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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歷八月末,中原地區的氣溫基本還是處于烤火狀態。

棲浪水庫主體工程區一棟二層辦公樓,掛著會議室的寬敞房間里,柳俠渾身冒著汗,端端正正坐在觀眾席最後一排靠右邊的位置上。

他兩眼貌似專注地看著著主席台中央臉色凝重地俯視著下面的中年男人,放在右側褲袋里的右手卻好像患上了多動癥似的,一直在扭來扭去,來回重復著拉出來到褲袋口然後又迅速放回去的過程。

他心里還慪的要死,坐在他左邊的黑大漢散發出的味道讓他呼吸困難,坐在他前邊的帥氣老兄襯衫後背透濕透濕,看得他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是黏的,再加上心里著急,他整個人都要抓狂了。

柳俠現在正在參加的是棲浪水庫二期工程各個承包單位負責人的踫頭會,坐在他身邊的華盛頓和卡爾是承包進水口泄洪洞和溢洪道群的德國愛林公司的工程師。

二十天前,接到貓兒被國大錄取消息的當天晚上,柳俠也接到棲浪水庫現場指揮部辦公室的電話,原定于國慶節後各測繪單位進駐工地的計劃臨時變更,要求各單位八月十五日之前進駐完畢,以負責人簽字報到為準。

柳俠想到貓兒的大學報到,如遭雷劈,卻不得不馬上著手安排京都的一應事務,八月十二日的半夜柳凌到京都,八月十三日早上柳俠帶著孫連朝、萬建業和關強等人員和設備奔赴新戰場。

十五號早上,指揮部給所有測繪單位的負責人開了個簡短的會議,下午柳俠他們就投入到了工程中。

棲浪水庫二期的測繪部分是國內招標,主體工程建設則是國際招標,柳俠所承接的這部分測繪工程,後期的建設單位是德國愛林公司。

和一期一樣,因為黃河地質條件的特殊性,棲浪水庫所有的建設工程都不可能像其他工程那樣,拿著測繪單位的勘探測繪報告就能夠進行設計和施工,復雜多變的地質狀況決定了原本聯系微弱的幾個單位必須進行密切合作,才能夠順利地把這個龐大的工程順利完成。

愛林公司和其他中標的幾家外國公司本來應該比測繪單位晚些時候報到,但他們不約而同地都選擇了派部分技術人員提前介入,以期在先決條件發生變化時,能夠及時對原來的設計進行論證修改,所以,卡爾和華盛頓二十號到達後,經常會到柳俠和其他測繪隊的作業現場看看,柳俠很歡迎這兩個人的光臨,除了因為他們欣賞他們的敬業精神,還因為他們帶著一輛車,而帥大叔卡爾有相當嚴重的保姆情節——特別喜歡到附近的菜市場幫人買菜。

昨天,也就是八月三十日,所有外國建設公司的先期派遣人員全部到齊,所以指揮部組織了今天這個踫頭會。

召開踫頭會的主要目的,是指揮部領導要再次強調棲浪水庫工程的重要性和復雜性,重申各單位精誠合作的必要性,以免發生第一期時候那種測繪單位和建設單位之間彼此不鳥對方摩擦頻頻的現象。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主席台上講話的人換了一個,因為他口音比較重,擔任翻譯的小青年有點懵,翻譯得磕磕巴巴的。

柳俠一邊為翻譯難受,一邊終于沒忍住把右手掏了出來,手里攥著個深灰色的手機。

用拇指輕輕翻開機蓋,飛快地瞟了一眼︰10:27。

把手塞回了褲袋,柳俠視線飄向窗外,兩個多小時了啊,這世上還真有開會上癮這種病嗎?

「……先生們,所有可能出現的問題我們都已經說過了,並根據以往的經驗提出了可行性解決方案,如果還有不明白的地方,下面的時間可以單獨提問。」中年男人的視線在全場掃了一遍,下面所有的人都臉色平靜地看著他,「看來諸位是都明白了,那好,今天的會議到此結束,希望在接下來的工作中,我們合作愉快。」

柳俠強忍著沒有第一個從後門跑出去,而是和下面其他的人一起,站在原地,等待主席台上的人依次走出後,才三步沖出後門,跑到一棵老橡樹的樹蔭里打開了手機。

「小叔!」柳俠還沒來得及喂,里面就傳出貓兒的叫聲,「小叔您一下開到現在?」

「嗯,講話的領導多嘛,」柳俠眉開眼笑,剛剛在會議室的所有郁悶不掃自空,「乖你報完到了嗎?」

「差不多了,」貓兒說,「將領完軍訓哩衣裳,有個學長正領著俺往寢室走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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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說好了咱請假不參加軍訓嗎?」柳俠一下急了,「你沒跟輔導員請假?」

