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許澤以最快的速度飛奔跑至醫務室,來往的人有些甚至沒看清臉,只覺得一個呼嘯身影從旁略過,轉瞬就不見。
周窈在醫務室的床上睡著,醫生老師整理著托盤里的東西,看見他稍有怔愣。
「你……」
「我是周窈的鄰居,我們住的很近,我可以送他回家。」大概一天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陳許澤都很少會說這麼多話。
老師一听,見是個男孩,本有點意見,想想還是沒說什麼,「那好,你在這坐著看一會兒,等下如果她有好轉記得叫人,我去和一年級生搬運一下藥材。你如果有事也別耽誤了上課,還是以學業為主,可以找其他體育課的學生來幫忙,知道嗎?」
陳許澤點頭,卻沒人知道他有沒有把老師的話听進耳朵里。
老師走後,醫務室的門半掩著,外門有人經過,能看到里面場景。陳許澤扯了張凳子,坐在白色帷帳里,就在周窈身旁。
帷帳露開一個一人半寬的空間,其余部分,像是將他們倆包圍在了這個小小的蒼白世界里。
周窈緊緊閉著眼,臉色潮紅,手背上插著針管,藥液一滴一滴流進她的身體里,她安靜地比平時更過,明明臉熱得發紅,卻孱弱又蒼白。
陳許澤眼神一瞬未移,直直看著她,像是在看什麼無法挪開眼楮的東西。
他拉著凳子坐得近了些,幫她把額頭上變熱的涼毛巾換掉,水盆就在旁邊桌上,紗布也在,他的動作細致溫柔,明明很少做這些,這時候卻像是時常干這種事。
毛巾換好,注意到周窈脖子上滴下汗珠,他眼神滯了滯,凝固在那滴水珠上。而後,他垂眸,從側旁拿了條干淨的毛巾,一下一下幫她把汗珠擦淨。
她很白,皮膚細膩,甚至激動起來,白得有些地方連血管都看得到。周窈在他心里一直是柔弱的——單就外表而言,實際上,她有多堅韌,多無畏,沒人比他更清楚明白。
溫柔又勇猛,周窈之于他,就像一個毫無畏懼的柔軟的夢。
陳許澤像是著了魔,不停地給她擦汗,脖頸上的汗珠擦到一滴不剩,皮膚干燥,臉頰下顎處也干干淨淨,他仍舊重復著手里的動作。
隔著毛巾,像是在觸踫她的肌膚,就差一點,就那麼一點點,彼此相接相觸,再無阻隔。
昏昏沉沉間,周窈醒了,睜眼迷蒙地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陳許澤動作一頓,將毛巾放到一旁,聲音很輕,「醒了?」
「許澤……」她干澀的聲音就像在沙漠里行過千百里,帶著破碎的銅鑼劃拉的刺耳聲。
陳許澤連眉頭都沒皺一下,沒有一絲一毫覺得難听,只是應︰「嗯。我在。」
「許澤……」
她不大清醒,說不出別的,只念著他的名字。
陳許澤發現這一點,沒有不耐煩,又應,「嗯,我在。」
「許澤……」
「在。」
「許……澤……」
「在。」
一來一往,她閉上眼,卻停不住呼喚,像是這兩個字能帶給她最多的心安。而他不厭其煩,一聲又一聲地讓她知道,他在。
大概幾分鐘之後,周窈想說別的,動了動唇,表情也有所微動︰「許澤……」
「嗯。」
「許澤,我……」
「嗯。」
「許……咳,澤,我……」
她叫他叫得越來越不清楚,陳許澤還以為她是說多了,語序變慢,誰知,她停了十幾秒,然後長喘一口氣,費盡力氣開口︰「許澤,我……渴……了……」
陳許澤一愣︰「……」
