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妮絲從謁見廳回來,身上濺了不少血污。
她的步子很急很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一坐下,手揉著太陽穴,直勾勾盯著地板。
她抬起頭,看著空蕩蕩的火山大廳,長風吹過走廊,將火盆上的火吹得飄搖,幾欲熄滅。
黑暗扭曲著朝塔妮絲壓過去,燃燒黃金樹的畫像在黑暗中褪色。
塔妮絲坐在屬于自己的側室位置,陷入沉思。
「那個商人還在房間里嗎?」塔妮絲突然開口,扭頭看向背後的熔爐。
熔爐騎士沉默著提起劍盾,走到狄亞羅斯的客房前,用大角盾敲門。
冬-冬-冬。
房間內很平靜,什麼聲音都沒有。
熔爐又加重了力道,房門顫抖著,幾乎要炸開。
房間里依然沒有動靜。
塔妮絲已經站在了熔爐後面,看著客房房門,微微眯起眼楮。
「打開它。」塔妮絲命令道。
房門打開了,卻是狄亞羅斯客房的隔壁。
衣著華麗的貴族女孩揉著眼楮駝著背走出來,睡眼惺忪看著熔爐騎士和塔妮絲︰
「母親,你們在做什麼?」
塔妮絲一直壓抑的神情突然消融了,她看著拉雅,眼楮彎成一個月牙︰
「沒什麼,只是好像這間客房里的客人很久沒有出來了,有點擔心他們。」
拉雅听到這話,鼓起嘴︰
「他們昨天好晚才睡哦,好像一直在房間里打牌,吵得我一直沒有睡著。」
拉雅上前握住塔妮絲的手︰
「母親,我還是好困。我想听你給我講故事,你好久沒有給我講故事了。」
塔妮絲模模拉雅的頭,有些猶豫。
這時火山官邸的大門又被推開了,一位叛律者走進來,卻兩手空空。
「塔妮絲大人,好久沒見你和女兒敘舊了呢。」叛律者寒暄著,拿出一枚鑰匙,指著一個房間,「這間房空著嗎?」
塔妮絲指向另一間房。
叛律者對塔妮絲道謝,拿鑰匙開了房門進去。
塔妮絲溫柔地看著拉雅,又瞥了一眼房門,對熔爐騎士說︰
「在這里看著——乖拉雅,我去給你講故事。」
「我要再听一遍我誕生的故事。」
塔妮絲帶著拉雅回到房間。
拉雅晚上幫無名盯了一晚上的梢,一直盯到塔妮絲去敲無名的門,趕緊出來想拖延一下母親。
可惜並沒有拖延很久。
至少在很困這一點上,拉雅沒騙人,一晚上沒睡覺一直給無名盯梢,當她躺在床上,在塔妮絲的故事聲中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塔妮絲俯身親了親已經恢復原型的蛇人,帶上門離開。
房門封鎖,塔妮絲所有的柔情似乎都被一並關進里面,她取出了一把鑰匙,遞給熔爐騎士︰
「開門。」
熔爐騎士背後生出一根細小尾巴,卷住塔妮絲的鑰匙,打開狄亞羅斯的房門。
床上,狄亞羅斯赤身,呼呼大睡。
地上,無名渾身鎧甲,也呼呼大睡。
似乎是听到了開門聲,無名一個翻滾站起來,抽出長劍,對準塔妮絲。
發現是塔妮絲,無名才把劍收回去︰
「原來是塔妮絲大人,你來做什麼?」
「沒事,只是時候不早了,看你們還沒有出來,擔心出了什麼事。」塔妮絲說,「你穿著鎧甲睡覺?」
「我從不月兌下鎧甲。」無名指指鎧甲,「里面丑得慘絕人寰、驚天地泣鬼神、能止小兒夜啼,丑瘋了,怕嚇到室友。哦,我在商隊里也從來不月兌鎧甲的,不信你問我員工。」
「我沒有不信任你,打擾了。」塔妮絲說,「隔壁還有客人,晚上請不要太過吵鬧。」
「知道了知道了。」無名連連點頭。