「請了請了,」貓兒忙不迭地說,「輔導員說,軍訓哩衣裳是按人頭配哩,我不軍訓也可以領,平常也能穿。」

「哦,你嚇死小叔吧,」柳俠松了口氣,「這麼熱哩天,你萬一中暑就……哎,好的,這就來。」

「小叔,你是不是趁人家哩車回工地咧?」貓兒在那頭問。

「嗯,沒事,還是卡爾開車,」柳俠高速度往一輛看上去十分奔放的敞篷越野車跑,搶在黑大漢之前坐在了副駕的位置上,「嗨,卡爾,你,喔,我操……。」

「小叔你咋著了?」

「那個,沒事乖,小叔已經……坐……車上了,還搶……到了副駕位。」車子在柳俠坐穩的瞬間就沖出了指揮部的大門,他被甩得幾乎仰倒。

高鼻深目藍眼珠的德國老帥哥跟玩兒童玩具一樣操作著方向盤以超過一百二十碼的速度在山路上飛馳,就這還有時間沖柳俠吹口哨︰「喔,柳,你又搶(嗆)到欠(前)面了。」

柳俠拿眼刀凌遲他,操,如果老子坐到後面,二十公里下來,不得被黑大哥給嗆死?

不過他沒心情跟卡爾斗嘴,他忙著繼續打電話︰「乖貓你……熱不熱?帶帽子,喔……了沒?今兒京都最高溫度跟咱們這邊差不多。」

老帥哥完全了解柳俠的想法,四十來歲的男人跟個小年輕似的飆著車,一臉的興奮。

他從來不讓華盛頓開車,就是為了確保自己永遠不會坐在他後面。

「京都比報的涼快,今兒陰天,」貓兒說,「帶著帽子咧。」

「真的?嘿嘿,太好了,我……」車過一個急轉彎,柳俠又被甩得整個人往外倒,「乖你可記著多喝水,不行再買倆大點的保溫杯,一天兩千毫升不能少。」

「嗯,我知,」貓兒說,「小叔你擱野外作業,更得多喝水。」

車子以賽車的速度在盤山路上疾馳,柳俠感覺自己要飛起來︰「小叔……喔,卡爾大叔,這是盤山路,不是f1賽道。哦,乖沒事,卡爾老爺爺不但是偉大的革命家,還是個有二十多年駕齡的老司機,技術一流,專業……水準。」車子下一個陡坡,卡爾絲毫不減速,柳俠抓緊了車把手,緊張得想跳車逃跑。

「晃(黃)……河,」坐在後邊的華盛頓卻忽然站了起來,對著視野中蜿蜒在一片綠色里的黃色緞帶發出感嘆,「真……晃。」

「教你多少遍了,是黃,第二聲,尾音向上,」柳俠頭也不回地大聲說,「乖你說啥?小叔沒听清,你再說一遍。」

「六(柳),you……膩(你)再say,咳咳,no,不……說……億(一)……遍。」專門為棲浪水庫工程而修建的公路九曲十八彎,而且車輛稀少,老小孩卡爾越開越瘋,華盛頓被甩得跟個在滾水鍋里翻滾的豆子一樣,卻還在堅貞不渝地練習著漢語。

「黃河。」柳俠扭頭可著勁吆喝了一嗓子,車速太快,風呼呼的,不大聲不行,「我知孩兒,小叔就是,嘿嘿,小叔就是老怕咱貓兒有點啥事。」

「黃,河;黃河,唱(長)將(江)。」華盛頓居然又抓著車廂壁站了起來,指著黃河大聲復習,並且還學會了延伸學習,這位四十多歲的黑人建築師擁有一顆寶貴的童心,學習的願望特別強烈,簡直可以稱為活到老學到老的典範。

可柳俠這會兒沒心情當他的中文外教,他按住自己差點飄走的帽子繼續對著手機說話︰「孩兒,貓兒他有時候可氣人,光偷偷耍……電腦,以後黃昏你看好他哦,叫他十點前,喔……必須睡哦,啊——,喂,卡爾,你想謀殺合作伙伴嗎?」柳俠抓著把手把自己拖起來,對著不靠譜的老帥哥吼。

「哈哈哈,我在體驗彎道超車的樂趣,」卡爾大笑著,「我年輕時的夢想是當個賽車手,我曾經接受過一年零八個月的專業訓練。」

他是用英語說的,柳俠勉強听得出大概意思,他默默把帽子摘下來,把自己緊緊貼在車廂上,不都說德國佬沉默寡言穩重刻板嗎,那卡爾算怎麼回事?

