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疾風獵獵, 雨幕與浪濤連成一片,幾乎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海。
漁船在風雨中顛簸起伏, 掌舵是經年的老手,穩穩掌著舵盤, 往西南方破浪前行。
這是漁村里最好最大的一艘船, 警方臨時征用,用來追趕試圖潛逃出境的方卉澤和阿虎。海岸線另一處的海警也已經聯動出警,沿另一條線路在側前方堵截。
蕭肅坐在船艙里, 披著孫之聖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警服棉衣,雖然體力透支已經到了極限, 精神卻有些奇怪的亢奮。
他是自願要求加入行動隊的, 因為他是受害人, 又親眼目睹疑犯乘船逃走,所以他一提當地警方就同意了。榮銳倒是想有什麼異議, 但被他盯著一看就妥協了, 只親自陪在他身邊,寸步不離。
「把這個喝了。」榮銳從懷里拿出一罐八寶粥遞給他,「你是不是一直沒吃飯?」
「早晨喝了魚湯。」蕭肅接過易拉罐, 上頭還帶著他的體溫,也不知道貼身揣了多久,摳著拉環想把蓋子打開,手指完全沒力氣, 拉不動。
榮銳接過去給他打開了,又拿了一小瓶礦泉水塞進衣服里︰「藥吃了嗎?」
「早上吃過了。」
「喝完粥吃下午的。」
「嗯。」
他們仍舊像以前一樣自然而平常,但心照不宣地,又都覺得哪里不一樣了——他們的眼神總是不由自主地膠著、糾纏,手指觸踫時總是不自覺地多停留那麼一下,連說話的語氣都不一樣了,雖然旁人根本听不出來,但他們自己知道。
蕭肅二十七年從未體驗過這種感覺,比親人更親密,比摯友更貼近,個體之間的界限仿佛都模糊了,兩個人變成了一個,但又能清晰地感覺到對方身上陌生的吸引力。
這吸引力強大而詭秘,發自生物的本能,燃燒虛無的靈魂,不足為外人道,卻怦然心動,讓人迷離。
有那麼一刻,他覺得自己就像是重生了一樣,視野中的一切都因為這陌生的愛而蒙上一層絢麗的色彩,他的世界仿佛又回到了十四歲以前,明亮、鮮艷、充滿未知的希望。
父親是對的,生命不該被辜負,不管三十年還是一百年,都不該被辜負。
食物讓人振奮,吃完粥蕭肅感覺暖和了許多,于是裹著棉衣走到前面,隔著擋風玻璃眺望遠方。榮銳跟過來,很自然地扶著他的腰,說︰「他們逃不了的,海警的船在前面等著,我們遲早追上他們。」
「他們比我們早出發大概二十分鐘。」蕭肅大致回憶了一下時間,因為當時沒有表,只能估算,「二十分鐘,中型漁船能跑多遠?」
「這種天氣,十幾節就到極限了。」榮銳道,「柴油發動機,超過二十節油耗會激增,他們不知道前面的情況,不敢瘋狂燒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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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肅對漁船一竅不通,只「嗯」了一聲。榮銳又道︰「我們這艘船比他們那艘要好,速度應該能快三四節,再有半小時就能趕上他們……海警船更快,也許這會兒已經擋在他們前面了。」
蕭肅點了點頭,沉聲道︰「我們一定會抓住他的。」
「會的。」榮銳低聲附和,慢慢在衣袖里握住了他的手。蕭肅頓了一下,與他十指交握,感覺他溫熱的掌心慢慢熨熱了自己冰涼的指尖。
不久之後,海警發來消息,說他們發現了目標船只的蹤跡。掌舵根據海警發送的定位迅速調整方向,十分鐘以後終于看到了那艘潛逃的漁船。
那是一艘黑色的中型漁船,船舷上漆著幾個模糊的白色字母,蕭肅冒雨出去看了一眼,確定是方卉澤和阿虎乘坐的那艘——首字母是t,tiger的t。
海警確認情報,立刻在側前方橫陳船體,擋住了t船的去路,同時大聲喊話,要求他們停船接受檢查。
蕭肅乘坐的漁船是民用船只,上面沒有任何武器,所以當地警方讓舵手在安全距離內停了下來,遠遠觀望情勢,防止疑犯掉頭逃竄。
喊話三遍之後,t船慢慢降低了速度,像是要接受警方檢查,然而就在海警船放出快艇,試圖登船的時候,他們忽然加速,一個急轉彎往側後方狂飆!