房門被塔妮絲帶上,無名長出一口氣,身體驟然放松。
這一放松,整個身體都散了一瞬,好像化開的雪。
「還好是趕上了。」無名嘴里發出阿史米的聲音。
無名,還有剛剛的叛律者,都是阿史米假扮的。
從沸滾河原路返回太困難,阿史米直接變了個叛律者的模樣,走火山正門,找間客房進去,再用密道回到房間。
阿史米覺得這樣遲早要露餡,但無名非要讓她來,她也只能用這種辦法。
無名本人則和其他員工回了營地。
無名跑到瑟廉那個建立在靈柩車頂的實驗台上︰
「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麼。」
一塊布條在亞茲勒身上隨便纏了幾圈,正如古老魔法師們纏綁腿一樣,隨後在頭頂上打了個蝴蝶結。
無名就這麼把已經如凋塑般的亞茲勒墩在瑟廉面前。
「亞茲勒大師?」瑟廉果然也很驚喜。
「在火山那邊找到的,跟一些他的學生和亞人在一起。」無名說,「我要你做的東西呢,做好了嗎?」
瑟廉把一個蛋形結晶遞給無名︰
「做出來了,但不清楚有沒有用。」
染血的結晶攏成一個蛋形,上方露出孔隙,里面能看出血管在蠕動。
「好像是不太一樣。」無名說,「這大概就是結合了交界地特色的冶煉爐吧。至于有沒有用,試試就知道了。」
無名閉上眼楮,默念著什麼,將兩只手伸向蛋中。
一陣光線從蛋里透出,無名從蛋里抓出個異端魔法師穿戴的寬沿尖頂帽。
「有用!」無名歡呼起來,把那件衣服遞給瑟廉,「送你了。」
瑟廉剛好丟了頭罩,一直頂著一頭漂亮的麻花辮不太舒服,順手把尖頂帽帶了上去。
「居然一次就能成功,厲害。」無名說。
「我自己的靈魂就是附著在輝石上的,你這東西的難點就在于將靈魂轉移到輝石上,解決了這一點,都好辦。」瑟廉展現出身為魔法天才的自信。
「拉妮的研究怎麼樣了?」無名問。
「沒弄呢。」瑟廉說,「懶得弄,不是很想給滿月的女兒做身體。」
「跟你說干一行愛一行嘛,這也是為了讓你盡快解除詛咒。」
無名勸勉著瑟廉,抱著蛋從靈柩車上跳下去,直奔帕奇。
「終于能給你換一套好看的衣服了。」無名說。
「你的審美……」帕奇表示質疑。
「廢話少說,換了再說。」無名從蛋里掏出一件又一件裝備。
第一套是一套威武的金色鎧甲,頭盔仿佛金色獅子,身周布滿硬甲的同時還相當修身,腰線突出,威武不凡。
「這個啊……」帕奇笑了,「我試試。」
等帕奇穿戴整齊,對著鏡子查看︰
「感覺哪里不對勁。」
「有嗎?挺好的啊。」無名說。
「毛呢?」帕奇找到了異常的地方,模著頭盔的盔纓部分,「我毛呢?」
「別鬧,你哪有毛,人家那是有頭發,才能梳出盔纓來。」無名說。
「這套不行。」帕奇月兌下來。
「沒有紅纓也好看啊。」無名說。
「金色的獅子,我穿著去見火山女主人?」帕奇說,「不得拿我當王城細作給關起來?」
「也是。」無名沉吟。
「而且沒頭發。」帕奇補充。
「想要適合光頭的啊?早說嘛。」無名又從蛋里掏出另一套衣服。
黑鐵鎧甲仿佛陰影般模湖不清,帶有微金色殘影,與黑鐵鎧甲交織的是深藍色布匹,顯得神秘高貴。
頭上裹著帶眼眸的藍黑色交織成螺旋形狀的頭巾,頭巾下是溫潤的白瓷面具,眼眸銳利。
頭罩連帶著牙白色長發。
「頭套帶眼楮,跟神皮使者很像吧,這面具跟塔妮絲也很般配。這面罩也很配你瘦長的頭型。」無名說,「最重要的是,跟光頭很配。」
「這是女裝啊。」帕奇把圍裙摔回去。