大約十分鐘後,公路到了盡頭,半山坡上一排臨時板房映入眼簾,板房前的大樹下,幾個人在圍著兩張桌子忙碌。

柳俠和華盛頓暈頭轉向兩腿發軟地下車,柳俠對著手機說︰「孩兒,我回到駐地了,沈工他們擱那兒等我咧,我到吃晌午飯時候再給你打哦。」

「中,俺正好也快到寢室樓跟前了。」

柳俠收起手機,撒腿向著板房跑去。

貓兒合上手機,戀戀不舍地又看了它兩眼,才裝進兜里。

柳凌扒拉了一下他的頭︰「走吧孩兒,咱給你鋪好床,就該吃飯了,現在有手機了,想啥時候跟您小叔說話都中。」

「就是,一會兒鋪了床,你想咱小叔了就再給他打,」小蕤把一個摔不爛太空杯送到貓兒手邊,「給,小叔叫你多喝點水,咱現在就喝。」

貓兒其實不渴,但他還是接過杯子喝了幾大口。

路兩旁的法國梧桐頗有歷史縱深感,粗大的枝干在空中交接,在炎炎烈日下形成一個如同封閉廊道的林蔭大道,感覺格外好。

叔佷三人提著不多的幾件東西,走得頗為悠閑。

絕大部分新生都在前兩天報到了,所以今天校園里的氛圍整個都比較輕松。

柳家叔佷三人快接近住宿區時,一位妝容精致的中年婦人攔住了他們,請他們幫忙照張相,這里有一片薔薇,現在開得正艷。

貓兒他們其實老遠就看到了在這里拍照的一家三口,也看到了這位母親連續攔了幾個人請幫忙拍照,都被拒絕了。

看到婦人遞到柳凌手里的相機,貓兒明白了那些人拒絕的原因︰專業相機,一般人用不來。

春天帶著小萱和陳震北在將軍路西北的山坡玩耍時,陳震北教過貓兒用這種相機,所以他現在有點忐忑地看著柳凌,猶豫著是不是自己接過來幫忙拍。

柳凌面色平靜地對想指導著他用機器的婦人說︰「您過去站位置就好。」

貓兒到了寢室鋪著床,還在偷偷觀察柳凌。

柳凌真忍不住了,在他後腦勺上來了一巴掌︰「什麼毛病?」

貓兒嘿嘿笑︰「做賊心虛的毛病。」

小蕤把枕頭拍平了放好,奇怪地問︰「五叔,你們在說什麼?」

「沒什麼,」柳凌心疼地幫小蕤擦了把臉上的汗,「這臭貓該挨打了。」

小蕤摟著貓兒的肩膀︰「可不敢,你敢動他一指頭,俺小叔得跟你拼命。」

貓兒是303寢室最後一個報到的,不過現在是飯點,房間除了他們,只有一個黑得跟兩個小閻王有一拼的圓潤胖子,叫方崢,在就著白開水干吃方便面,其他人都是去吃飯了。

原本說好貓兒不住校的,柳凌去王正維那里幫忙的時候說起這事,王正維說,貓兒這個年齡,還是多和同齡人接觸點比較好,大學期間同寢室的兄弟,很多都會成為一輩子的朋友,貓兒如果錯過這樣的經歷太可惜。