帶著少許尷尬,陳許澤起身給她倒水。扶著她的後脖頸喝完,再度讓她平躺下去。
「還想喝嗎?」
她搖頭。
「要不要別的。」
她閉眼休憩了兩秒,依舊搖頭。
周窈似乎很累,閉眼躺著,「你怎麼在這?不用上課嗎?」
「老師讓我來看著你,方便送你回去。」
「會不會影響……」
不等她說完,他就道︰「不會。」
周窈似呢似喃,輕輕嘆了一句︰「那就好……」而後,閉著眼,再度沉入睡眠。
陳許澤在旁坐著,沒人和他說話,他也無不耐,沒有玩手機,只是靜靜看著床上棉被下的周窈。
他想起很多事。印象最深刻的,是爺爺女乃女乃剛走的時候,他的父母盡管有些難過,但生活之于他們更重要,對老人家的感情也早已在多年里淡化不少。
那個時候,他覺得,真正為兩老離去悲傷的人,或許只有他自己。
下葬的事情全部處理完畢之後,有一天,他在屋頂看夜空,周窈突然找來。她穿著七分長的棉群,腳步輕輕,怕驚擾到他。
他沒說話,她亦是,兩個人肩並肩,在小時候常坐的屋頂靜靜並肩看星空。
很久之後,他才說了第一句話,他說︰「以前,我一直以為,世界是不會變的。他們也不會走,就像每天我上學放學,他們永遠都在送我,等我。」
很奇怪,但一點也不奇怪,只要是人,內心總會有柔軟脆弱的一面,哪怕是素來古怪名聲在外的他。
當時周窈許久沒說話,陪著他,听他傾訴,听他說小時候一些事情。到最後說,她捏了捏兩手,忽然用一種篤定的語氣說︰「你知道嗎?世界上所有人最後都會走的。」
那一天,她像他女乃女乃一樣溫柔地模了模他的頭,告訴他︰「但我答應你,我會盡力,盡最大的努力,陪你久一點。」
——如果和世界對抗,一個人不夠,那麼,我願意做那個陪你久一點,久到你可以勇敢地獨自面對世界,再也無畏無懼的人。
他心里的那個大窟窿,好像就在一瞬間被什麼東西填滿了。他是個很少想哭的人,但怎麼說呢,每當溫柔的周窈出現在面前,他就會覺得,自己其實,一點都不無堅不摧。
周窈在床上昏睡,陳許澤的思緒去了很久遠的曾經,回過神來看著她,她睡得不太安穩,在床上哼哼唧唧地開始叫他的名字。
陳許澤眉頭一皺,傾身,「哪里不舒服?」
「沒有……」她很輕很輕地搖頭,「我只是……想叫你……一下……」
陳許澤的心總算安了,「好,我在這,你想叫我就叫,我隨時都會應你。」
這不大的地方,安靜詳謐,白色帷帳隨著窗外的風不時被吹動簾角。滿室里,只有周窈輕輕喊陳許澤的聲音。
「許澤……」
「嗯。」
「十三……」
「在。」
「陳許澤……」
「我在。」
「我頭疼……」
「我幫你揉?」
「許澤……我疼……」
帶著一種軟綿綿又病弱的意味,她的哼唧聲,听起來像嬌弱的撒嬌,一不留神,就讓人血液沸騰,她卻全無知覺。
陳許澤僵硬在凳子上坐了很久,一邊應和她,有一句沒有應答,就那片刻沉默,他拿出手機,點開錄音,輕輕放在她身旁。
她適時又喊他︰
「許……澤……」
「疼……」
鄭吟吟自從和周窈、迎念開始補習之後,在學習上用的功夫,是從前的幾百倍不止。只要有時間,不論課間還是休息的體育課,都能看到她在看書做題,認真神色,仿佛世上再沒有人能打擾她。
更瘋狂的是,她時常會扇自己耳光,突然一下一巴掌打在自己臉上,讓人嚇一大跳。一開始別人都不懂,後來有悄悄打听問明白的知道,說︰「她是怕自己想寧棋!一想起寧棋,她就扇自己一個耳光,讓自己專心讀書。」