「那麼事兒呢,說不定塔妮絲就喜歡女人呢。」無名在蛋里扒拉新衣服。
「她喜歡拉卡德,你說她喜歡男的女的?」帕奇把面具也摔過去。
無名給帕奇試了十幾身,每次都被各種理由拒絕。
帕奇又一次接過無名從蛋里掏出來的衣服,在帳篷里換好走出來。
一襲白色布衣,帶金色刺繡,皮束腰將帕奇的腰線勾勒出來,藍色與紫色的布松垮地系在腰間。胸口敞露,露出帕奇頗有些精壯的半截胸肌。
「會不會太花哨了?」帕奇說。
「還能比塔妮絲花哨嗎?」無名說,「听說塔妮絲是異國人,我們這衣服多有異域風情。」
「好像……還行。」帕奇從鏡子里看著自己的形象,整理了一下假發。
無名听到帕奇這話,癱在地上︰
「你可算是滿意了。」
「你拉我試衣服,又喊累?」帕奇說。
「沒想到我得幫你換衣服啊。」無名說,「最近我怎麼光干這隨從的活兒。」
帕奇笑︰「誒,你應該這麼想,太陽就是幫助別人的,公僕嘛。」
無名說︰「看來你還是很在意自己在塔妮絲眼里的形象的,你可不像是會這麼在乎形象的人。你真那麼喜歡塔妮絲?」
帕奇沉吟片刻︰「走,跟我去火山。」
「我替身在火山呢,現在去暴露了。」
「不進火山官邸。」
帕奇帶著無名,藏到火山官邸外面,一路上沒有驚動任何傀儡兵和山妖。
「你潛入的本事居然這麼高超。」無名驚嘆。
「忘了我以前干什麼的了?」帕奇說。
無名恍然︰「淨偷雞模狗了。」
無名問︰「我們在這干什麼?」
「等一等。」帕奇埋伏在岩石後面,「等到晚上。」
無名給帕奇換了十幾套衣服,再潛行到火山,時間已經到晚上了。
「我記得這是開晚宴的時候。」無名說,「你要不要進去吃點兒?」
帕奇側目︰「你不說那都是人肉嗎。」
無名也側目︰「你還在乎這些呢?」
「我當然在乎了。」帕奇翻白眼。
「你拾荒時不是很喜歡翻尸體嗎。」
「不代表我會吃。」帕奇說,「吃人,容易染病。」
「有這種事?」無名吃驚,「吃人的家伙我見過不少啊,沒感覺有病。」
「有沒有可能是因為你最有病,所以感覺不出來呢。」帕奇說。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帕奇突然捂住無名盔甲上的縫隙︰
「來了。」
夜深了,叛律者陸續離開,片刻後,塔妮絲也走了出來,身後罕見地沒有跟著熔爐騎士。她也沒有遠離,站在門口,凝望已經燒毀的小黃金樹。
塔妮絲在尸山血海中起舞。
舞蹈奔放有力,長裙在塔妮絲的舞蹈中勾勒出一道道曼妙曲線。
這是一支隨性的舞蹈,沒有明顯的章法,只有將情緒揮灑出來的寫意。
塔妮絲以腳尖、腳跟以此踏地,以手掌鼓出節拍,寬松的衣袖搖擺,露出肌肉線條明顯的小臂。舉手投足充滿了爆發力。手指與手臂隨意搖擺張合,以各種姿勢展現出窈窕的曲線。
拎起裙角,每一次頓挫,飛揚的衣裙都會在火光中揮灑出寫意的剪影。
傀儡兵沒有神智,癲火山妖眼神不好,塔妮絲在無人注視的黃金樹的光芒下,跳起一支奔放熱情的獨舞,一直跳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
沒有音樂,只有塔妮絲自己打出的強烈的節拍,卻讓人覺得有一支喧鬧的樂隊伴隨起舞的身姿而鑼鼓喧天。她不像是在尸山血海中,而是身處熱鬧的集市,在樂隊的簇擁下,扮演一只驕傲的火烈鳥,在血與火中兀自美麗。
塔妮絲的舞步愈發癲狂熱烈,身子仿佛要被自己折斷。