「他們想跑!」孫之聖一直站在舵手旁邊,立刻吩咐他轉向加速,攔住t船的去路。與此同時,海警船和快艇也加速跟了過來。
風雨大作,雷聲和浪濤此起彼伏地轟鳴著,海警船反復向t船播放警告,然而對方充耳不聞,只發瘋一樣逃竄。片刻之後,海警終于打開艦炮,鳴炮示警。
「轟」地一聲巨響,蕭肅在船艙里雙耳都「嗡」地一聲,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見識艦炮的威力,感覺腳下的鐵皮和胸腔里的心髒都被炮聲震撼了,簌簌地抖個不停。
忽然,雨聲中響起幾聲清脆的「噠噠」聲,爆豆子似的一串兒。蕭肅還沒反應過來,就見榮銳和孫之聖同時變了臉色。孫之聖一把握住舵手的舵盤,道︰「減速!別正面懟上去!他們有沖鋒|槍!」
沖鋒|槍?阿虎的船上竟然配備了武器?蕭肅駭然,舵手也嚇了一跳,不敢再拿自己的船冒險,趕緊減速繞行,給t船讓開去路。
榮銳和孫之聖沖出船艙,去甲板上觀望。蕭肅猶豫了一下,跟著沖了出去。
外面狂風驟雨,密集的雨絲打得人幾乎睜不開眼,蕭肅抓著船欄大聲問︰「他們哪兒來的槍?他們在襲擊海警?」
榮銳替他披上雨衣,戴上兜帽,答道︰「是,他們帶槍了……阿虎蟄伏了兩年,這次潛逃準備很充分。」
又是一連串的槍聲,這次蕭肅隔著雨霧看見了幾朵橙紅色的火光,t船的船尾出現了兩個健壯的黑影,正端著沖|鋒|槍向追捕他們的海警快艇射擊。
蕭肅還是第一次目睹如此激烈的槍戰,雖然離著上百米,仍舊十分震撼。榮銳扶著他的後腰,在他耳邊大聲道︰「沒事,海警裝備非常好,輕輕松松就能拿下他們,只是想抓活的罷了。」
蕭肅點頭,擦了一把眼鏡片上的水,看到海警的快艇開始減速,離開了他們的射擊範圍,與此同時,海警船跟了上來,船上啟動新一輪喊話,最後一次警告他們減速投降,否則馬上開炮。
t船充耳不聞,再次加速,仿佛離弦的箭一般在風雨中疾馳,兩名持槍者站在船尾,間或向海警船的方向射擊,態度極為凶悍。
蕭肅乘坐的漁船不敢硬踫硬,退向一側,避開t船的風頭。這時,海警船終于啟動了艦炮,對著t船船尾轟了一炮!
火光四起,濃煙滾滾,大雨之中t船尾部立刻被炸開了一個大口子,一名端著槍的壯漢被氣浪沖得飛了起來,一頭栽進了海里,另一人連滾帶爬跑進了船艙,大聲喊著什麼。
兩艘漁船相隔不過一百多米,蕭肅依稀看見幾個黑影從著火的船艙內跑了出來,其中一人高大魁梧,恍惚便是方卉澤。
他穿著一身黑色防雨服,戴著兜帽,手中拎著那個片刻不離身的旅行袋,只是舉止再不見往日的從容儒雅,整個人惶惶然如喪家之犬。一個黝黑瘦小的男人跟在他身後,脖子上掛著一挺沖鋒|槍,一臉凶悍的亡命徒模樣,沖其他幾人大聲喊著什麼。
「那是阿虎。」榮銳站在蕭肅身後,一眼便認出了那人,「警方通緝兩年的重犯。」
蕭肅喉嚨里堵著什麼,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覺得眼前的一切仿佛夢境一般,方卉澤,他養尊處優、青年才俊的小舅舅,此刻竟然和一個通緝犯一起,在海警的追捕下面如土色,倉皇逃竄。
他,到底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轟!」又是一聲巨響,蕭肅渾身一震,以為海警船又開炮了,定楮一看,卻是t船引擎突然爆炸,將船身正中炸出了一個巨大的窟窿!
「轟隆隆——」接連幾聲悶響,連鎖爆炸響徹海面,t船徹底斷成了兩截!沖天火光熊熊燃燒,頃刻間便蔓延到了前甲板上!