她們覺得她做作,當做笑話嘲笑︰「她對寧棋誰不知道啊,現在搞這一出,拼命給誰看,書翻爛了,臉扇腫了,也還不是吊車尾的命!」
這樣的話不少,但她仿佛從沒听到過,即使說話的人就在耳邊,她也能置若罔聞。那些和人爭執,和人理論的時間,統統被她用在了翻書上。
周窈和迎念知道這件事,特地和她談了一次。鄭吟吟態度堅決︰「我不是為了懲罰自己,只是,我沒辦法一下子就把別的東西忘光。可我不想因為這些無畏的存在,浪費我自己的人生。只有這樣,只有知道痛,沒想到他,耳光的疼痛就會讓我清醒,次數多了,想到他除了疼就再也不會有別的感覺。總有一天,我會徹底變回我自己。」
她如此決絕,周窈和迎念也無話可說。如此,時常能看到一個紅腫著臉的鄭吟吟坐在安靜的某處看書吃東西,由一開始一天六七個耳光,到後來,只有分神時才會被自己打一下。
讓鄭吟吟和林右雲產生矛盾的男生叫寧棋,在鄭吟吟退部並主動遠離他們之後,他去找過鄭吟吟,從前奏效的所有說辭、行為,突然之間失去了任何作用。鄭吟吟只是冷淡到不能冷淡地回答︰「我們的性格不適合做朋友,我和林右雲她們也並不怎麼合得來,所以,我覺得我們還是不要一起玩比較好。」
說完這些,她抱著書朝教室走,寧棋想攔住她,她腳一偏,動作迅速地避開。
「如果沒什麼事的話,我要回去上課了。」
寧棋看看她,說︰「如果你要補課的話,可以找我啊,我和其他幾個人成績也還好,沒有必要一定要找紅榜上最厲害的那幾個對不對,相處起來應該也很不容易,都是很有名的人,脾氣肯定很大,你性格這麼軟,萬一起沖突……」
一字一句仿佛都在為她說話。
鄭吟吟听得只想笑。在她給他看自己被林右雲打出的傷痕淤青時,那時候他說的卻是「練劍道難免會受傷,只是不小心而已,我會跟她說,你們都不要太放在心上」。
想一想,當時的自己,究竟是有多蠢呢?自這以後,寧棋的小團體里,再也不見鄭吟吟的身影。她與他們,徹底斬斷聯系。
在寧棋找鄭吟吟交談的第三天,小考成績出來,紅榜公布。鄭吟吟抱著書從教學樓走下來,正好遇上寧棋一群人。
他們扭頭看見她,表情微妙,林右雲「切」了聲,毫不遮掩惡意,「以為抱著書就是會讀書的了,真是令人作嘔。也不知道在裝給誰看!」
鄭吟吟就像沒有听到,從他們身旁走過,無視寧棋欲言又止的眼神,一步一步朝不遠處的紅榜走去。
周窈和迎念已經在那兒等著她,她們約好一起看紅榜。最後一段路,鄭吟吟小跑沖過去,加入周窈和迎念身邊。
「你超棒的——!!」
迎念一個擁抱,將鄭吟吟抱得死緊。
「75名!吟吟!你考了75名——」
這一聲吼,惹來了許多人的關注。也許在其他名列前茅的人看來,這不是什麼很厲害的成績,可全年級十幾個班,鄭吟吟從前向來在1000名開外,如今,一下子躍進前100名,不管怎麼看怎麼想,都是值得高興並驕傲的事。
「你超棒哦!」周窈也抱了鄭吟吟一下。
而鄭吟吟,似乎不可置信般,盯著紅榜上自己的名字,任迎念搖晃自己的肩膀,眼里一點一點沁紅。
「75?真的……真的75啊?真的假的……」
她帶著哭腔,忍著要掉淚的沖動,抬手抹了一把自己的眼楮。
最終還是沒忍住哭出來︰
「我考了全年級七十五名啊——」
三個女孩子又笑又鬧,他們身後不遠處寧棋和林右雲等人听到些許對話,表情變了又變,卻沒人再主動提起和她們有關的話題,眼神飄忽,假裝沒在看這邊。