突然一切歸于寂靜,塔妮絲戛然而止,喘息了幾聲,便干脆地轉身離去。
「要是有個響板就更好了。」帕奇嘖嘖贊嘆道,他看向無名,「怎麼樣?」
「你現在相信我的審美了?」無名說,「你確定我能欣賞的了嗎?」
帕奇嘆了口氣︰
「那是塔妮絲故鄉的舞蹈。」
「雖然我不懂舞蹈,但作為一個女王,她似乎跳得太專業了。」無名說。
「你不懂你怎麼看出來專業的?」
「腿部的肌肉線條很飽滿。」無名說,「普通的戰士都很難有那麼飽滿的肌肉,明顯是專業鍛煉過。狄亞羅斯恐怕都沒她壯。」
帕奇說︰「因為她就是專業的。塔妮絲是拉卡德的側室,在破碎戰爭後成為火山的女主人。但在這些事情發生之前,她只是異國的一介舞娘。她的這支舞,也是她故鄉的風格。」
「所以……這是在懷念故鄉嗎?」無名問。
「算是吧,不過更像明志。」帕奇說,「異國……呵,你在交界地,听說過異國嗎?」
「沒有,不都是黃金王朝的領土嗎。」無名說,「卡利亞也跟黃金王朝聯姻。」
「當然沒有了,因為已經全滅了。」帕奇笑,「最開始黃金樹與所有勢力為敵,掃除了一切異己,律法才得以確立。」
「你是說……塔妮絲的故鄉不為黃金樹所容,被黃金樹滅了?」無名問。
帕奇托著下巴︰「你看不懂舞蹈沒事,那種風格,和其中蘊含的情緒,你覺得會見容于黃金樹嗎?」
無名想了想亞壇的風氣和黃金之民。
人均絕後臉,禁欲風。
無名搖搖頭。
「塔妮絲如果沒有受到拉卡德的卷顧,應該和你手底下的流浪民族沒啥區別。」帕奇說,「這也沒什麼稀奇的,黃金樹開啟的戰爭,比破碎戰爭可厲害多了,滅了的小勢力都數不過來。」
「怪不得要帶著那些被判定成褻瀆不潔的力量一起反抗黃金樹哦。」無名說。
「你說得很理所當然。」帕奇說,「但能夠以壓倒性力量統一交界地,打得古龍和卡利亞結盟,它已經成為了律法。」
帕奇說︰「律法是什麼?是神明,是天,是壓倒一切的力量。當黃金樹成為律法,被它覆滅的人們就不會再有怨言了。普通人會因為被海嘯吞沒而埋怨大海嗎?不會,只會給大海立個神像,恭順地祈禱並獻上供品。」
無名說︰「顯然你看不上這種行為。」
「當然,所以我討厭聖職。」帕奇說,「但塔妮絲不同,面對如此至高的存在,她卻沒有絲毫畏懼。身為舞娘時,沒有諂媚過君王,身為火山女主人時,也不會懼怕黃金樹,恐怕即使她要赴死,臉上也會帶著那股子凜然的勁吧。」
帕奇感慨著,看著那片空地,似乎還在回憶著塔妮絲那熱情奔放的舞步。
無名凝視帕奇片刻︰
「我還以為你只是饞人家身子呢。」
帕奇對無名狂翻白眼。
無名笑著拍帕奇肩膀︰
「放心,我會幫你爭取的。我在火山這麼費勁,不就是給你忙活的。」
「少來,你不也是為籠絡拉卡德。」
「優先級沒那麼高。」無名說,「拉卡德的價值,我自己掂量。不過你呢?你掂量過塔妮絲的價值嗎?」
「我?」
無名看著門前的尸山血海︰
「火山終究不是善類,你這麼迷戀塔妮絲,願意為此犧牲到什麼程度呢?」
無名托著腮,事不關己地看帕奇︰
「萬一遇到兩難的局面,可得做好心理準備啊。」
帕奇被無名這眼神看得有點惱火,也咧出個冷笑,準備惡心回去︰
「那你教教我唄,畢竟這樣的選擇你遇到過不少吧?」
無名回答得倒是非常果斷,絲毫沒有猶豫︰
「盡力爭取,但如果沒辦法,就舍棄掉。」
帕奇沉默了,看著無名那赤紅的眼眸,卻感到一絲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