阿虎怒目圓睜,口中大喊著什麼,突然往身後的火堆瘋狂掃射。散彈擊中了幾個手下,眾人紛紛尖叫,帶著燃燒的火苗跳進了海里。
海面上浮起絲絲暗紅的血跡,蕭肅死死抓著船欄,一瞬不瞬地看著站在最前面的那人。方卉澤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忽然回頭看往他的方向,視線穿過重重雨霧,穿過彌漫的火苗和黑煙,與他的目光對在一起。
蕭肅心跳驟然一頓,眼前閃過他們曾經親密無間,互相陪伴的歲月;閃過了無生氣,躺在醫院里的母親;又閃過這三天兩夜,他對自己的種種侮辱迫害……終究,那些美好都像被業火焚燒一般變成了灰燼,留下的,只有深深的厭惡與仇恨。
該還的,總要還的。
電光石火之間,火舌吞沒了方卉澤高大的身影,他和燃燒的t船一起,與他目眥盡裂、窮凶極惡的同伴一起,變成了熊熊燃燒的火焰。
蕭肅站在雨中靜靜看他燃燒,看烈火焚盡他此生的罪孽,無聲地說︰再見。
「進去吧,哥。」榮銳在身後輕輕扶住他的肩膀,「別看了,雨太大了。」
蕭肅張了張嘴,啞聲道︰「他死了嗎?」
「大概吧。」榮銳擁著他往船艙走去,「你該進去了,太冷了,你身體受不了。」
蕭肅「哦」了一聲,順從地被他挾著進了船艙,安置在椅子上。榮銳替他月兌下雨衣,擦了擦臉上的雨水,問︰「哥?你沒事吧?」
蕭肅醒悟過來,搖了搖頭,道︰「沒事,我、我很好,我只是……他真的死了嗎?」
榮銳注視著他,頓了下,道︰「海警會派人去檢查船只殘骸,打撈落水尸體,我會隨時跟進,一有消息就告訴你。」
蕭肅點點頭,道︰「好。」
榮銳模了一把他的額頭,皺眉道︰「你在發燒了,哥,我們得先回岸上去,這兒……應該沒什麼可以幫忙的了。」
是啊,t船已經炸毀,所有人不是落水,就是葬身火窟……蕭肅看著窗外翻滾的海浪,心中忽然有些白茫茫的,仇恨、執念、緬懷……統統消失不見,只覺得一片空洞。
「回去吧。」他說,「是該回去了。」
黃昏時分,漁船返回村子,蕭肅在上岸之前便陷入了昏迷,人事不省。榮銳一路飛車將他送到最近的縣城就醫,勉強控制住體溫之後便雇了一架私人飛機,連夜將他送回了靖川。
蕭肅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黃昏了,他躺在陳醫生的私人醫院里,窗外再沒有怒吼的波濤,沒有閃電與雷雨,只有北國遲來的春光,和柳樹枝頭新發的女敕芽。
榮銳和衣而臥,睡在他床邊的小沙發里,修長的身軀蜷縮成一個委屈巴拉的姿勢,平時神采奕奕的面孔透著深深的疲憊,連眼圈都是黑的。
算起來,他已經有五天四夜沒怎麼睡覺了,長途奔波,心力交瘁,即使身體底子好,還是受不住。蕭肅心里酸酸的,特別想模一模他的臉龐,然而渾身虛軟,連動都不能動一下。
仿佛心電感應一般,榮銳醒了,張開眼楮,懵懵懂懂地打了個哈欠︰「哥?」
「嗯。」蕭肅應了一聲,他又叫︰「哥?」
「嗯。」
榮銳不叫了,就這麼看著他,嘴角慢慢綻開一個微笑︰「哥,我沒做夢吧?」
「大概……沒有?」
「你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答應我……答應我……那個……」他來來回回挑選著措辭,結結巴巴地說。
蕭肅忍不住笑了,說︰「是。」
「啊?」
「你說什麼,我都是。」
兩人靜靜對視,片刻後榮銳起身走到他床前,俯身在他額頭印下一吻︰「這樣可以嗎?」
「可以。」
他挪下一點,吻他的左眼︰「這樣也可以嗎?」
「可以。」蕭肅啞聲說著,感覺他溫軟的嘴唇輕觸自己的眼楮,終于忍不住伸手摟住了他的脖子,握著他的後頸扣向自己,主動吻住了他的嘴唇︰「這樣,也可以。」
榮銳喉間發出輕微的嘆息,雙手撐在他枕側,輕柔地回吻他,因為生疏,牙齒磕到了他的牙齒,有點赧然地睜開眼偷看他。蕭肅胸口發出悶悶的笑,咬著他的嘴唇道︰「繼續。」
「嗯。」
窗外春光明媚,亮金色的陽光透過百葉窗打在潔白的被單上,留下一道道交錯的光影。兩只喜鵲在枝頭輕盈地跳躍,發出清脆的鳴叫。
歲月靜好,不外如是。
作者有話要說︰ 嗯,大家這麼心疼蕭老師,就讓他再休息一天吧
親爹的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