然跑了出去。

巷子里的鄰居看見,問︰「周麻,你去哪啊——」

得不到回應,唯有一個飛奔的身影,消失在盡頭。

「去哪?歸南山?」司機一听,忙擺手,「不去不去,那邊現在戒嚴,拉線了,過不去的。」

周麻又去敲下一輛出租車的車窗,「師傅,載我去歸南山,快點兒!」

「歸南山不好去的,那邊現在很亂,車開不進去,那邊周圍全部都封路了,去不了,真的去不了。」

他一輛一輛地問︰「師傅,歸南山去嗎?」

得到的都是拒絕回答︰「不去不去。」

「師傅去歸南山!」

「過不去,不好去的。不去。」

「歸南山……」

「那邊封路,不去!」

沒多久,路口的人都知道有個中年男人像著了魔一樣,非要去出事的歸南山。運了一車水果在路邊賣的一個小攤販看不下去,「大哥,你為什麼一定要去歸南山?那邊現在真的去不了!你不如等會再說。」說著指指天,「你看這都快下雨了,情況肯定更嚴重,那麼危險,誰會過去啊!」

周麻沒有回答。

小攤販猜測︰「你該不會是找什麼人吧?什麼人這麼重要,現在太危險,可別沖動……」

這句話一出,周麻扭頭看他的眼,剎那赤紅。

什麼人這麼重要?

他的女兒。

他的女兒還在歸南山呢。

雨下大的時候,街上人少了很多,周麻還是沒能去成歸南山,到後來出租車交接班,攔車基本都不停。

周麻身上濕透,踩在泥里,一腳深一腳淺往回走。

走到巷子口,忽然看見一個瘦弱的身影,撐著傘朝他看來。

「爸?」

周麻猛地抬頭,周窈像一朵潔淨晶瑩的小花,站在不遠處,目光無塵,安靜又溫柔地看著他。

周窈頓了一下,快步走到他身邊,舉高傘將兩人一同遮在傘下,「爸,你怎麼……?你去哪了,衣服都濕透了……」

周麻愣愣看著她,看著她那張和自己隱約有些相像的臉。人家都說周窈會長啊,集合了他們夫妻所有的優點,長得又白淨又好看,細雅得像是高知識分子家庭養出來的孩子。

周窈被周麻這麼盯著,往後稍稍縮了縮,「……爸?」

像是過了一萬年那麼久,面前這個形象糟糕,仿佛泥水里剛撈出來的中年男人,忽然一剎紅了眼。

周麻蹲,捂著眼楮,無言哭泣。

直到周窈和平靜下來的周麻回到家,周窈心里還是覺得奇怪。她洗好澡,換上厚厚的睡衣,準備關門時,遇見從外經過的一個鄰居。

那鄰居一見她就道︰「どど啊?你爸還好吧?」

周窈關門的手一頓,說︰「在前頭麻將館里忙呢。他怎麼了?」

「哦喲你不知道的呀,今天傍晚,歸南山那邊不是塌方了嗎,死了很多人的,你爸一听這個消息,後來就急急忙忙跑走了,大家都嚇了一跳!」

周窈一愣。

「再回來就是跟你一起了,身上髒兮兮的,也不知道去干什麼了……」

鄰居閑話幾句走遠,周窈站在門邊,愣愣出神。

關好門,周窈去找水喝,在擺放蔬菜的桌上看到一個歪了的蛋糕盒子。周麻正好走進來,周窈問︰「爸,這是什麼?」

周麻瞥了一眼,別開頭,「買的蛋糕,摔爛了,應該不能吃了,丟了吧。」

他沒再多言,拿了要的東西,回到前頭麻將館,留下周窈站著發呆。

半夜被周窈叫到房間吃一個摔得稀爛變形的蛋糕,陳許澤不僅沒有生氣,還很老實地坐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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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挖兩口給自己吃,就叉一口遞到陳許澤唇邊,他不說話,安安靜靜吃下,兩個人隔著蛋糕,盤腿坐在地板上,看著窗外的弦月。

「好可惜,頂上的草莓掉了,沒辦法撿起來一起吃。」

「我明天給你買。」

「好啊。」

兩個人說著話,氣氛自然而然。

蛋糕就剩最後一口的時候,周窈忽然把叉子插進蛋糕里,許久未動。

她仰頭看著窗外的月亮,微微歪了歪腦袋。

「我一直覺得,他不在乎我。」

「可是今天……」

陳許澤沒有出聲,安靜听她說。

「可是今天他……」

「可是……」

周窈「可是」了好久都沒能把話說完整。

「我想……」

終于,陳許澤听到她的聲音,在她說話時,將余光里瞥見的她臉上晶瑩的一滴淚,和月光顏色做了比較。

她說︰

「他可能,還是有一點愛我的吧。哪怕,就一丁點。」

陳許澤分神地想,比起月光。

還是她更美。

最後一塊蛋糕吃完,盒子和叉子一起進了垃圾桶里。

好可惜。

那一口沒能吃到的草莓,誰也不知道它究竟,是甜是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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