為了讓自己長記性,臉上的巴掌很疼。
及時止損,和不該來往的人斷絕來往,很難。
枯燥乏味的習題一道又一道,時常讓人覺得想抓狂,很不好做。
可是啊,她全都熬過來了。
鄭吟吟抬起一只手臂,擋著眼楮「嗚嗚」哭泣,迎念抱著她的胳膊晃,周窈輕輕攬著她的腰,兩人都在笑,誰都沒打擾她這時情緒的發泄。
太陽的金光從天邊落下,在操場上劃開陰暗兩邊。
鄭吟吟和她們在這一邊,被教學樓擋住的那個地方,寧棋和林右雲等人在另一邊。
就像一道分明的界限,從此劃開兩種人生。
而她,再也不會回頭了。
晚飯過後,周媽媽讓周窈去給陳許澤送雞湯,她有他家一樓的密碼,直接輸入進去,湯盒放在桌上,周窈叫了一聲︰「陳許澤?」
一樓漆黑,沒有人。
她小心地走向樓梯,漫步向上。
陳許澤的房間在二樓,她走到門前輕輕敲了敲,擰動把手推開——
躺在床上的陳許澤耳朵里塞著手機耳機,門開的一瞬間猛地拔掉耳朵里的耳機,坐起半身,「你什麼時候來的?!」
周窈嚇了一跳,以為自己突然出現嚇到了他,頓了頓說︰「我媽讓我來給你送湯,在樓下,我看樓下沒人就上來了。我……我先出去,你記得下來喝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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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分鐘後,周窈還沒下樓,陳許澤已經走出房間,他道︰「剛剛睡著了,有點受驚。」
原來是這樣。周窈「哦」了聲,點點頭。
「我還得回去寫作業,那你記得下去喝湯,我先回去了?」周窈本就不欲多留。
陳許澤這次也沒留她,點頭。打開樓道燈,目送她離開,听到一樓的關門聲後,才關上燈回到房間。
二樓無比安靜,陳許澤一個人住,除了他有時走動,家里幾乎沒有聲響。
剛剛周窈出現的那一下,他耳朵里塞著耳機,沒能及時注意。
沒有下樓喝湯,陳許澤走進房間,在木地板上稍站,盯著床上的手機無言看了許久。而後,他淡淡吐出一口氣,重新躺回床頭,支起一條腿,抬左手臂擋住眼楮。
這次他沒有戴耳機,直接將耳機和手機孔連接的地方拔掉。
手機里,是孱弱嬌柔像是撒嬌一樣哼哼唧唧的呢噥聲音。
熟悉的人都听得出,那是周窈的聲線。只是和平時不同,帶著病意,多了勾人的軟綿。
整個房間里都是周窈的聲音,一聲又一聲地叫他的名字︰
「許澤……」
「陳許澤……」
他閉著眼,微昂著頭,手臂擋住了眼楮前所有光線。他抬起另一只手,順便將屋里的燈也關掉。一切陷入黑暗之中。
沒有人知道,他繃緊著身體,從微蜷的腳趾到勒出些許的血管筋脈,他難受,又有點難言的愉悅。
「許澤……我疼……」
「許澤……」
「疼……」
在那撒嬌般的聲音里,陳許澤繃緊全身,艱難地咽了咽喉嚨。
能讓他暴躁狂郁的人,只有一個她。
而能讓他熾欲旺盛的人,同樣只有一個。
陳許澤覺得,自己可能是病了。
這場和周窈有關的病癥,或許,這輩子都將無法再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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