柳凌也想到,如果不住宿,貓兒中午想休息一會兒都沒個地方,于是柳凌做主,沒有給貓兒申請走讀。

貓兒卡著十二點的點,把保溫杯里的藥湯一口氣喝完,然後和方崢打了招呼,叔佷三人就離開學校,去小柳巷吃飯。

小蕤不是和柳凌一起來的,他前天才到京都。

貓兒得到錄取通知的那個晚上,曾廣同一家和許應山一起去老楊樹胡同慶祝,為貓兒踫過杯之後,大家的話題就轉移到了小蕤身上。

柳俠想給小蕤在榮澤開小家電商店的想法大家覺得也算是一條路,但不是最好的。

小蕤還太年輕,曾廣同和許應山一致認為,不管小蕤將來干什麼,現在都應該讓他先到外面的世界多經歷經歷,長長見識。

曾廣同想把小蕤帶在自己身邊兩年,如果小蕤願意,可以旁听一下美院的課,曾廣同外出的時候,小蕤跟他一起出去,多見些三教九流的人,對他未來做生意肯定有好處。

至于小商店,大家的意思是還要開,但不是開給小蕤,是開給柳川。

曾廣同說,柳長青沒在孩子們面前說過,但他在曾廣同跟前流露出過對柳川的擔心。

柳川從十七歲當兵開始,到柳魁的布店開起來,一直在傾盡所有甚至是負債貼補家里,結婚時還欠著一的債。

現在,他和曉慧兩個人靠工資生活,小雲和小雷都在柳家嶺,平日里的花銷大部分都是家里和柳魁負擔,遇上點大的事,比如買房子、裝修、買大件家電等等的時候,兩個人的小家還會馬上陷入捉襟見肘的境地,如果倆小家伙到榮澤上學,他們的情況可想而知。

而柳川和柳魁還有個同樣的毛病︰往家里拿錢的時候永遠天經地義,讓他們花幾個小的拿回家的錢,卻跟犯了滔天大罪一樣,給他們花一個,他們就恨不得再貼補回來十個。

這樣一來,等小雲和小雷到了榮澤,即便是柳凌、柳俠、柳鈺他們現在手頭都相對寬裕了,經濟上也幫不了柳川太多,如果硬著幫了,只會讓柳川陷入到愧疚之中。

而柳川,如果不出意外,他這一輩子應該都會在公檢法系統工作,這種單位很風光,但支撐起這種風光的東西大家都知道是什麼,所以柳長青分外憂心。

凡塵俗世中,能完全掌控自己的心性、視外物若糞土視人言為無物的聖人,幾千年來也就是屈指可數的那幾人,柳長青不敢心存僥幸,所以他一直希望柳川上班之外能再有個正當的進項。

家底厚實了,人自然也就硬氣了,也就不會再覬覦不該屬于自己的東西,拒絕誘惑的時候,也更有說服力。

柳凌和柳俠打電話跟柳魁說了曾廣同的意思,柳魁非常激動,恨不得當時就把店開起來。

柳川處得好的幾個同事朋友都是早早就有了單位的家屬樓套房,只有柳川,到三十多歲才靠柳俠的貼補買上一套外單位的房子,這件事一直讓柳魁不能釋懷,現在終于有機會能夠名正言順地幫柳川一把,還是個能夠長遠地改善柳川經濟狀況的機會,他的心情比柳凌和柳俠還迫切。

事情就在相隔千里的幾個人的通話中決定下來。

貓兒又在電話里跟柳魁撒嬌,說小叔不在家,五叔又被還沒正式上任的導師盤剝得一點時間都沒有,他天天一個人在家,悶得要死,想讓小蕤早點來京都陪他。

小蕤說,他來的時候,榮澤的門面房已經裝修得差不多了,用的是那間小的。

那套小門面房雖然面積上略欠了些,但位置好,在拐角處,兩面牆上都有大窗戶,能夠展示更多的商品給路人。

他們到曾廣同家時是十二點二十,顧嫂已經做好了飯等著,曾廣同和懷琛都在家。

小蕤今天跟著貓兒全程體驗了大學生報到的過程,非常羨慕,對明天跟著曾廣同去上班也更加忐忑。

曾廣同說︰「沒啥害怕哩孩兒,沒準他們還可羨慕你咧,爺爺哩工作室可不是隨便誰都能進去哩。」

小蕤不好意思地扒著飯笑笑,不說話。

實際上,他更擔心了。

出入于那麼好的地方,人家肯定會把他當成個高材生啥哩吧?可實際上,他卻是個高考才吃了三百多分哩打鍋皮。

貓兒和小蕤年齡相近,他不用刻意揣摩就知道小蕤在想什麼,他趴小蕤耳朵上說︰「哥,你想想我,要是老天爺叫我能叫我從來沒得過白血病,別說跟著曾爺爺去恁好哩大學旁听了,就是叫我擱柳家嶺種一輩子地我也可高興。」

小蕤愣住了,他以為貓兒已經全好了,吃藥只是為了養得更強壯些;還有,他一直以為貓兒表現出的樂觀和不在意是真的,他不知道貓兒到現在還在恐懼白血病的後果。

小蕤正想安慰貓兒一下,茶幾上正在充電的一個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正是許應山送給貓兒當賀禮的那個。

「啊——,小叔來電話了小叔來電話了,」貓兒推開碗跳了起來,「喂,小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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